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这是他在书上看到的,若王家女君对他有意,应该高兴才对。
“你见人家姑娘笑的高兴了?”
林氏撇了撇嘴道,“那嘴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没准人家还以为是你不喜欢她呢。”
“反正,这事阿姐先给你问问。”尚娉婷很是激动,“若有,那就是天赐良缘,若没有,问问又不会亏钱。”
她还没张罗过这种牵线活。
尚芙蕖没给她机会,尚清难道还不行吗?
几人很快将此事拍案定下,林氏跨出门槛时,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闷葫芦一个,愁死我了……”
第170章 玉池绿蕖】
七月。
南地的新夏淡烟朦胧,依旧风姿绰约,繁华的春方谢去,便经了好几场濛濛细雨。雪白的栀花堆满枝头,粉墙黛瓦间氤氲着潮湿的水气。
是南水州。
她许久未曾回来的故地。
长风揉皱水面,也吹开幕篱薄纱。尚芙蕖怀抱一把莲花,静坐于在一叶小舟上,被接天无尽的莲叶簇拥其中。
望着不远处那行急掠而过的水鸟,不由感慨,“都说邵家玉湖闻名遐迩,如今与这行宫的玉池绿蕖一比,相形见拙。”
清甜粉糯的莲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喂了过来。
里头莲心剔的干干净净。
青年帝王正低垂着眉眼,神情专注地剥着新鲜摘下的莲蓬。听到这话,不禁莞尔,“不过一个莲池,便能讨得你欢心?”
其实从前先帝是不喜欢莲花的,更喜欢名贵繁丽的牡丹。是他早在一年前亲自绘了图纸,让人将这里改成眼下模样。
不过这些,不需要告诉她。
“陛下这话说的,倒像我从前有多粗糙好养活一般。”尚芙蕖歪着脑袋,伸手去逗弄池中的红鲤。
那些小鱼非但不怕生,反而迎着她的手指游过来,圆乎乎的脑袋往上凑。
“我对你亏欠良……”
见对方又要说这句话,她赶忙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捂他的嘴。
“没有。”尚芙蕖语气认真道,“你不亏欠我的。”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她亏欠良多。
起初她还只当是对方谦逊的一种表达方式,毕竟两人相伴多年,他大多时候言辞委婉含蓄。时日长了之后才发现,他竟真是这么想的。
纵观他整个成长经历,近乎是扎根于悬崖峭壁。而绝境逢生,见不到阳光之前只能向内汲取消耗自己的血肉。
剥了一颗莲子放入嘴里,莲心清苦。尚芙蕖看向水面自己的倒影,语带揶揄,“陛下是不是梦到书里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如果是指没养好我们的孩子,我认。但你将我抛弃在离宫这件事……”陆怀笑了,修长指尖缓缓挑起她面上幕篱,压低嗓音,“是不是也该认了?”
尚芙蕖咬牙,“小心眼。”
她已经保证过许多回了。不是不支持孩子造反,而是千万不能抛弃他。
“这是大事。”
陆怀乍然冷肃下眉眼,彻底挑落那层幕纱,没了朦胧遮挡,尚芙蕖可以清楚看到他柔如丝缎的眸底,仿佛能将人缠住,拖到更深处去。
里头分明倒映的是这一池碧水。
眉锋与眼尾却是锋利的弧度,似能轻易割断人的喉咙。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低下视线与她相对,望进她眸中,“盈盈,你知道的,我在这世间就只有一个你。”
他亲缘薄浅,如今的亲生骨肉,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甚至会因为长安与她长的太过相像而下意识心软,无法严厉斥责。
“我此生杀业滔天,罪孽深重,死后魂到不了梁父山,魄也去不了蒿里山。”他喉头似乎滚了滚,声息隐隐发颤,“你若不要我,百年之后便是孤魂野鬼,无处可去。”
幕纱滑落到水中,被打湿一角,尚芙蕖怔怔看着他。
相似的话他从前也说过,只是从未这般认真过,近乎撕露出一角偏执。
陆怀低低诱哄道,“往后要是我先走,就在下面等你,你先走的话,那我便直接去找你……再让几个孩子将我们骨灰烧作一起,放在同一个棺里……”
“青天白日的胡说八道!”
哗啦,裙角带着水珠扬起,尚芙蕖用力推他一把。
后背都起了层白毛汗。
她恨恨从旁边摸出一坛见底的葡萄酒,说道,“这还没出宫过上呢,就喝上了!”
事实上是自己兴冲冲带的。
走到回廊,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了。
尚芙蕖心里清楚。陆怀千杯不醉,酒量极好。先前自己已经吃过亏,上过当了,自然也知道仅仅一坛子酒,是根本不可能将这人灌醉的。
他说的那些,恐怕都是真心话。
先帝作为荒唐的上位者,教导出来的储君骨子里注定不可能正常。只是陆怀将这一面掩藏的极好。
他就像那块洁白无瑕的镇国玉玺,端端正正地摆在高台上,瞧不出任何问题。只有走的近了,才会发现内里布满裂痕。外表温润,触手却凉的彻骨。
看似被捧着供着,实则一摔即碎。活人一生被物化,最为可悲。
而这份多年不曾有的心理依托,在得到之后表现出远超意料的在乎。即便是死了,也想骨灰与她融在一处。
尚芙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
日傍西山,平复好咚咚直跳的心脏后,转头又折了回去。
这次,陆怀已经不在绿蕖池中了,只立在岸边,袖袍被风吹的鼓起,背影看起来有几分落寞。
心疼男人倒大霉……她最后还是步上这条不归路。
“罗家那群人,陛下打算怎么处理?”为了掩饰自己的去而又返,尚芙蕖装作提正事,“留又留不得,送又送不走。”
毕竟是陆扬血脉相连的至亲。
在没有重罪的情况下,她实在不知道要往哪下手。
“怎会送不走,刀刃并不一定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杀人。”
陆怀朝她伸手,拉着她缓缓到另一边的江上去,这里没有莲叶莲花,只水清如碧,与天相接,正逢余霞成绮,一半被染红生艳,“等这次回去,你便知道了。”
连宋家他都能斩草除根,更何况区区一个罗家?
尚芙蕖本来还纳闷,怎么领自己到这么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江上看风景?
但等月出西山繁星相送,清澈如镜的水面倒映出星月交辉,银河垂落。天上人间一时分不清时,便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
她有些遗憾道,“可惜春时已过,街上没有几个卖纸鸢的,不然这样的景,放纸鸢最好看了。”
“我给你扎。”陆怀温声,“行宫里正好有绢纸和竹条,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尚芙蕖略有讶异,“你还会这个?”
“不会。”他说的理直气壮,“现学现卖。”
第171章 会凫水吗】
出乎意料的。
他扎的纸鸢又精致又结实,半点儿也看不出是现学现卖第一次做。
而且因为自身的严谨性格,就连竹条骨架上缠线都是整整齐齐的,比外头卖的还要多缠好几圈。
颜料干了以后,尚芙蕖拿着那只飞鸢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啧啧称奇,“往后咱俩隐姓埋名,出宫过日子也不用担心被饿死了。”他这手巧的让人歆羡。
陆怀道:“你若是喜欢,往后年年给你扎。”一个纸鸢,再小不过的事了。
他伸手要去理她被江风吹乱的鬓发,但还没触到,那只颤珠蝴蝶忽地就扑朔着翅膀,坠入水中。
尚芙蕖还没反应过来,身旁之人已经没了身影。
“陆子昭?”
会凫水吗他?
她扒拉在边沿,有些紧张地往下张望。
这水可不浅,又是晚上,乌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波光粼粼的星与月。正犹豫要不要亲自下去捞人时……
那一江星月骤然被搅散,尚芙蕖被高大身影拥着向后仰去,鸦青色的鬓发散开,露出有如莲花纤细的脖颈。
年轻的帝王一手撑在她身侧,不紧不慢地拢了拢她的发,却没有要归还簪子的意思,“叫我什么?”
对方眼中似有笑意。
月色溶溶,有水珠顺着他线条明晰的下颌,滴落于她眉睫,如檐下的细密雨丝。尚芙蕖眼前一片水涔涔,不自觉攥紧对方衣角,“陆子昭……”
他的字,她只从太后口中听到过。
却从来没有叫过。
男人漆黑深邃的瞳孔缩成一线,是兴奋的表现。
被她叫名字,他会兴奋。这是一个十分古怪的点。
陆怀低下脸,两人相近不过一指。
灼热的气息拂面,尚芙蕖一动也不敢动,只听着对方轻声耳语,“盈盈,你前些天夜里说了梦话,嘟囔着什么清纯书生、豪爽侠客、狐狸成精。”
当年盟誓过的月仍高悬于天,举目就能望见。尚芙蕖暗暗掐了自己掌心一把,嘴硬,“有吗?可能是最近话本子看多了……你先起来,让我起来说话……”
他靠的太近了!
陆怀不动,只问,“那话本子里也有松竹馆?”
“……”
尚芙蕖觉得自己嘴比寿安宫的八哥还漏。
两人衣袍相缠,很快将她身上那袭薄衫浸透一大片。宽大的广袖铺开覆在身上,纱衣贴着皮肉,微微冰凉。
他卸了护腕,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腕骨,像风霜之后苍劲的竹,而那串湿淋淋的鲜红珠串如血凝在其上,正一滴滴往下淌水,无端令人耳面滚烫,不敢直视。
半夜三更,四周清寂无人,只有奔袭于天地间的风声。
尚芙蕖僵硬哄道,“是新出的话本子……”
“这般紧张做什么?我又不吃人。”陆怀温声,那只按在她肩膀的手却往下挪了几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什么清纯书生、豪爽侠客、狐狸成精,看看又不妨事,难道我在你心中便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
他醋的都出名了!
但不可否认,她确实狠狠动心了。睨着对方确实看不出任何猫腻的神色,尚芙蕖试探地问,“你当真是这样想?不会是骗我的吧?”
“一言九鼎。”
她稍微放宽了点心,可还是有些忐忑发虚,小声说道,“我只用眼睛看看,开一开眼,不做别的……”
“可以看,可以开。”陆怀出乎意料的好说话,甚至还体贴问了句。
“最喜欢哪个?”
“豪爽侠客吧。”毕竟那么多年的话本子不是白看的。
“可以。”
…
确实见到了。
天子一言九鼎。
不管是清纯书生、豪爽侠客、还是狐狸精都让她见到了。而且不仅用眼睛看了,还切身体验到了。
南地多雨,最后一日的回程车驾上,轻风拂动纱帘,外头又飘起朦胧烟雨。
尚芙蕖倚在角落里,怀里抱着那只纸鸢,防贼一样能离陆怀有多远就多远。
但马车再大也就这么大,对方个高手长。不过一展臂便轻巧将她勾入怀里,语气正经问道。
“怎么了?不是见到了吗,一天见一个还不高兴?”
尚芙蕖想咬死他的心都有了。
“见到的不还都是你吗!”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她失心疯了,才会信这种心眼又小又黑男人的鬼话!
“我往后再也不跟你出来了!”
现在才终于明白,当日太后看自己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果然知子莫若母。
衣袖滑落一截,露出莹白如月的小臂,内侧赫然有斑斑墨迹与鲜红朱砂印。她下意识要去遮,但被男人骨节分明的两指按住,轻轻翻了过来。
墨是上好的徽墨,盖的也是帝王专属的印玺,痕迹犹新,游龙走凤,是昨夜题下的一首南地民歌——
“花钗芙蓉髻,双鬓如浮云。春风不知著,好来动春裙。”
他轻声念出来,音色低沉缱绻,一如昨夜扑簌簌叩窗的雨。
尚芙蕖肩膀微颤,咬着唇道,“都怨你,现在洗不掉了!”她洗了许久都没洗掉,连纱衣都不敢穿。
“不用担心。”陆怀眼下毛顺的很,心平气和,看路过的狗都觉得顺眼,“这种徽墨,三天便散了。”
“你还好意思说!”
钿车宝马,朱轮华毂。天子车辇缓缓驶入宫门,尚芙蕖一回去就直奔寿安宫,去找穆太后。
陶姑姑进来回禀,太后眉梢微挑,“让她进来吧。”
午后暑气渐散,廊庑凉风习习,铜铃被吹的左摇右晃,轻响不绝于耳。那只乌漆麻黑的八哥拍打两下翅膀,脑袋跟着眼珠一块在她身上转了转。
倏地叫道——
“盈盈!尚盈盈!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尚芙蕖脸一下子黑了。
不用想也是知道,这究竟是尊贵的哪一位在背后蛐蛐自己。
“娘娘。”门帘很快被掀开,陶姑姑作了个请的手势,“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尚芙蕖这趟是为了接回几个孩子。但与穆太后对上视线后,对方一见她,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了然于心的表情。
揉了揉手中帕子,尚芙蕖还是没忍住道,“太后娘娘也不提醒我一声……”
第172章 目疾】
她语气难掩幽怨,眼下甚至有一方乌青,活像是这十天半个月出去,被什么狐狸精给狠狠采补了。
“哀家提醒了,但你没听明白。”太后表示不接这个锅。
早说了,哪里只是她出去玩的?
那分明是陆怀八百个心眼作祟,嫌孩子碍事了,才要将她哄出去。偏生尚芙蕖还无知无觉,傻乎乎往挖好的坑里跳。
所以那串红珊瑚,送的相当有先见之明。
“阿娘!”
陆云祉从里间跑出来,一把扑进她怀里,“阿娘你回来了,正好齐光和清和刚刚睡醒!”
尚芙蕖被这一记撞的腰肢酸软,暗暗龇牙咧嘴。
以为她是思念孩子,几个奶娘默契地将小皇子和小公主抱出。
左边那个高挑的,是指给陆清和的奶娘,而右边一胖一瘦两个,全是看护陆齐光的。
原因也很简单——一个看不住。
陆云祉当初有多乖巧省心,如今这个就有多闹腾,还没到正式鸡嫌狗厌的年纪,便已经让人头大如斗。
小皇子顶多爱哭了些,哄一哄便能安静下来。但小公主已经能看出未来混世魔王的形态了……
尚芙蕖才抱上手,她便眼珠子灵活转了一圈,身子也跟着左歪右扭,像条滑不溜秋的小泥鳅,浑身上下没一块安分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