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盏茶功夫,尚芙蕖就败下阵了。
赶忙扔烫手山芋似的,将这只崽扔回去。而这种反差对比,在接过陆清和之后,更加明显了。
这个孩子不哭的时候,格外安静。
那张巴掌不到的团子脸长开了些,两弯睫羽浓密如小扇,眼下泪痣越发鲜艳。尚芙蕖抱着他,伸手在小皇子面前晃了晃。
但,没有任何反应……
尚芙蕖蹙了蹙眉。方才抱过来时,她便注意到了。
孩子的目光似乎有些分散,并不固定在某个点上,就仿佛……失去了焦距一样。
几个孩子出生后,都是医官们从头检查到脚的,可以确定绝对没有问题。而且先前小儿子睁眼的时候,也不是这副模样。
她试着又招了两下手。
陆清和还是两眼直直朝前,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眉头蹙的更紧,尚芙蕖轻喊一声,“和儿。”
陆清和蓦地抬头,终于往她脸上方向看来,伸手抱紧她脖颈,眼圈红红的,看起来又要哭。
注意到她摆弄孩子的神情有些不对劲,穆太后也放下茶盏,望了过来,“怎么了?”
“太后娘娘,和儿的眼睛……”
尚芙蕖嗓音紧绷,微微发颤,“好像有问题。”
殿内静了一静。
太后连忙起身,上前来看。但和尚芙蕖一样,越看神色越凝重。
七八个月的小孩还不会说话。
但陆齐光学东西快,已经能发出简单音节,偶尔还会喊爹娘。相比之下,陆清和便显得迟钝许多。
至今为止除了哭泣,似乎就没发出过什么声音,要不是会哭,恐怕早就被误以为是哑巴了。
她和尚芙蕖都尝试着逗弄引导过,无奈效果不佳。
这是与当初陆云祉截然不同的一种安静。
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冷清。
太后是散漫性子,可散养儿子儿媳,不等于对孙子孙女不上心。接手的这段时日,更是桩桩件件事情都上心,所以非常肯定,孙子的眼睛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更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午睡之前。
“叫医官!快叫医官过来!”
整个寿安宫乱成一团。
酉时二刻,金乌西沉,云团挤压在天际,大雨将至。陆怀被陶姑姑请过来时,步履明显比平日匆忙。
殿内挤满了人,静的沉闷。
陆清和被满脸心疼的尚芙蕖搂在怀里,双眼红肿成小核桃,哭的已经没有力气。
听到珠帘落下的清脆啪嗒声,当即转过一双红通通的眸子——
那双眼睛生的与他极像。
眼尾修长,如覆凤翎,底下那颗朱砂痣鲜红欲滴,似凝血泪。
此刻一滴泪珠正好从上面坠落,渐渐与梦里充斥疯意的赤红双眼交叠在一起。
孩童略显空洞灰败的瞳孔中,清晰倒映出他怔然的模样。
“陛下!陛下!”
尚芙蕖喊了他两遍才回过神。
已是药丞但日常被点名过来上工的红叶,也是屏气凝神满脸严肃之色,跪道,“陛下,小殿下双目失明……”
天子沉声,“怎么治?”
“小殿下这目疾来的古怪,微臣才疏学浅,无应对良策……”头顶的目光越来越沉,威压如有实质。红叶撑在地面的手掌心,渗出一层冷汗,努力稳着嗓声道。
“陛下,此病或可求助云天寺的云心法师,他从前在俗时是微臣的师兄,与微臣师出同门……”
子不语乱力怪神,她行医快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病。
太后极其看重几个孩子,日日都唤她过来请脉。
而在今日正午之前,小皇子分明还是健康的、没有任何问题的……仅仅一觉起来,便目若蒙尘……
寿安宫并不存在威胁。
而在陆怀过来的那段短短时间内,上下都已经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出可疑之物。
毫无征兆、毫无诱因,似乎只是某一时刻,就突然而然地失去光明。
陆怀听出弦外之音。
目色微凝,望着远处那片鲸吞暮色的沉沉乌云,眉宇透出冷厉。
“此事不可走露风声,违者,杀无赦。”
一道惊雷划过天际,滂沱大雨落了下来。
他并不喜欢这个儿子,尚芙蕖为其抛弃自己是不争的事实,甚至还存在原作重演一遍的隐患。
但也不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至少他不会因为储君问题,被那群朝臣扔雪片似地拼命催。同时,也给了两个女儿成长的机会和时间。
储君不能有身体上的缺陷。
目疾就更不必说了,连字和奏疏都看不见。
既然小儿子当了这一方镇魔石,就得继续当下去。否则触底反弹,那些妖魔鬼怪只会舞的比之前更厉害。
尚芙蕖不知道对方内心的变化,只注意到他眉稍攒动,视线似乎在大殿之内、在寿安宫的那些侍人身上缓缓扫过……
第173章 云深不知处】
尽管隐晦,但尚芙蕖一看便知。
当即上前,假借抹泪的动作往对方怀里一扑。
陆怀双手比脑子反应更快,下意识自然而然地接住她。
“陛下,臣妾实在太难过了,这母子连心,锥心之痛……臣妾只恨不得替和儿受了。”
揪着他心口的衣物,尚芙蕖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实际借着将脸埋入对方胸膛的动作,用力拧了对方一把。
不说太后对几个孩子都很好。
就算从其它角度,陆清和出事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先前尚芙蕖还想不明白,原作里这父子俩到为什么最后会反目成仇?
分明她与陆怀一辈子都只有彼此,相濡以沫。膝下孩子也皆为两人亲生骨肉,甚至是他亲自一手带大的,血浓于水如何就走到这种地步?
眼下才发觉,很可能与陆怀的性格有极大关系。
只是他留给她的是最干净那一面,以至于极易忽略身为帝王的本性——多疑。长年在宋党长公主安王等乱斗场中生死相搏,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格,根本活不到今天。
熟悉的淡淡的脂粉香气,极好地抚平了心底那份不安。
陆怀吃痛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正好与她瞪得直直的眸子对上。
他忽地软下眉眼。
“好。”
陆清和的眼睛耽误不得。
在诊不出前因,又推不出后果的情况下,耽误一天就危险一天。
尚芙蕖如坐针毡,什么都做不下去。
她想像上次为陆怀治愈旧伤一样,向系统求助,看能不能得到根治的良药。但这次系统只给出了和红叶一模一样的答案,让她去云天寺一趟。
火速叫人套了马车,尚芙蕖亲自抱了孩子上去。为作掩饰,太后抱着陆齐光陪同,明面上是为带孩子去祈福。
“阿娘。”
马车里突然探入一张小脸,陆云祉站在那儿眼巴巴看着她,“阿娘,我可不可以也跟着你们一起?”
尚芙蕖被陆怀这一诓走就是十天半个月,小姑娘长这么大,经历过最长时间分离也不过几天。
好不容易人回来了,还没在母亲身边待够。
墨金一角袖袍垂落,陆怀牵着大女儿,正要掀帘而入,却被她一手拦下,“陛下还是在宫里等着吧。”
收到对方不解的眼神,尚芙蕖接着解释。
“我请人算了一卦,说你跟和儿天生八字不合,命中相冲,所以为了儿子好,陛下还是先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吧。”
“来祉儿,快上来!”
陆怀:……
他终于明白,为何原作里,尚芙蕖会胳膊肘往儿子拐了。
因为,天然就伸不直。
看着被支配的老老实实,完全看不出在朝雷厉风行的青年帝王,反倒像只被丢在家里看门的大型犬。
太后没忍住抽了抽嘴角,暗道,这世间果然一物降一物。
她收拾不了的,总有人替她收拾。
上回到云天寺,还是为罗太嫔一事。而时隔已久,这里还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除去花草树木的枯荣开谢,就连树底下零落的小石块都是一样多的。
领路的依旧是那名小沙弥。
个子蹿了一大截,面容也已有几分少年模样,却仍是腼腆。
见到两人,他双手合十鞠了一礼。
“贵人们要寻云心师叔?他今早上山去了,还没回来。”
尚芙蕖怀抱儿子,心急如焚,“可有说在山上哪里?”
小沙弥摇头,“云深不知处。”
那就只能等了。
“师叔往常都是日落而归,贵人们请先用茶。”小沙弥请几人在亭前一处石桌入坐,俯瞰之下视野开阔,行人如织,微小的像一只只蚂蚁,来来往往爬在尚芙蕖心上。
她神情难掩焦躁,太后自是注意到了,安慰道,“云心法师造诣深厚,当初清和的名字便是他给的,相信定能看好孩子。”
似乎感受到不同以往的氛围,今日的陆齐光也不吵不闹地坐在她怀里,格外乖巧,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四处看。
穆太后摸摸旁边孙女的额发,轻叹一口气,“一切都会好的。”
再难,也不会比过去难。
尚芙蕖恢复了几分精气神,恰巧那名小沙弥端着糕点与茶水过来,就问,“太嫔娘娘近日可好?”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转移注意力,想缓和下自己情绪。不料对方身体一颤,险些将手中东西摔到地上。
“贵、贵人……”
他咽了咽口水,嗓音依旧干涩的厉害,这个年纪还藏不住事,所有的情绪都从眼中流露。
也包括,恐惧。
“她、她她昨夜功德……去往西方极乐了……”
罗太嫔多年在寺中清修,照规矩也应该尊称一句功德圆满。
但回想起昨夜满地的血,还有刺破胸膛的那把薄刃,最后那两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尚芙蕖愣了下。
清和目疾难医,她没有多余心力追问。这几日愁苦,陆怀没将此事第一时间告知她,也很正常。
可小沙弥反应明显不对劲,而且罗太嫔年纪还不大,这几年身体也没什么毛病,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就连太后也没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正色问了句,“她是怎么死的?”
“她、她她是被人杀害了……”小沙弥端呈盘的手都在抖,茶水星星点点溅出来,将木质浸成更深的颜色。
尚芙蕖示意他先将东西放下。
又叫小蝶拉着他在坐到跟前,这才话音逐渐清晰平稳起来。
“其实之前,她的家中人便来探望过了。我当时来送茶水,正好听到模糊几耳朵,那个自称是兄长的男人好像欠了一笔赌债。”
“还不上了,来问她当年出宫时有没有值钱的首饰可以变卖……中间到底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但后头过来收茶盏,只听到他们提及小王爷……”
尚芙蕖眼神渐冷。
罗氏没受过宠,手里没几件好东西,有也不一定舍得。
但能舍得儿子。
比起一个清修的先帝嫔御,如珠似宝的小王爷自然更值得打算盘。难怪前段时间,罗家人开始缠上陆扬。
小沙弥道,“之后他们又来了几趟……”
第174章 贵不可言】
“其实昨日时辰有些晚了,香客已经陆陆续续散去。罗家人来的十分匆忙,似乎有什么急事。”
“当时我在院前帮一名师兄扫地,只听到他们喊了句,有钱为什么不拿出来?然后就是花瓶碎地的声音。”
小沙弥攥紧膝上的衣裳,话里带着自责的哭腔,“但我没有多想,只当他们起了争执,一家人再怎么吵也不至于动真格,哪成想、哪成想等晚间师兄进去送饭就看到了……”
倒在血泊中的罗太嫔。
心口都凉透了。
从头到尾,穆太后目光只落在怀中的小孙女身上,久久无言。尚芙蕖大概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罗太嫔身边那么多人看着。
要说如此巧合,一个人都不在,每一个都正好有事忙去了……那便不是巧合。
是刻意与蓄谋。
而有能力调动她身边人手的,只有她的亲儿子,当今九五至尊。
想起陆怀说的,刀子并不一定要握在自己手上才能杀人……尽管清楚他斩草除根的狠辣底色,但这种兵不血刃一石二鸟的手段,还是让尚芙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原来是这个意思。
罗家就是那个握刀人。
不论是罗家欠了赌钱,还是罗太嫔藏了私房钱,都并非凭空捏造的事实。陆怀什么都没做,只是伸手在其中推了一把,顺便将那些人调开而已……
人是罗家杀的。
事出有因,条理清晰。两者互相碰了个鸡飞蛋打,消失的干干净净。
十有八九从罗家寻上罗太嫔那日起,他就就有意去掉这个隐患了。这段时间,也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发酵罢了……
“子昭他……”
太后担心她生出害怕,正要替儿子说两句好话,转头却见尚芙蕖神色比预想中要平静许多。
她点头,“臣妾知道。”
这一面她早前便见过了。
从知道杨顾两家倒在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手中,就已经清楚。
太后还是与她说了几句。
夕晖渐斜,香客也接二连三散去。陆云祉趴在石桌上,睡的脸被胳膊压出一道红印子。
其余两个倒还都睁着眼。
正要让奶娘给小姑娘调整下姿势,怕她睡醒压麻了手臂。站在太后身后的陶姑姑忽然使了个眼色,尚芙蕖转头看去——
山衔落日,万道霞光中,只见一袭素衣面容慈和的年轻法师,缓缓走来。
他背着只药篓,灰色的衣角和鞋子都沾了泥水,应该是去了山里罕无人烟的地方。
那里常有猛兽出行,也不知道他孤身一人,是怎么敢到这种地方去的……
“贵人。”
思绪方回笼,僧人已经站到她面前,双手合十行了礼。
不等尚芙蕖开口说明来意,他接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贵人请先随贫僧到这边求支签吧。”
她来云天寺没几回。
求签也是第一回 ,但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看着对方不知从哪个旮旯角落,随便翻出来的灰扑扑的桃木签筒,尚芙蕖暗暗抽了下嘴角。
有点随便。
云心倒算体贴细腻,还知道用袖子擦了擦才递给她。
分明只是桃木所制作,但不知道是不是里头签装的多了还是其它缘故,接到手时感觉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