雨势骤急,轰隆作响的雷声隐在浓墨云层里发出低鸣。
陆怀发尾滴淌着水,低垂的睫羽也挂上了雨珠。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
被雨水打透后的衣料沉重贴在身上,泅染出一块深色血痕。
“陛下!陛下!”
见他头也不回地步入漫天雨幕,齐公公吓得魂飞魄散,一路举着伞跑的气喘吁吁,才终于追上。
“您千万保重龙体啊!”
少年不说话。
只将目光放在不远处被雨水洗成一条白线的檐瓦。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面庞滴落,他视野朦胧,周围雨声嘈杂,天地晦暗。
长公主被送回封地的第二年,就意外病逝了。
是他动的手。
但她勾结安王党羽,意图谋逆,原本就是死罪。
只不过因为她是先皇后的女儿,母亲长姐留下的唯一血脉。所以当初处置安王时,硬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可惜她回去后也不安分,小动作不断,有偏向宋党之疑。
为防事变。
于是,他将人除去了。
这不是他手刃的第一个血亲,但自那以后母后就一心一意吃斋念佛。
她是在赎罪。
他的罪孽。
愚痴之士造罪,其后罪业复增上而受剧苦。杀业最重,果报最苦。曾经的父皇认为他出身高贵有错无罪,而之后的母亲觉得他造了杀业。
“陛下、陛下!”
齐公公急的手足无措,忽然想到什么,赶忙说道,“您要是淋坏了伤口,明日尚妃娘娘见到会心疼的!”
天子屹立不动。
瞳珠却转动了下。
齐公公一看有戏,趁热打铁继续搬出人,“陛下,娘娘刚刚生产完,不宜动气。”
她今天见到他的伤,就有点生气。
陆怀薄唇微抿,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伞。”
“是、是是!!”齐忠忙不迭应着,将手里另一把伞递过去。
墨梅被灰白天幕下撑开,雪白的底浓墨的笔触,被雨水洗得分外醒目。颀长如玉的少年撑着伞,背影孤傲。
他走了两步,倏地回过头问——
第90章 拉踩给皇兄】
“朕胖了吗?”
这个问题来的有点莫名其妙。但齐公公年纪上来了,秉持能吃是福,圆嘟嘟就是最棒的观念。
只当他是心情转好了。还仔仔细细打量几圈,惊喜叫道,“胖了胖了!陛下确实长胖了许多呢!”
“……”
面前少年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宇,一下又蹙起来了。
贴在腹部伤处的湿衣裳,存在感不可忽视,此刻更是带给他八块腹肌岌岌可危之感。
尚芙蕖的怀孕期间的各种大补汤,他跟着灌下一半。
她好像对喂他吃东西这点,多少带有执念。
一想到一个多月后,尚芙蕖就能刑满释放了。回头两人躺在一起,她要是伸手一摸,八块归一……
想到这里,陆怀再也站不住了,转身就走。
只抛下一句,“今晚,朕就不用晚膳了。”
…
这场雨一直断断续续下到入夏,打翻新荷。
系统还是很有人性化的。
死了一样安静许久,一直等她养好身子才又冒出。
【治国提升红标,奖励盐铁法。】
【有多重要就不用我说了吧。】
这次红标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来的高,尚芙蕖看的后背发毛,默默在心底掰指头,算自己得学到什么时候。
但盐铁法是大头。
后槽牙咬碎也必须拿下。
“这是我的计谋,你过目一下。”
伤势痊愈的玉姬抱臂站在她跟前,没骨头似地半倚在墙上。腕系金铃,红纱妖娆,“要是可以,我明天一早即刻出发。”
看的出她对养老金很热切。
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玉姬的业务能力毋庸置疑。
尚芙蕖翻看了下,抬头问道,“你要效仿连环计,离间宋氏父子?”
“不行吗?”
对方施施然冲她抛了个媚眼,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兄弟反目,父子成仇。
最有意思了。
“不成。”尚芙蕖摇头,“以你的姿色要想勾搭上人倒不难。但宋广嗣只是个酒囊饭袋,膏梁子弟。真论起来,完全没有反抗他爹的能力。”
一较高下更不可能。
钱袋子停两天就老实了。
“而且还有一点,兴许你还不知道。”尚芙蕖叫人给她上茶,“宋太师这个岁数已经不贪恋女色,据说先前生宋广嗣的时候,药喝多伤了身子,所以才对这个独苗看的眼珠子还疼。”
“不过,宋府后院的那些姬妾,每年还是会抬出抬进那么一批。像你这样的美人,落到他手里只怕讨不到好。”
以身入局的风险本来就大,能哄的来小子不一定能骗得过老子。
所以这个计谋她得换。
玉姬嘶了一声,“怎么听起来比蛮族人还变/态,衣冠禽兽。”
“不但衣冠禽兽,还是禽兽中的豺狼。你要留意,别被咬到。”热茶氤氲,尚芙蕖蓦地压低嗓音。
“当年蛮族烧杀抢掠,一路南下。有人曾向先帝献计。以休战恤民、蓄养国力为由,割让两城以请平,弃邑中百姓于不顾。而那人却借机平步青云,官拜一品。”
“是不是有一腿?”玉姬道,“只可惜我在蛮王身边那些年,从没留意过此人的名字,他们提起最多的就是大辰皇帝。至于再早的,我够不上年纪。”
事实证明他们的直觉没错,这份忌惮最后成了真。
“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证据找出来。”
宋太师为人警惕,狡诈如狐。
要想直接接近这样的人,颇有难度。但一个人再怎么多疑,也不会对自己最疼爱的亲生儿子设防。
宋广嗣是缺口,也是机会。
玉姬把玩着一缕头发问,“那我要是找不出来呢?”
少女眼帘淡垂,“不论你找不找得到,他都只有一个结局。”
宋家这头,陆怀尝试交给她。
而另一边,与其勾结营私的归燕州刺史,也另有安排。
“行吧,既然挑拨离间不成,那我就去抢去偷。”玉姬没和她客气,“不过京兆我人生地不熟,前些天刚来,要不干脆你给我安排一个?”
尚芙蕖搁下茶盏,只说了三字——
“细腰宴。”
细腰倾折,千金一笑。
云祉已经会翻身看人了,抓着一张小毯子,正把自己裹在里面玩。
尚芙蕖伸手轻轻扒拉下,小姑娘露出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下子弯弯笑了起来。
她极爱笑。
比起还没睁眼那几天,现在被养的粉雕玉琢,十分漂亮。
尚芙蕖心里软了软,正要叫奶娘将人抱下去午睡时,廊外传来一阵响动,小蝶几乎是追着人进来的。
“娘娘!睿王殿下来了!”
“嫂嫂——”
幔帘翩飞,一道跳脱身影风风火火闯入。但还是停在青山绿水屏风前,隔着和她大声招呼。
“我来看小侄女!”
他激动的嗓音都有点变调,尚芙蕖压不住好笑。
“快来,正好她还没睡。”
距离上次见到陆扬,已经有段时间了。小孩扎着两个总角,冬日养胖乎了些,面颊像粉团捏的。
此刻正绕着小榻上的婴孩看,目光中满是惊奇。
“嫂嫂她会抬头看我哎!还会对我笑!一点儿也不像皇兄,皇兄根本不爱笑,等她长大肯定是像你,和你一样好看!!”
嘴甜对别人,拉踩给皇兄。
能看出怨气真的很深。
尚芙蕖给他递了块芙蓉糕道,“等再过一段时间,就会爬了。”
“真好,以后我就是当叔叔的人了!”
双目湛亮,陆扬挤过来撒娇道,“嫂嫂,回头一定要记得和我说,我想看她是怎么学走路的。你再帮我说说情,让皇兄同意我过来看小侄女!”
太学布置的课业,一天比一天多,看着就头疼。
“好好好。”
尚芙蕖捏了捏他的小发鬏。那两条绑着的红丝绦衬其面如银盘,精致的像个小女孩。
想到陆怀前不久和她透露的,有关于他生母罗太嫔的风声,她暗叹一口气,轻声问。
“扬儿,你想你母妃了吗?”
“想的!”
陆扬高兴抬头,眸底写满孺慕之情。
很快,声音又低落下去,“但我以前身子不好,母妃为了我去云山寺祈福,所以才一直都没和我见面。”
第91章 夜奔】
出于为孩子的身心健康考虑,陆怀和太后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并没有告诉他另一面实情。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母亲还抱有天然的依赖,陆扬又是温和体贴性子,一直体谅着自己母妃。
望着他眼中的期待,尚芙蕖剩下的那番话突然有些说不出口。
“扬儿。”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柔婉,“你母妃想见你,再过段时日,我们一起去云天寺。”
“真的!”陆扬高兴的差点蹦起来,但不忘回头看一眼小公主,问,“嫂嫂,那长安也跟着我们一起去吗?”
尚芙蕖摇头,“长安还太小了,所以这次只有我们两个。”
“只有我们俩啊?”
稚子眸底清澈,泛着微微的疑惑。尚芙蕖忍不住收拢下手掌,心有不忍,“是的,你皇兄和太后他们还有事要忙,这次就由我陪着你。”也不知道……这一趟到底是好是坏。
两人又叙叙说着话。
从吐槽陆怀的卷死人不偿命,一布置课业就是一打,厚到简直能当暗器砸死人,再到京兆的夜市。
“下次我给嫂嫂带,京兆最有名的胃脯。就是羊肚子,混着姜末椒粉这些佐料煮熟,然后晒干做出来的。”
陆扬掰着指头,如数家珍,“再配一碗粟米粥,味道最好……对了,嫂嫂应该还没有逛过夜市吧?”
小孩抬头眨巴着眼看她。
尚芙蕖含笑摇头,“没有。”
她来的那日,已是入宫路途,坐的是皇宫的马车。
路途遥远,舟车劳顿。领着良家子的内侍嬷嬷们严厉,生怕出了差池,根本没有下去的机会。
所以她只隔着纱帘影影绰绰望过,京兆的喧闹与繁华。
凉风习习,席榻上的陆云祉突然咿咿呀呀发出一声,陆扬赶忙将一面拨浪鼓举到她跟前,咚咚摇了起来。
另一手却牵住了尚芙蕖。
女子手掌柔软而纤细,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是和他皇兄截然不同的感觉,上面也没有长年练习骑射留下的薄茧,唯一不变的是一样温暖。
“嫂嫂。”
他喊道,“上上上次皇兄检查我功课的时候,让我以后都这么叫你,还说叫错了要罚抄。”
陆扬犯难地皱巴起小脸,很快又冲她展颜笑道,“你陪我去探望母妃那一天,我带你去京兆玩吧。”
尚芙蕖微愣,应了声好。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柳姑姑的声音,“娘娘,陛下请您过去。”
今日秋猎设宴,群臣满座,也不知道陆怀寻她做什么。
衣尾裙摆如水倾泻,尚芙蕖缓缓起身,将陆扬牵到跟前,问,“我让柳姑姑带着你和长安,先去寿安宫太后娘娘那里玩可好?”
陆扬用力点着脑袋,“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小侄女的!”
几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尚芙蕖才微蹙眉,想起一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还是被女儿分走时间精力的缘故,陆怀近来似乎都没去过寿安宫……
不等细思,便跟着候在门外的内侍去了正殿。
秋猎已经结束,晚云渐收,长风缓缓推动暮影。少年长身玉立,背着弓箭马尾高束,发尾染了浅金。
他牵着一匹浑身雪白、没有丝毫杂色的高大骏马,见到她,解下背上弓箭随意扔给一旁的内侍,伸出手道。
“盈盈,来。”
“之前不是想学骑马吗?我教你。”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望着那比自己人还高,跨都跨不上去的马,尚芙蕖忽然就怂了。
偏生这人还不体贴,补刀般说道,“这是蛮王的踏雪驹,最是暴烈难驯,一脚能踢断人的肋骨。季飞鹰花了这么久时间,才总算将它驯服,以后就是你的了。”
末了,还说,“别怕,你来摸摸看。”
尚芙蕖:“……”
不怕才怪。
攥着裙角,她勉强挤出一个笑,“陛下先前不是说,要给臣妾寻一匹温顺的小马驹吗?”
天老爷的这除了是个马,有哪条和之前的沾边?
陆怀却道:“踏雪无痕是世间难寻的千里良驹,因为奔跑快步子轻,所以才得了这么一个名字。蛮王虽然得到它,却并成功未将它驯服。”
蛮族野蛮,大多只会使用暴力,逼其屈服。
可真正的好马是有灵性的。
就算他说了这马已经被驯服,尚芙蕖还是心口忐忑。
但话都放出去了,他还特地把蛮王的马牵来,让季飞鹰驯好了再牵到她跟前,这种情况下,很难开口要当逃将。
“来,我先带你跑两圈。”
衣袍翩飞,他率先翻身上马,长腿扣着马镫。尚芙蕖猝不及防腾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惊呼,便被掠上马背。
视角拔高,她第一次坐到马上,身躯绷得紧紧的,下意识去扶横在身前的长臂,银白护腕勾勒出少年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随起伏脉络没入骨节分明的手背。
才一坐稳,身下的马儿铁蹄飞踏,如离弦之箭跃出。
“陛下!”
秋日盛景自眼角余光中疾掠而过,远处天际暮色苍茫,呼啸的夜风卷起长发。尚芙蕖鬓边流苏摇摇欲坠,脊背贴着身后之人温热的胸膛,心跳一路颠簸。
她不想玩了!
南地养出的女儿柔婉如水,架不住西风烈马,几乎绵软倚在他身上。她想下去,陆怀看出来了。
却将人锁着。
他微微低首,像安抚一只不安到僵住的猫儿,“祉儿睡了?”
低哑的嗓音擦过耳际,靠的极近。
尚芙蕖精神高度紧张,被热息拂的一颤,回答道,“还没、还没呢,我让奶娘带着她和扬儿一起去太后娘娘那里了……”
本来应该问问寿安宫那头是怎么回事,但眼下自顾不暇,根本分不出那个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