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与梁氏叔侄二人正对。
隔着重重雪影,面容朦胧。梁思吟不紧不慢地行了个见礼。
对方收回目光,退了一步,将那把收拢好的伞轻轻留在阶上,很快转身进去。
梁宣过去拿起伞,端量着上面所绘制的清雅兰花,问自己的侄女,“阿吟,你认识?”
梁思吟摇头,“不认识。”
“但看样子肯定是个当官的,打好关系日后总有用处。”
第156章 你是谁家的女公子】
雪一直到戌时中才停的。
尚芙蕖喝了碗粥便早早歇下,她如今身子越发不便,睡的也沉。一觉起来,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下来。
宫室内暖香霭霭,窗前红梅远望如火。柳姑姑打起幔帐,为她穿鞋,“娘娘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尚芙蕖按了按额角道,“躺久了头疼。”
她本来就是静不下的性子,所以读书时才坐不住。眼下拖着这么累赘的一个肚子,行动大为受限。
“齐公公方才过来递了话,说陛下今夜会晚点过来。”柳姑姑压低声,“还有诏狱那边……梁家父子死了。”
“死了?”
尚芙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蹙了蹙眉和对方确认,“是自尽?”
有些文人硬骨头,狼狈难堪,就会一头磕死在诏狱里……可梁家,怎么瞧都不像是这种的。
“不是自尽。”柳姑姑摇头,“是梁美人送去的毒酒。”
尚芙蕖一愣,指尖不由自主地掐进身下褥子。
那可是她的血亲……
柳姑姑也感叹,“奴婢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后头的话没说完,尚芙蕖也明白。
是狠辣。
当初提醒的那一句,她也姓梁,也是梁氏血脉。
本意是惜才之心,希望她多为自己谋一谋,出事了犯不着将性命搭上,并不是要她将刀刃对准血亲……
不知道是不是会错了意。梁思吟的自保方式竟如此惨烈果决,甚至不惜一刀两断。
“娘娘当真要用她?”
柳姑姑有些担忧,“梁氏素来无利不起早,又是卖李钻核的本性。梁美人这一手……寻常人难及的心狠与凉薄。今日她为自保能大义灭亲,就怕来日也会为了其它咬娘娘一口。”
立后的诏书早在入冬前就拟好了。流程已定,只待底下赶制礼服。
“能为利所驱才好,什么也不想要那才拿捏不住。”尚芙蕖笑了笑,“心狠是真,但凉薄未必。”
她要血真是凉的,当日就不会进宫了。
眼下破釜沉舟的一举,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梁五郎而谋。
见对方似有怔忪,她又问,“怎么了?”
柳姑姑道,“奴婢就是觉得……娘娘行事作风与陛下越来越像了。”
谁教的像谁。
…
时转下旬。
为了给这群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像乌龟一样的群臣缓和下心理压力,也为了冲淡京兆弥久不散的血腥味,冬至过后,太后在宫中摆了宴。
尚家也在受邀行列。
尚清如今任兰台侍御,为帝治书。
千里伏灯,雪作花时。一群少女像梢头的花骨朵挤在小阁楼上,正推窗往外张望。
大辰男女可同席,今夜太后宴请众多未择佳偶的闺秀才俊,也是有几分保媒拉纤的意思在里面。想撮合几桩子喜事,冲一冲煞气。
尚芙蕖坐在小亭中,怀里捂着手炉,将这些活泼灵动的姑娘看得一清二楚。
招了招手,示意杏儿将那个双髻绾着丹红珊瑚串,脖子伸的最长,岁数看起来最小的女君请过来。
杏儿脚步利索。
很快便将那名少女领到她跟前,对方见到她半点也不怕生,颊边梨涡浅浅地见礼。
“贵妃娘娘!”
离的近了,更能看清她面容青涩,犹带几分婴儿肥。
尚芙蕖笑着问她,“你是谁家的女公子?今年几岁?”
这话一出,能明显感觉到阁楼里的视线若有若无投落。
到底年小心里藏不住事。
尚清如今也到了择亲的年纪。这几个月又隐隐有风声透露,说陛下有立后之意。
皇后姐姐,后起之秀,自个模样品行又样样出挑,放眼京兆同龄子弟中都再难找出第二个。
这个香饽饽在放了几年后,更香更抢手了。
要不是因为尚芙蕖之前放过话,家中的门槛恐怕早就被前来打听的人踏破了。
所以,尚清现在就像挂在高枝上面无人采摘的成熟葡萄,人人视线都暗暗盯着,期翼能落到自家嘴里。
眼下见薛氏小女引起尚芙蕖注意,被亲自叫到跟前去,不免心头复杂各异。
少女眉眼一弯,“回娘娘话,臣女是太仆之女,叫薛筝,过了今年就是十三。”
才十二……
尚芙蕖眼前直冒金星。
那几年前实实在在就是个娃娃,薛氏还真心急啊。
“怪不得薛夫人三句话不离你。”确实生的讨人喜。
和那些窈窕淑女相比,她身形还没完全长开,珠圆玉润梨涡清甜,像年节贴着的喜庆的画。
尚芙蕖褪了手腕上的金钏子,要赏给她。少女却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恩赏贵重,臣女无功万万不敢受。”
顿了一下,尚芙蕖反应过来她应该是误会什么了。
不由好笑,赶忙叫小蝶拉她起来。
发上红珊瑚珠串微散,薛筝额角都渗出一层薄汗,目色隐约游移了下。
尚芙蕖看出些许端倪,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就见腰间挂着象征亲王身份玉佩,正站在湖畔一边啃着颗冻梨子,一边被冰的龇牙咧嘴的少年。
“……”
怪不得方才脖子伸的最长。
敢情是在看这个。
“娘娘……”被她瞧见,薛筝磕巴了下,眼神却逐渐不再隐藏。
是个胆子大的。
尚芙蕖拍拍她的手背,低声,“也没别的,他就那一张嘴的事。”
“多、多谢娘娘!”
见阁楼里那些姑娘耳朵都快竖冒烟了,尚芙蕖干脆让杏儿上去,把人全部请过来。
隔着段距离,根本听不清交谈声,几人只瞧到宸贵妃要摘手钏给薛筝,后者似乎婉拒了。
眼下离的近了,又见她耳根子都红透了的模样,不由暗暗攥紧袖口。
“都坐下来喝茶吧。”
京兆适龄的贵女几乎都在这儿了,尚芙蕖目光扫过,很快落在其中一名少女身上。她站在人群最后,半张脸被挡住,可依旧掩盖不了明珠生晕般的璀璨与明艳。
尚芙蕖一下认出来了。
这应该就是王家的女儿。
想起先前和初晴说好的那盏兔子灯,她正要开口,小腹却陡然一阵收缩疼痛,有什么东西顺着裙摆湿淋淋淌下来了……
第157章 猫哭耗子】
见她捂着肚子,面露痛楚,柳姑姑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发动,赶忙扶稳了人,朝小蝶喊道——
“医官!快去叫医官!!”
一群闺阁女儿家哪见过这样的阵仗?
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反应不过来。而方才还站在后排的王双鹭,不知何时挤到最前。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尚芙蕖身上,回头对其他人道。
“劳烦再借给娘娘几件。”
来福很快叫了步舆,连同一起过来的还有尚清。
“二姐。”
少年郎青衫落拓,眉目清冷似一捧洁白的新雪。那只将她扶上去的手修长干净,笼着层月色,愈发叫人移不开眼。
尽管不合时宜,但还是有几个少女悄悄红了脸。
冰雪未消,满地堆着碎琼乱玉。
幸好宫人们早早就打扫出一条干净的长道。此刻,几个抬人的内侍都绷紧头皮,打起十二分精神,就怕一个不稳把自己的命给摔着了。
尚芙蕖倚在上面,两旁顶着霜雪白首的碧瓦朱墙急掠而过,皆化作背景。不知怎的,除了方才坠了那么一下,这次竟没感觉到太多的疼痛。
她下意识开始找人。
“陛下呢?”
尚清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袖子,跟在步舆边上快步往前走道,“应是在前面,睿王殿下已经亲自过去寻人了。”
今日后头办相亲大会,年轻的男男女女众多。
就照陆怀那个不解风情的性子,宁愿多看几本奏疏,也不愿意在这种眉来眼去的氛围里多待。
“让他来的快一点!”
尽管疼痛像是被屏蔽了一样,但裙下那股热流也令人不舒服。再想到罪魁祸首,尚芙蕖蹙着柳眉,火气唰地了冒出。
因为意识清醒,就有空分神去想别的。比如——那盏兔子灯。
这段时日陆怀提刀的手就没松过,杀的半只脚都踏入暴君门槛。朝中战战兢兢,所以要是专门送过去只为了这么一盏兔子灯,指不定得把王家人吓成什么样。
“清儿。”
只喊了一句,少年便自觉靠过来。尚清以为她是疼的,生疏安慰道,“没事的二姐,医官已经过来了。”
不远处,红叶拎着药箱,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但也顾不得停歇,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推开偏殿的大门。
“快!快把人抬进来!!”
被人七手八脚抬进宫殿前,尚芙蕖用力握了下尚清手臂,不忘嘱咐他,“那个穿晴山色衣裳,发簪单碧垂枝梅的就是王家姑娘,今日机缘巧合,你替晴儿还她一盏灯。”
其实往后有的是机会,但人在特殊时候总有奇奇怪怪的想法和执着。
尚芙蕖眼下就是和这盏灯杠上了。
少年应了声好。
…
簌簌小雪又飘起。
廊庑上站满了人,个个收敛声息,安静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陆怀过来时,那串铜铃正被夜风拂的轻响。
人才进去。
他二话不说就又要闯,太后一把拦住,“你就别到跟前去猫哭耗子了。”人家姑娘这会儿估计越看他越心烦。
陆怀:“……”
让人摘下那串铜铃,陆怀走至她身侧,面容被雪影半笼着,声音压的极低,“母后,这次之后我不会再让她生了。”
储君一事始终是暗礁险滩,只是时机未到才隐而不发。
这是他作为帝王,却任性只取一瓢饮的代价。但这份重担子最后要压在尚芙蕖身上,他还是难以忍受。
尽管十年七个,只是杜撰。以往他也不曾留意过女子诞育之苦,直到亲眼瞧见女儿出世那日她的模样……像一樽一碰就碎的玉像。
尚芙蕖打进宫以来,都是他亲眼看着,亲手护着。养的活蹦乱跳,什么时候这般脆弱苍白过?
北风漫卷,凉意直袭后颈。他越想越悔,也越想越痛了起来。
而一门之隔。
尚芙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红叶聊着天。本来她嘴里是和上次一样,塞浸了人参汤的布巾。
但红叶见她这次打鸡血似的,状态不是一般好,干脆叫人撤了下来。
“娘娘今日挺有精气神的。”
她夸了句,尚芙蕖自己也觉得奇怪,似乎脖子以下都是麻的,有种胳膊腿儿被压久了失去知觉的感觉。
这般一想,不由得就有些慌。
“红叶你说,有没有人是生完孩子半身不遂的?”
“???”
正在给她调整合适位置的红叶,闻言不禁抬眼问,“娘娘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也慌了。
“我没感觉了。”
产房内的众人吓了一跳,瞬间炸开锅,赶忙捏腿的捏腿,揉心口的揉心口。生怕她出什么事,万一没挺过来,那她们就得跟着一起凉凉。
“娘娘,现在呢?现在还有没有感觉?”
确实还是没。
尚芙蕖正要继续摇头。脑海里的那本书却突然自动翻页起来,红圈圈飞快圈出清楚四字——
【是我是我!】
系统又圈道,【是我给你打了特殊麻药,三天后就能缓回来。】
听到它的话,尚芙蕖终于放下心来,继续和红叶说话。
对方却倏地开口道,“娘娘这一胎,应是双生子。”
其实后头她就瞧出来了。
只是碍于初诊出喜脉那会儿,天子的脸色并不算好看。而且近来又忙于宋党一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尚芙蕖倒不是很在意这个,只笑了笑道,“那希望能像长安一样乖巧懂事。”
…
冷月半弦,在暗云中若隐若现。太后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道,“你是大辰的皇帝,你说了算。”
上次她说教了几句赐字的事,陆怀大半个月都不肯理人。
他性子拧的厉害,从对尚芙蕖死抓着不放手,非要清出干净后宫给一人住就能看出,是一旦认定,便绝不肯回头的果决性子。
最后还是尚芙蕖从中调剂,才说动的。
太后越想越想笑,人都是婆母劝儿子儿媳好好过的,到了这里反倒是要尚芙蕖来缓和他们母子二人。
但有些该说的,还是得说。
刚要像上回那样,交待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不能同房……里间忽地响起嘹亮的婴孩啼哭声。
她转过头,便见软帘掀动,一角玄色龙袍已经钻了进去。
第158章 还灯】
“恭喜陛下!是小皇子和小公主!”
有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没人再敢劝他出去。产婆甚至高兴地抱着孩子想要上前,但被一把拂开。
殿内血气未散。
有婆子端着一盆血水从面前经过,恰巧森冷月色投入其中,幽幽浮动,刺的他眼前一阵阵眩晕。
陆怀见过数不尽的鲜血,但唯独看不得她的。
雪白里衣被汗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尚芙蕖面色苍白,精气神却不知比上回好了多少。
见那道熟悉身影快步到自己跟前,下意识朝他讨要,“吃的。”
不知道其它人是不是也这样,反正她每次生完孩子都和饿死鬼投胎一样。
身后静默无声,众人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低头忙活自己手上的事。陆怀坐到榻边,小心翼翼地让她半靠进自己怀里。
他这次进来,还知道带一碗燕窝粥。
尚芙蕖想伸手去接。
但对方不让。
“我来。”
这会儿争不过他,尚芙蕖索性由着。
粥是温热的,温度刚刚好。既不会烫嘴,又能暖身。
一碗很快见底,她终于想起什么,问,“孩子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