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这个时候,尚娉婷总会自觉上前,妙语连珠替他挡回去,这也是杜母愈发不喜她的原因。
即便像这段时日这样,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顺的。相告与她,她也总能帮忙想出法子……尚氏的确是贤妻。
其实,起初他也是知道的,但相处日子一长,有些东西变成理所当然,被淡忘在旁。
阿娘又日日找他诉苦,说她不孝,态度不恭。又说尚娉婷太过强横,哪有女人都快踩在丈夫头上的?
外头也确实有他倚仗妻子的风声……听的多了,难免有几分听到心里去。
以至于都快忘记了。尚娉婷每次出面和婆婆争吵,几乎都是替他挡的。
“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阿娘,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原本这一趟是想消消灾,近来实在运气不佳。
但眼下,杜元修也没有要多待的心思,他揉下胀痛的眉心,伸手想要去抱杜金宝。
孩子却将身子一扭,拿屁股对着他,并不与他亲近。
“果然还是隔代亲。”杜母喜滋滋颠了下杜金宝道,“乖孙儿和祖母才最最要好。”
杜元修只能收回手。
京兆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更冷,从脚底一阵阵往上冒着寒气,连马都被冻的喷出白雾一样的鼻息。
车钱也比平常要的多。
他踩在雪上,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想起妻子已经换人……回头问了句,“银钱带够了吗?”
肖云娘抬起那双水眸,似是错愕又似是不敢置信地与他相对。
“夫君?什么银钱啊?”
第99章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冷风猝不及防灌入鼻腔,杜元修脸色有些铁青,“你出门都不备银子的吗?”
他努力压下心底那股烦躁。
告诉自己,肖氏和尚氏不一样。她性子柔弱,单纯,是雪做的人。
既然自己已经同尚氏和离,再娶了肖氏。那往后夫妻敌体,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教。
最重要的是,她会一直倚仗他、依赖他、仰望他,不会像尚娉婷那样,他在她面前,总觉得自己不够高大……
肖云娘其实备了。
但她又不是尚娉婷那个傻子,掏心掏肺的好。杜家压根挖不出几个子,反倒得自己补贴。
在杜元修再度开口询问之前,她又弱弱地抢先一步说道,“夫君,银钱全在娘那里,交给娘亲自管着。”
视线终于从她身上移开,落在杜母身上。
“阿娘,我们要回去了。”
杜元修所任职位不高,每年俸禄就那些。大辰薪俸包括银钱、米麦粟布等实物,一年一结。
全交给家里了。
他暗示的很委婉。
杜母却像只被浇了开水的癞蛤蟆,差点从原地蹦起来。
“从前尚氏在的时候,这些活这些钱,可都是她一手包揽的,儿媳孝敬婆婆天经地义,我手里的银钱是要存着,以后留给金宝娶媳妇用的!”
她还是想让肖氏吐钱。
人搬过来那日,她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肖氏带了两只足有半人高的大木箱,还特意雇了几个壮汉抬进门,重到不行的样子。
她就不信,里面难道还能全是衣物不成,即便能抠出半箱的首饰,那也该值不少钱!
听到最后那句话,肖云娘眼神闪了闪,本来要劝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三个大人加上一个孩子,站在雪地里大眼瞪小眼,似有路过之人投来注目礼。
杜元修额角跳了跳。
明明衣裳头发都没有乱,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此刻无比狼狈。
尚娉婷嫁进门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轮得到他操心?
如今一家子站在一块,竟连坐马车的钱都要互相推脱。
肖氏拿不出,杜母不肯拿。
两人都像铁头王八一样,互相死咬着对方不愿先松口。
杜元修一个大男人也不好意思就这么直直钉在这里,只能自己掏了。但他自己手头上剩的也不多。
原本打算留着上下打点,看看能不能找到新路子。
眼下看来,是存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沉默许久,心底终于压不住升起淡淡的悔意……
正好风雪渐小,他才要开口。
一把竹骨伞掀起殿前挡雪的毡帘,如横枝斜出。簌簌飞絮中,红梅缓缓绽开。
有乌发素裳的女子立于伞下,美人面半遮半掩,寒风吹的两袖扬起。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
杜元修一愣,下意识喊,“芙蕖……”
“大胆!”来福虽没见过人,却认出来了,“竟敢直呼我们娘娘名讳!”
尚芙蕖也是蹙眉。
上次和杜元修见面,她还未及笄。两人接触不多,印象也停留在梳小姑娘双髻的时候,所以十分有限。
没想到对方竟这般不懂分寸,难怪会和肖氏滚到一块去。
伞面微倾,女子声音清泠泠的。
“杜公子,没记错的话,我阿姐已经与你和离了。”
就算没有,以两人的身份和关系,他也不该如此逾越。
“是、是小人一时失言。”
她眼神太过冷淡,似这霜刀雪刃,刮的人两颊生疼。
杜元修低下脸,只觉她与记忆中相差甚远。
上次在尚家遇到的时候,还是尚娉婷给她一块茶点,打发不情不愿的她帮忙跑腿。
她与尚娉婷眉眼有几分相似,其余则不一样。尚娉婷更像尚母,而她随尚父更多,轮廓柔和,是不带丝毫攻击性的面相。
可如今,气度竟让人不敢直视。
身后的杜母和肖氏二人,更是手脚畏缩不敢出声。
权势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
杜母就算再怎么心怀不岔,也只敢在背后蛐蛐两句。真要她闹到尚娉婷绣坊里,那是万万不敢的。一来害怕泼辣的尚氏母女,二来也是畏惧尚芙蕖的存在。
“娘娘,雪大了。”
来福撑着伞,小声提醒一句。
尚芙蕖会意,陆扬还在那边等她。既然阿姐下定决心和杜家断的干干净净,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轻拢下斗篷道,“走吧。”
肖云娘悄悄抬头,飞快瞄了眼这位传说中盛宠到六宫形如虚设的宠妃,比外表看起来张扬锋利许多。
暗幸对方没怎么搭理他们便要走时,前面的杜元修却骤然出声。
“娘娘。”
女子回眸,鬓边颤珠蝴蝶微晃。
杜元修攥起手掌,语气里压着几丝不甘,“我与意娘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并非休妻弃女……”
这些时日他一直想不通的事,在今日见到尚芙蕖后,霎那间有了答案。
是的,她和尚娉婷是亲生姐妹,手足情厚……所以记恨上他。
她又是宠妃,那个冷淡严谨少帝的宠妃。
既然能有本事让孟朝进一飞冲天,肯定也有办法将他打入泥潭。自己近来处处碰壁,必然也是她暗中动了手脚的缘故……
毁人仕途,无异于断人手足。
想通这点,杜元修心底不由生出怨愤。
“这我自然知道,不劳烦杜公子费心了。”尚芙蕖听出对方想表达的,意思是同她阿姐是正常和离,再娶也合情合理。
并不违背什么。
“但杜公子先前自己立的誓言,发誓此生绝不纳妾寻美,与我阿姐绝无异生子。怎么,如今不过几年光景,就随圣贤书一起吃进狗肚子里了?”
话语犀利。
杜元修咬牙,正要反驳解释说自己那日是喝多了酒,无意识之下犯的错。逼不得已尚娉婷又不肯退让,这才说想纳妾。
作为男子,他已经够好了。
其他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时。自己不过提出一个要求,不想让亲生骨肉流落在外。
谁成想,尚娉婷居然直接和离了……白光自脑海一闪而过,杜元修霍然像是想到什么,瞳孔猛地一缩。
整个人如遭雷击。
尚芙蕖似笑非笑,“终于想明白了?
第100章 那怎么能行呢】
他以为是她动的手脚,却忽略最重要一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尚家因她正是水涨船高的时候。杜元修却背弃结发妻子,旁人眼中他为美色昏了头,连最基本的审时度势都忘了。
哪里还敢重用结交?
“另外,既然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接过来福手中的伞,尚芙蕖拾阶而下,不再去看对方那比雪还要苍白的脸色,“往后,还是请杜公子唤她尚姑娘吧。”
分明是轻烟一样的话音,却如重锤砸落,似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碎成了粉末。
杜元修呆立在原地。
寒风刺骨,心口仿佛空成一片。
…
罗太嫔的禅房在西面,长廊迂回曲折,拖向深处。过来时,乔装打扮过的屠雨正好牵了人从里走出。
尚芙蕖收了伞。
不动声色投去视线。
极少在陆扬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小孩耷拉着毛茸茸的脑袋,似乎非常难过沮丧,眼尾也跟着往下落。分明进去的时候高高兴兴,这会儿却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扬儿?”
她喊了一声。
包裹严实像个雪团的陆扬,摇摇晃晃撞上前,将脸埋进她怀里。他手上套着奶娘早间备的厚厚手衣,但这会儿摸起来却是冰冷的。
尚芙蕖询问的目光看向屠雨。
后者脸色也不太好看,冲她微微摇头,“娘娘,罗太嫔说想见您……”
“她想见的不是儿子吗?”
牵起陆扬的手,尚芙蕖语调亦多了丝冰冷。
想回宫只见陆扬没用,罗太嫔又压根没有什么感情牌可打。所以试探的手便想伸到她身上。
听出主家的隐藏怒火,屠雨不敢轻易接话。
“扬儿。”
半蹲下身,尚芙蕖去掰小孩肩膀,让他正对自己。
陆扬眼圈明显带了些红,斗篷上的系统也被蹭的松散开。
她伸手帮忙重新系好,又理了理他的头发,柔声安慰,“你先和屠雨一起去马车上等嫂嫂好吗?”
“过一会儿,我们去买小糖人。”
陆扬点头,乖乖让她将自己的手递给屠雨。
“照顾好他。”
细雪纷飞,却难压胸腔中的那丝火气。尚芙蕖握伞的手微微泛白。
预料之中的最糟糕情况,还是发生了。
罗太嫔想回宫,却连表面功夫都不乐意做。
枉费陆怀和太后这么多年的辛苦包装……在原地顿了片刻,她领着来福沿长廊走去。
禅房冰冷,像个雪洞。
四周也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处处透着近乎简陋的质朴。
正对大门的案前,供着一尊慈悲低眉的佛像。长香缭绕,点点火光尚未燃烬。
灰扑扑的帐幔透不进半点光亮,罗太嫔正躺在榻上,细眉紧锁,看起来苍白憔悴。
和太后比起来,她年纪不算大。
发鬓还是乌黑的,浓密的。如一匹上好的光滑绸缎,施施然堆在枕边。相比于只能算是清秀的容貌,她有一头绝色美人才会有的秀丽长发。
也难怪当初先帝酒醉会幸错人。
“罗娘娘。”
沉默气氛中,尚芙蕖温和开口。
随行的来福公公在屋里寻了一圈,才在角落里看到两只孤零相伴的茶盏,还各缺一个口子。
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自家娘娘矜贵,在宫里吃喝用度都是最好的。
这样的实在他不敢拿过来。
伺候罗太嫔的只有一个满头白发,腰背佝偻的老仆。她似乎目力不佳,摸索了一阵,才缓慢地将人扶起来。
“你就是新进宫的嫔妃吧。”
罗太嫔将脸转过来,只极淡地在她身上掠过一眼,声音清冷冷的,“让你看笑话了,我这身子骨自打生下扬儿后便一直这样,一入冬更是不争气,连榻都下不来。”
尚芙蕖进宫已经快三年了。
但她仿佛不清楚,不知外边日月天地。
低低咳了两声,罗太嫔转头吩咐那个老嬷嬷道。
“屋里头冷,不比宫里,今日难得贵客到访,庞嬷嬷还不快去端个炭盆子过来。”
老嬷嬷没动。
她不由提眉,“怎么还站着?”
“娘娘,您忘记了。”粗粝指头在衣下摆擦拭下,庞嬷嬷轻叹一口气,“您前段时间晚上疼的睡不着,所以今年的炭盆子早就用完了。”
罗太嫔这才像是想起什么,顿住那里,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
“太嫔娘娘。”尚芙蕖在宫里待久了,台阶递的及时自然,“这些年,您为了睿王殿下受苦了。”
她轻叹着,伸手往对方手背上一搭。
动作来的突然。
罗太嫔下意识想躲,但还是被对方两只手紧紧抓住。
年轻女子的掌心柔软细腻,如一团脂玉,腕骨纤细,似精致秀竹,不带半点攻击性,却莫名握的她冷汗直渗,挣扎不得。
“娘娘的手怎这样凉?”
埋怨的语气中带着心疼关切,尚芙蕖像极一个有孝心的后辈。
“咳咳。”罗太嫔捂唇又咳了两声,依旧是风轻云淡的不在意,“没事,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
“那怎么能行呢?”
将对方另一只手也抓来按住,尚芙蕖柔柔地劝,“您可是小王爷的亲生母亲,身份尊贵。就算是在禅寺清修,也怠慢不得,怎么能让您住这样的屋,睡这样的榻呢?”
这一番话直指说到罗太嫔心坎里。
连紧锁的苦相眉毛都展开几分。
她早年出身低微,无所依仗,先帝又不喜欢她。
哪怕生下陆扬,他当时的注意力也全在储君和安王身上。因此,罗太嫔受到不少,麻雀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的嘲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尊贵。
而且是从前先帝重视的皇子宠妃,这让她比在数九严寒灌下一碗热汤,还要觉得心里舒坦。
本以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总要提让她回宫的事了。
尚芙蕖确实往前倾了倾身,态度依旧恭恭敬敬,可说出的话一点儿也不顺耳。
“太后娘娘其实心里一直惦念着您,今日临行还特地让嫔妾带些人手过来,正巧就派上用场了。”
在罗太嫔不安瞪大的眼神中,她笑吟吟一招手。
“来福!还不快去把郑医女请进来?”
第101章 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