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所料,罗太嫔本能想要挣扎,但被按紧双手。
尚芙蕖本就是女子中算力气大的,又练了两年五禽戏,控制一个这样普通女人绰绰有余。
“太嫔娘娘别怕。”她轻声安抚,“郑医女是女子,医术高超,娘娘身子亏虚多年,正好让她瞧瞧……”
“用不着!”
罗太嫔气得脸上血色都回来了。
外头涌进一长串的人。
其中不乏有身形高壮的婆子,往跟前一站,就硬生生将那个老嬷嬷挤到角落里,动弹不得。
乌泱泱的影子挡在帐幔前,罗太嫔双目圆睁,再也维持不了面上表情,惊恐地盯着这些陌生面孔。
眼前阵阵发黑,险些昏死过去。
尚芙蕖亲自将人扶正:“娘娘这是怎么了?哪里又不舒服了?”
人群之中郑医女站了出来。
出乎意料,竟是个和庞嬷嬷年纪不相上下的老妇。头发像淋了外头的雪般白,但双目炯炯有神。
罗太嫔主仆视线牢牢胶在她身上,喉咙发不出声音,像见了鬼一样。
“哎哟,太嫔娘娘贵人多忘事,兴许不记得她了。”来福翘着兰花指,体贴介绍,“这位啊,就是当初为小王爷接生的产婆子。”
先帝后宫花花草草多,厮杀也激烈异常。
罗太嫔当年不受重视,又没有靠山,有妃子在她临盆之际动了手脚,故意拦下事先安排好的几个产婆。下人找不到人,急得团团转。
最后只有郑氏顶着得罪那位妃子的风险,赶来为其接生,避免了一尸两命的下场。不过,那之后她就被寻由头赶出宫了。
“太嫔娘娘。”
郑医女上前见了礼。
久别重逢,恩人在前。罗太嫔却说不出一句话,方才还傲气的热焰,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了个销声匿迹。
尚芙蕖……她到底是从哪里寻的人?
郑医女很快上前为其把脉。
罗太嫔本来还想反抗,但两名强壮婆子已绕至身后,断了她的念头。
不多时,对方收回手。
尚芙蕖问,“太嫔娘娘怎么样了?”
“娘娘与当年先帝一样,生风热疾,筋肉乏气,是闹了热病的缘故,应多食莲心等清热泻火之物。”
活了大半辈子,又在宫里混了那么多年,不可能连这点眼力见都没。郑医女说道,“不过太嫔娘娘的身子骨相较从前,倒是好转许多,想来清修甚是有效。”
半字没提亏虚。
能和先帝一样,反倒说明她过的不差。
偏生她还是当年接生陆扬之人,罗太嫔从前怎么样再清楚不过,又因这份大义险些丧了命。
这样的人,说出的话没人质疑。
罗太嫔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比被打翻的泔水桶还要精彩。
怎么也想不到,尚芙蕖竟然寻了这么个杀手锏过来!
“阿弥陀佛。”
像是瞧不见对方恨不得吃人的目光,尚芙蕖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朝案上摆着的那座佛像拜了拜。
“云天寺果然灵验,定是娘娘的诚心感动了菩萨。如此一来,嫔妾回去也好和太后娘娘交差,相信有菩萨保佑,太嫔娘娘在这寺里也能长命百岁。”
似要应验她的话,香台上燃着的那柱香倏地断了。
风一卷过,化为飞烬。
罗太嫔的脸彻底绿了。
这不是回不回宫的问题,是对方要她直接老死在寺里。
抬起眸子,她终于正视起面前之人。
两人此前从未见过面,罗太嫔只知对方盛宠至极。
单论容貌,的确有这样的资本。但要说少帝只看中这张脸,她是万万不信的。
尚芙蕖不惧她的打量。
接过郑医女写好的滋补药方,让底下的婆子煎好端过来。
“你要做什么?”
见她捏着那一纸薄薄的药方子,纤腕如玉,又打发人下去,罗太嫔心里一下提起警惕。
她对尚芙蕖了解不多。
但对宠妃二字印象深刻,面前女子眉眼淡薄却能随意拿捏她的模样,一下子和记忆中那些艳丽嚣张的脸重合了。
尚芙蕖解释道,“这是郑医女开的滋补方子,双管齐下对娘娘的身子会更好。”
温和又有耐心。
但对方还是死死盯着她。
很快,婆子端着刚熬好的药汤走进来。
毡帘外寒风扑入,腾腾热气泛着苦涩气息。罗太嫔一个哆嗦,霍然反应过来,瞪大眼拼命挣扎。
“我不喝!”
“我没病!我不喝药!!”
力气大到尚芙蕖竟没能按住。
身后那几个婆子怕她受伤,赶忙第一时间上前。可方才还虚弱卧榻的人,此刻爆发出无比强大的生命力。
罗太嫔疯狂倒腾着四肢。
“我不喝!你们要害我……你们都要害我!!”
她哭叫着。
再无半分先前作态。
有婆子硬是剪了她的手在身后,捏着她的下巴,将那一碗黑黢黢的药汤毫不留情灌下去。
满嘴发苦。
极其难闻的药气堵住喉咙,就连呼吸都是这个味道。罗太嫔五官几乎皱成一团,像条砧板上缺水的鱼,狼狈地俯在榻边大喘气。
看对方的眼神,再也没有先前的轻蔑,只有害怕与恐慌。
缓了许久才发现自己还活着,身体没有任何异样。
不等她露出欢喜神色,那道罗刹一样的声音就又落下来。
“娘娘这么多年苦心清修,为小王爷祈福。但您身份尊贵,不能和旁人一样,吃这样的苦头。”
尚芙蕖又一次说她尊贵。
但这次,罗太嫔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想开口拒绝,结果对方抢先一步。指着那群挤了一屋子凶神恶煞的婆子们说道,“太嫔娘娘,太后担心您身边人少,伺候不好,往后这些人包括郑医女都会留在您身边伺候。”
留在她身边?
彻骨的寒意攀上脊背,罗太嫔两眼发直,连嘴唇都在颤抖。
这些怕不是来照顾她,而是正儿八经来监视控制她的!
“不、不不用了……”
她声音颤的厉害,怎么都稳不住,“这么多年庞嬷嬷伺候惯了,又有情分在,换人我不习惯也舍不得。”
本以为拒绝到这个份上,总没有理由再继续。
不料,尚芙蕖笑着淡淡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庞嬷嬷……
第102章 是真的病倒了】
这一眼,莫名让她心里泛起不安。
“娘娘是重情重义之人。”尚芙蕖拨弄下腕上的手钏,语调柔和缓慢,“但庞嬷嬷今年都多大岁数了?”
“她伺候您这么多年,算是尽忠尽心,但这把年纪也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娘娘就是再舍不得,也要送人回去才对。”
“否则落人口舌,往后对小王爷的声名也不太好啊。”
先前搬出陆扬是为了引人过来,眼下陆扬反被搬来堵自己的嘴。
原本见太后没来,来的是个生的柔弱的年轻妃子,罗太嫔还心存侥幸,想着说不准好拿捏。
如今却气得仰倒。
对方不仅要派人,还要裁她的人!
几名膀大腰圆的婆子,挽着衣袖走过去。庞嬷嬷惊慌失措地往后躲,看这群人的眼神,无助地像是在看强盗。
“娘娘、娘娘奴婢不想离开您,奴婢还想留在您身边伺候啊……”
她向罗太嫔投去求救目光,后者衣襟前带着一小片洒出来的药渍,气息萎靡,闭了闭眼,装作没听见般将脸别了过去。
太后处事温和随性,不与人为难,即便当初她抛下尚在襁褓病重的陆扬,也由着她,果断自己接手孩子。
以至于时日久了,她都忘记了,从前是怎样的一番坎坷境遇。
眼下,坐在跟前的尚芙蕖,很好地让她忆起那段过去……
“哎哟庞嬷嬷真是老了,尽说些糊涂话。”来福掐着嗓子,腔调阴阳怪气的,“就你这不利索的胳膊儿腿儿,扶太嫔娘娘起身自己都得抖半天,害了鸡瘟似的,还怎么伺候好人?”
“万一哪日没稳住,摔着太嫔娘娘不说,是你扶娘娘,还是娘娘扶你?依奴才看哪,要真为了娘娘好,就该回去好好养着才对。”
主仆俩人俱是无言以对。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苦说不出。
像是看不到庞嬷嬷突然变利落的手脚,几名婆子拎小鸡崽一样,抓了人就要带下去。
但临到门前,她倏地伸出双手,指甲死死扣入木门边沿。
“娘娘、娘娘奴婢真的不想走!娘娘救救奴婢啊!!”
尚芙蕖能多年独占圣宠,怎么想都不可能毫无手段。她这一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廊外风雪呼啸,卷的那声音凄厉异常。
带药渍的衣襟飞快起伏着,罗太嫔一阵阵头晕目眩。
正要开口,来福已经上前,在庞嬷嬷欲要杀人的通红眼神中,不紧不慢地一根根掰开她手指。
“害,庞嬷嬷这是做什么?”
公鸭嗓音依旧嚣张无比,带着宠妃身边大红人贯有的高高姿态,“请你去享福还不乐意,难不成要太嫔娘娘跟着一块去?”
“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别叫太嫔娘娘挂心,坏了娘娘的清修啊。”
话音贯耳,罗太嫔身躯震了震,目光逐渐染上惊惧。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养老,又要将人拖到哪去?
一个奴婢死了也就死了……再说,这次让自己装病借机回宫的主意就是她出的,说什么睿王得天子器重,与亲子无两样。
太后又比她年纪大了不少,要是陆怀无子嗣,陆就扬能当下一任国君。那自己这个亲生母亲便是太后……
但没想到过来的尚氏如此强硬,刁钻跋扈。
“庞嬷嬷。”方才那碗药太苦,罗太嫔声音嘶哑不成调,“既然我这里已经有这么多人伺候了,干脆你就……随他们去吧。”
说完这句,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全身力气,软倒下去。
“娘娘?!!”
庞嬷嬷难以置信看向她,一愣神的功夫,双手被人重新拽回去。慌忙想再挣扎时,有了经验的婆子却直接拽着她将人架起。
“娘娘、娘娘您怎么能舍弃奴婢!奴婢可是服侍了您大半辈子!跟着您嚼过糠咽菜的啊!!”
那两只干瘦的手长长伸着。
帘影一团乱晃,如罗刹张开的噬人巨口,将哭叫声拖的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至再也听不见。
寒风掠入,刺的人直激灵。
罗太嫔猛地打了个冷颤,这才惊觉冷汗已经浸透后背与额角。
面前那些高大婆子站了一圈,将软榻围的像铁桶一样,看她的目光也像是在看一条案板上的鱼。
她急促地张嘴呼吸,有些喘不上气。余光瞥见拢着手炉的美人,正立在那团影里。
云鬓低垂,朱红斗篷微微翻起一角,宛如逶地的鲜红艳丽花瓣,其中藏匿的、属于猛兽身上的纹样显露出来。
光线交错,罗太嫔费力睁大眼去瞧。
等终于看清,脸上却唰地一下褪去全部血色。
这下,是真的病倒了。
她本来胆子就不大,也没什么主意,要不然先帝在世时就该杀上去了,不至于等到今时。
忽略对方暗恨的目光,留下那群婆子和郑医女看着人,让她们一天给灌一碗清热去火的苦药,好长长记性。尚芙蕖掀帘走了出去。
相信有这一出后,接下来不论旁人说什么,罗太嫔也不敢了。
雪如白绸,垂挂在远处檐瓦上。
杜家那一行人已经不见身影。来福过来给她撑伞,小声询问,“娘娘,您怎么看出罗太嫔的病是装的?”
拍拍衣角上沾染的香灰,尚芙蕖闻言斜了他一眼,忽尔笑道。
“我瞧你也是糊涂了,难道陛下和太后娘娘还会亏待她不成?”
罗太嫔她不了解。
但陆怀和太后难道还不清楚?
一个心痛如绞也得一毛不少地掏钱养后宫,一个出手慷慨逢年过节还会分发大礼包。
就这样的,有必要去克扣一个先帝后妃?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来福这才意识到问错话,赶忙伸手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奴才叫那庞嬷嬷冲这了,竟说出这样的糊涂话。”
“行了。”尚芙蕖接过伞,自己撑着,慢悠悠望着眼前绵延雪景,“况且罗太嫔安静了这么多年,都没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陛下才得了公主,她就这么正好地闹着要回去,要说背后没人支招你能信吗?”
她太志在必得了。
定然有人画出一张不小的饼。
第103章 换牙】
暮色吞没飞檐兽脊,香客们已经三三两两离去,宝殿寂静香台冷却,神像却依旧慈悲阖目,静坐莲台。
尚芙蕖点了三柱香。
默默祈祷,瑞雪兆丰年。
明年正是孟朝进的那一批红苕种子,正式验收成果的时候。也是大辰吞并蛮族后,新政施行的第一段。
她双手合十,将身跪坐。
睁开眼时,案前香烟缭绕,有朔风拂卷而入,将台上压着的那一沓供纸吹散,雪片一样扬在眼前。
尚芙蕖连忙弯腰去捡。
不少香客进正殿都专门沐浴更衣过,但还是不妨有雪水被带入,地面沾着些潮气,供纸贴在上面,不太好拿起来。
尚芙蕖才捡了几张,动作倏然便停下。
她眉心微蹙,侧过点身。
借着角落那盏微弱的灯烛,终于看清纸上浮出的那串墨痕……是字。
而且——
是诔文。
翻开其它沾了水的供纸,上面也如出一撤尽是哀悼文词。
“柔明立性,温惠保身。静修德容,动中规度……”
反反复复翻看,只能看出这祭奠的应该是一个女子。
字里行间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但为什么要用特殊墨水书写,刻意隐藏字迹?
…
东风夜来。
靠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闭目听着车衡上的铜銮铃被风吹的不断作响。尚芙蕖仍在思索着那些悼词。
满天霰雪飞旋,匝地而落。月色倾泻银白如水,道上一片雾气迷蒙。陆扬坐在她身侧,摘了斗篷帽子,露出两个尖尖小羊角似的发髻。
他手上拿了一块芝麻胡饼。
方才来时太兴奋,顾不上吃东西。云天寺又是素斋,清汤寡水的。小王爷娇养惯了,挑嘴没吃几口。
这会儿马车上暖了身子,情绪缓和,才后知后觉腹中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