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线和缓,一如往常,又同她说了好些话。
白鹿台凄清冷寂,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肃肃长风越过两颊时,落木萧萧而下的声响。天地空旷,似极了一场盛大的夜奔。
陆怀忽地问她,“南水州的马如何?”
尚芙蕖风中凌乱,“自是不能和陛下给的这匹踏雪神驹相比。”
“那——”
他压近,“我如何?”
第92章 她的真心掺水分】
“陛下英明神武,臣妾乐不思蜀。”一通已读乱回。
“当真?”
“当真。”尚芙蕖认命咬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这种小心翼翼想要确认心意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她甚至摸不透对方执着的点到底在哪。
正纳闷今日也没提过一个孟字,不知道他又抽的哪门子风时,少年骤然勒马,肩膀轻杵了她一下。
“那你说。”
“说、说什么?”
尚芙蕖底气不足。
身后之人没有说话,她微侧过脸,从这个视角看去,只能窥见一道明晰的下颌线。但能知道对方眸光正凝在自己身上,冷月如霜,难挡灼热。
不是。
他脸皮薄,羞于启齿。
敢情她的脸皮就是铁打的,比城墙还厚是吧?
泄愤般恨恨抓了一把面前的结实胳膊,尚芙蕖报复心态地正想开口,但从前那些毫无压力的话如今临到嘴边,却莫名有些扭捏。
思绪恍惚间,她身形错了下。
陆怀将她抵了回来,一点点掰正,正对那一弯高悬的弦月。
“大辰那个故事,应该听说过吧?有情人对月盟誓,白头偕老。而违背真心之人被月割首……”
尚芙蕖:……
好血腥的爱情故事。
冷风携着他的声音灌入后衣领,多了几分阴恻恻的味道。
尚芙蕖望着那弯孤寂的月。
两头尖尖,确实像极了一把泛着寒光的锋利镰刀。
本来还没什么,被他这么一说,心里真有点发怵了。
“陛下今夜是不是酒多了?”她还是想跑,陆怀也看出来了。
似笑非笑将人按的更紧。
“别转移话题。”
“哦。”
她长了一张惯会哄人的嘴。平日这些话可没少说,信手拈来脸都不红一下,眼下却吞吞吐吐。
“那臣妾、臣妾……”
两眼发直盯着那弯月,明摆着是生怕下一秒就被割死。
陆怀气笑了,“怎么,莫非你对朕不是真心的?”
心底那根弦却是紧绷起来。
她并没有真正喜欢他。这点他一直都知道。
即便两人已经同床共枕,甚至生了一个女儿,好感度依旧无动于衷。每日睁眼面对像死了一样,挂在那儿快成干尸的七十五点。
他都要自闭一阵子。
陆怀其实是能猜出,也能理解她的顾虑。在这场身份地位都不对等的关系里,她的清醒,是在为自己保全一条退路。
他喜欢她的理智,又痛恨这层打不破这层隔阂。
“怎么会呢。”她的真心确实掺了水分……
尚芙蕖闭了闭眼,不敢看那弯月,心里默默保佑着月仙能大人不记小人过,“臣妾最喜欢陛下了……啊!”
身子如压折草叶般,倏地往后闪去。
少年双腿一夹马腹,旋风急掠,马蹄扬尘,飒沓如流星。尚芙蕖颤颠颠,发出一串长音。
“啊啊啊啊我已经说了啊——”
她控诉,“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一言九鼎,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陆怀没有说话。
冗长的沉默中,隔着薄薄秋衫,尚芙蕖能感觉到有骨节分明的有力手掌扣住她腰肢,一点点收紧……
不待她反应,身形陡然一轻。
翻壳乌龟般被轻巧调了个面。突如其来的重心缺失和视野转换,吓得她花容失色,下意识伸手一通乱抓,扯着对方衣领,整个人近乎攀在他身上。
介于成熟男子和青涩少年之间的身躯,颀长挺拔。那副窄腰劲瘦有力,是绝对优越的习武体魄。
尚芙蕖喉咙里的声吞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比先前结实了些。但那夜黑灯瞎火也没敢多摸,她也不能完全确定。
夜风冰凉,垂在她大腿上的蔽膝却摩挲得那一片发热,腰间佩环激烈碰撞,发出清灵声响。
太近了……
过分危险的距离,水沉香气息包裹住她全身,几乎无处不在,像极了一场变相的强势侵略。
尚芙蕖头皮发麻,轻颤着仰头去望策马驰骋的少年。
“陛下……”
朦胧月色下,他下颌收成凌厉一线,面容蒙着一层清光,宛如稀世美玉。那双凤目漆黑冷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本就话少,初识那会儿,和她说的话得按指头数。
却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人狠话不多,只干实事,也不知到底怎么养出的。
“好好好,我尽力我尽力。”人有时候要学会反过来给上级画饼。
马又停了下来。
陆怀视线从远处收回,落在怀中美人脸上。
她鬓角发丝已被薄汗打湿,微贴在雪白面颊上,像一朵雨后的垂露菡萏……不堪一折。
“陛下?”
他气息一滞,骤然翻身下马。
尚芙蕖惊的抓紧马儿鬓毛,啪嗒一声,发间的流苏坠子终于还是掉下来。
但在落地前,一只修长的手接住了它。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牵过缰绳,留她在马上,沿着白鹿台长长的道路往回走。
尽情纵驰之后的激荡心脏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得见天高地阔、月朗星稀的自由和畅快。
尚芙蕖低头,能看见对方被夜风吹起的高束长发,以及眼尾那抹轻红。
沉寂的气氛里,他道,“下次,你试着去结交京兆的那些女眷。”
不再为难她做出改变,缺什么补什么。既然高度不一样,那就改变环境。他得为她,为女儿谋。
尚芙蕖微愕。
这是主动让她去结交势力的意思?
握缰绳的手紧了紧,她谨慎道,“臣妾和陛下算是一体……”只要宋党在的一天,大辰还没物阜民丰,她与他就无法割离。
“不一样。”陆怀打断她,“盈盈,你得立起来,即便是为了祉儿。”
母家势力至关重要。
但尚家人丁不旺,也没什么旁枝,尚父能力有限年纪又大了。后妃与母家相辅相成,在尚清成长起来之前,她这个姐姐得先铺出一条路。
尚芙蕖听明白他的意思,不再扭捏,“其实臣妾在朝还是有交好的……”
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
因为陆怀正定定看着她,一双凤目扬起极浅的弧度,似笑非笑,“怎么不继续说了?朕还等着听呢。”
尚芙蕖:……
第93章 怎么看怎么正经】
怎么就不醋死他?
但这确实是事实。孟尚两家的这段关系不是她进了宫,没有和孟朝进玉成好事就能轻易斩断的。
只因,她能给孟家带来利益。
不止尚家需要树荫遮蔽,孟家同样也是势单力薄。何况孟朝进如今在朝为官,深得器重前程似锦,就更需要她这样的存在了。
这也是当初向陆怀举荐孟朝进的私心。
至少孟家对她而言更熟悉,也更可靠。
她没有原著剧本,往后的事会怎么发展,谁也说不清。但不管将来储君是不是出自她的肚子,她都得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想到这里,那颗被颠簸起伏的心又逐渐平静下来,尚芙蕖转开话题,“可臣妾长居深宫,要怎么才能认识那些女眷?”
“宫宴。”
手掌收拢,陆怀握住那枚流苏坠子,珠穗在掌心印出痕迹。
他道,“这次母后的寿宴,你来。”
“陛下提议虽好。”尚芙蕖愁眉苦脸,“但臣妾可能不会。”
她还没试着主事过。
一来以尚家门户也没什么大事,二来上面有精明能干的姐姐母亲。如果没有入宫,她大概会像许多普通女子那样,过完平淡安宁的一生。
治吏、制衡、齐民……这些换作从前,她根本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如今却是当今天子言传身教,一手养起来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良师。
“朕教你。”
夜色浓酽,一只明珠般耀眼的手伸到她面前,帮调整她握缰绳的动作。
“不急,我们慢慢来。”
尚芙蕖胆子大,踏雪驹又颇有灵性,没多久她就能在上面稳稳坐着,还能来回直线小跑了。
她觉得新奇,一时玩的不亦乐乎,沉浸其中,都想不起来先前掉的东西,陆怀也没有要还回去的意思。
马上少女欢悦,他眸底软了软,悄悄将那枚流苏坠子笼入袖中……
殿内燃着瑞龙脑,鎏金兽口轻吐。尚芙蕖这是第二次躺上天子寝殿的榻,上一次还是雨夜。青帐半悬,比菡萏轩更空旷但也更冷清。
她刚从湢浴出来,后脚陆怀便进去了。
之前来时都没好好看过,只知道殿内素的没有一件多余摆设。她正要抓住机会,认真打量一番时,屏风后映出一道颀长身影。
陆怀迈着长腿走过来。
??这么快?
尚芙蕖没问,拥着半簇被子,自觉往里让了让,给对方腾出一大半的榻。少年乌眸沉沉,似乎看了她一眼。
这才在她身旁躺下。
他睡觉是很规矩的那种。
正躺着身子,脊背笔直,微微阖目。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收敛分寸,始终与人保持距离。
散开的柔软发尾不经意扫过手背,尚芙蕖从那股淡淡的水气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脂粉香气。
她愣住了。
“陛下……用了我的水?”
“嗯。”他应了一声,面不改色,仿佛这只是件像吃饭睡觉一样,不需要感到奇怪的寻常事情。
许是今晚夜风吹久了,他声音有些沙哑。
“有没有伤到?”
尚芙蕖一顿,反应过来是问她学骑马的事。新手因为基础功不好,姿势不对,很容易磨伤膝盖内侧。
“没有。”
实则是有一点的。
没有破皮并不严重,只是有些红。
但陆怀侧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半撑起身,从榻边暗格里取出一瓶药膏,也不多说废话,直接了断。
“过来吧。”
尚芙蕖:……
“还好的陛下,不怎么疼。”
她感觉自己挺厚实的,陆怀却不听这些话,显然是对她了如指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
一拎一推,轻巧将人翻个面。
裤腿被卷起,尚芙蕖盯着帐顶,莫名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药膏确实有用。
清凉感很好缓和了那块火辣刺挠。
灯盏微倾,陆怀低垂着眉眼,缓缓收回手,修长指尖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借着光亮,尚芙蕖这才发觉那只药瓶有些眼熟。
看了两眼后,终于像是想起什么,烫到般飞快转开视线……心想用途还挺广的。
陆怀取了丝帛擦拭。
又收好药瓶,重新躺回来。
“好些了没?”
“好多了,谢谢陛下。”尚芙蕖点头,目光又回到他身上。
少年阖着眸子,正闭目养神。
即便是那身雪白寝衣,也被他穿的一丝不苟,无比端正。领口掩的严严实实,像是生怕被人多瞧去半分。
端谨冷欲,怎么看怎么正经。
要不是她有孕前后将近一年的时间,他时常睡到半夜就跑去冲冷水,尚芙蕖没准还真信了。
本以为禁了这么久,今晚总该禁不住。
但他还是和以往一样,标准躺棺材的姿势,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活像中间有条三八线隔着……
他也就白天在外,和这会儿三更半夜时很有包袱。
尚芙蕖主动靠了过去。
对方极其自然地揽住她,向她敞开怀抱,身体却僵硬的像块石头。她仰头去看,正好瞧见少年垂下的浓长睫羽,微微一颤。
仿若一只扑簌羽翼的蝶。
这是一个不主动,都不怎么会亲吻的人。
明明是个高高在上的矜贵帝王,却连骨子里都透露出压抑。
自持到了极致。
“不困?”
似乎感觉到她的视线,陆怀抬起眸子看来,暗沉沉的,像风雨来临前压抑的天,又像一片择人而噬的深海,一眼望不到底。
暗涌诡谲。
帐间气氛倏地凝固,胶在一起。尚芙蕖没应声,指尖却顺着那漂亮的腰线,落在旁侧系带上。
压抑数月的星火终于燃起,有燎原之势。陆怀喉结微滚,呼吸一下变得粗重,按住那只纤细的腕。
“不行,今晚你才伤到……”
小腿被人轻轻踢了下。
拿出许久未见的矫揉造作,尚芙蕖捂脸泫然欲泣,“陛下是不是不喜欢臣妾了,原来书上那些说的都是真的,臣妾才生了个孩子就红颜未老恩先断了呜呜……”
“胡说。”
她哭的很假,陆怀却眉山直蹙,用袖子给她擦泪道,“朕回头就让人把你那些野本子全烧了!”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整天偷看那些乱七八糟的。
第94章 不堪的】
其实他对父皇的怕多于恨。
怕父皇这样的人,也怕成为这样的人,一生耽于欲海。所以欲望在他眼里是不堪的、肮脏的甚至堕落的。
本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步父皇后尘,可如今……
陆怀不自觉攥紧手。
这些天晚上的身体变化,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先帝如此相似,也痛恨这样肮脏不堪的血脉,终究还是流到他身上。
已经不止一次谴责过自己。
身躯与心灵两重两层煎熬,陆怀咬着牙,视线缓缓往下。最先触及的一头乌亮长发,如蛇蜿蜒。
少女枕在他心口上,面朝里侧,看不清脸,只露出一截纤细后颈,白皙的晃眼。他蓦地想起那些经文里镌刻的魔女,蛊惑人心,偏作柔弱无辜姿态。
许是被威胁烧话本子,她这会儿倒安静消停下来,乖的不行。
陆怀眼尾泛起薄红,心底那团火与罪恶感交织又相搏,烧的喉舌干涩。眼下瞧见她这副将人闹腾完,却甩手要睡去的模样,无端就生出几分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