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巧是好,但也耐不住次次试探。
也不知这次能维持多久……
林清樾有心记了记。
今日的邵安课上,梁映很认真。
前一日写的策论竟被邵安点了名念出,虽然是批驳的语句更多,但至少已经能入得邵安的眼中。
邵安骂得最难听的,还是梁映的字迹。
林清樾想了想,先行中断了自己笔头的事儿,把练字一事加在了给梁映每日背诵的课业之后。
这才继续提笔在案上的纸页上描绘着。
比起其他学子记得满是释义和领悟的卷面,林清樾面前的纸张上,更多的是只有她自己明白是何种意义的线条和字符。
邵安摇着羽扇,瞥过那最后一排靠着窗边的身影。不是看不出来其没有认真听他讲学,但不管他随意抽问抽背什么,都对答如流的优等学子。
他还是愿意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下学的钟声响起,林清樾也收起桌上不知不觉写了一小沓的纸页。
“饿死我了,吃饭去。”
“走吧。”
林清樾抬头,瞿正阳和梁映两个身高八尺的身板一同围在她的桌案前,一下就占据了她大半的视线。
“正好,你们二人一道去吧。”林清樾难得婉拒,“我有事要找山长一趟。”
瞿正阳噢了一声便退开,手臂刚想揽上旁边的梁映,谁知这小子跟水里捞出来的鳝鱼似的,身形一晃,他竟没挨住。
再定睛一看,人已经跟着林清樾走了一步。
“上山路绕,我领你去吧。”
林清樾回身,摇了摇头。
“我已经找了学录带我。你用过晚膳,还要抓紧背完两篇文章,你这字今日也要开始加练了。时间紧,不要耽误在无用的地方。”
梁映似是明白了,微微颔首,又问。
“那文章我今日可以不用背给你听?”
林清樾自然不会应允这偷懒的可能。
“还是要背的,宵禁前我就回来了。”
“好。”梁映提起唇角应声。
林清樾是有事,但这事山长帮不了忙。
所以,她不是上山,是下山。
山长的济善堂路不好找,可去山门的路自出明心堂,百来级石阶铺就着,好认得很。
过了一处树林,将身上的学服换下。
林清樾着方便夜中行走的夜行衣,一路轻功往扶风镇一处其貌不扬的钱庄赶去。
过了街市热闹的时辰,钱庄内冷清得很,有客人进门,也没有一个伙计招呼。
林清樾却不在意,从怀中拿出一块刻有林樾二字的牙牌拍在钱庄的高案上。
“掌柜的,支钱。”
半响柜案后,一只手伸了出来,把给出的牙牌拿进去看。
下一刻,林清樾便被请进了钱庄里间。
掌柜的是个看着颇为老实的中年男人。
“大人要支多少?”
这语意是认下了林樾这林氏身份的。
要支多少呢。
林清樾想了想她在课上画下的特制兵器草图。
梁映的学武提得突然,从零给他练根骨,太慢,也不一定有多大成效。
但若只要他能自保,又或者在危难时,能出其不意,不再完全受制于人,而不是突然成为什么武林高手,其实不难。
剑走偏锋就是了。
夜里没能睡好的林清樾想起她当年送给他的那把小刀,那刀如今小了已经不适合他了。
但她可以按照这个思路,做一把用法更为诡谲的兵器,再按着兵器的用法,调整他的身法。
这样一来。
只要有一把兵器足够隐秘、诡谲就能事半功倍。
但好料子肯定是缺不了的。
“五百两。”
“支不了。”掌柜想也不想就道。
“什么?”林清樾皱了皱眉。她也没有狮子大开口,这一通花销都是用在材料上,都没算上她自己的工费呢。
“我之前也支过五百两,为何如今支不了。”
掌柜的只把牙牌重新递了回来。
“以前是以前,这规矩也是今日刚下来
的,往后,您这牌子最多一次只能支百两。”
“您还支吗?”
“……支。”
“族中说,若您这样还是执意支用,便让我给您带句话。”适才还在灯下低眉顺眼的掌柜忽然眼露寒光,掷地有声道。
“今日朝堂,林琅被参,景王责令罚俸半年。望大人日后行事勿张扬,避祸端。”
林琅,她那远在京都的便宜爹被人参了?
林清樾握着牙牌,半响轻笑了一声。
冯晏啊冯晏。
你还真是一口气都憋不下呢。
第032章 避祸端
今日, 玄英斋要上的礼乐两艺。
上午的礼课,有了上次的教训,玄英斋学子刚坐下就互相检查起了彼此,从发冠到鞋履, 从站姿到坐姿。
林清樾也顺势看向梁映。
身侧的少年把路上时那几分伛偻不羁尽数藏了起来。正襟危坐下, 挺直的脊背更显少年高大的身形气宇轩昂。
昳丽眉眼凝在书册的字迹之上, 那钻研时萧疏的神情, 倒让林清樾好似一下透过斗转星移, 窥见了日后将头戴十二旒冕的九五之尊,手拿奏章,定天下权倾的幻影。
“怎么了, 哪里不对?”
梁映注意到林清樾的视线,放下手里的书册看过来。不过抬眼之间, 他眉间冷寂尽数消散,眼里只倒映着林清樾的模样。
“不曾。”
林清樾发现自己可能累活干多了,竟不太习惯少年的乖巧。
今日早上也是如此。
许是她昨日回来得有些晚,夜里帮梁映温书时面上露了些许疲色。翌日林清樾早起时,发现梁映自己坐在镜前正鼓捣着束发, 遮痣。
手法还有些生疏,但相较十天之前,变化喜人。
只是最后, 少年仍会俯首低肩站在她的身前,让她做最后一点校正。
又像是, 不能完全离了她。
“大老远就听你们斋堂吵吵闹闹,成何体统!你们——”
周景一手抱着书册走进来, 习惯了要发难的嘴刚要指名道姓几个,却蓦然发现, 底下学子就在他进来的瞬间霎时安静,各个坐姿端正,目不斜视。
一眼望下去,竟是一个错也没能挑出来。
“行,看来这个艺长没让你们斋的白当。”周景对着角落里那个最是挺拔的身影轻轻哼了声,算是放过。
周景虽为人苛刻了些,但讲起礼制还是十分详尽的。因为曾亲身经历许多,说到细微处,比起书上的寥寥几字,更让这些未曾经历过太多盛典的平民学子有了切实的理解和感受。
等到下课,林樾还凭借艺长之便,讨要到了周景曾作礼部尚书的心得手札。
这份手札,宝贝似的在玄英斋的众人手里流传了一遍,因最多只能留两日便要归还,为了以后也能常常翻阅,最终确定由书艺最好的两位学子,誊抄下来。
为此,这两个学子午膳也不吃了,一个从前誊,一个往后翻,几乎是一个眨眼的时间也不肯浪费。
要不是林清樾提醒,下一堂是最厌恶迟到和脏污的乐课教谕元瞻的课,恐怕这两人还要拿着笔沾着墨,抄到上课的最后一刻。
上次乐课的教训可比礼课更记忆犹新。
况且,这一堂还要与那朱明斋的同上,他们决不能再在他们面前出丑记学册。
这一天的午膳,玄英斋每个人不约而同的盛的都是油渍荤腥最少的笋丝藕丝。临去乐课的竹林前,更是确保不会出错地,换上了前两日,斋长慷慨为他们买下的新衣。
如此这般,玄英斋一行人自认是无可挑剔的提前一刻到了竹林。
可他们未曾想到,朱明斋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的二十床琴前竟都摆满了香炉,随着袅袅烟起,清幽的梅花冷香随之萦绕,虽处处燃香,可这香味并未因交叠而显得浓稠。
至始至终,都犹如皑皑春雪下,刚盛开的一枝寒梅,一寸幽香恰好,使人神清气爽。
“是藏春香。”关道宁喃喃,“这香一钱便要百文,这二十炉香同燃……”
关道宁不敢再算下去。
而听清的玄英斋弟子也没有再敢往下想的。
这股子沉默颇得朱明斋正中位置的冯晏欢喜,他展开折扇将鼻尖以下微微遮住,状似对他身边学子玩笑,可毫不避讳地嗤笑,指向明显。
“我说哪来的穷酸味,区区藏春而已,比起献于教谕的清雁实在算不得什么。”
藏春香虽然贵重,坊市之间,有钱倒也能买下。
但是清雁就不同了,那是宫中御制香,民间香铺不得贩卖,几乎只在达官贵人之间流通。
元瞻曾是宫中待诏琴师,清雁该是用惯了的。朱明斋便是瞅准这一点,把离开宫后难得的清雁再次奉上,便是摆明了要讨教谕欢心。
“他们这是有备而来,想和我们争这最后一门艺课的艺长。”
看明白的瞿正阳道。
玄英斋学子一凛,这点人情世故,他们斋是永远比不上朱明斋的。
林清樾无视了冯晏的挑衅,微微侧头笑着安抚。
“坐吧,以元教谕的性子,最重要的还是琴艺。”
也是。
元瞻教谕的性子上次大家有目共睹,应该不会被朱明斋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迷惑了。
两边学子坐好,不远处,元瞻也背着他琴匣刚好走到。
他甫一坐下,便见着书院为教谕安置的桌案上,多了份黑檀螺钿宝匣。他随手打开,一颗颗覆以金箔的香丸整齐摆放,气息馥郁的香丸,还未燃起便已沁人心脾。
“清雁?倒是许久未见了。”
元瞻果然认得,他眉峰一挑,将宝匣捧起,下一刻却弃如敝履一般,看也不看朝身后的草地中一扔。
“先前闻着就头晕,原以为是宫中奏琴心烦,原来是这香难闻。”
玄英斋眼睁睁看着刚要邀功的朱明斋学子嘴张了一半,生生闭上。那滑稽的模样,实在让他们有些憋不住笑。
冯晏捏着扇柄的指节紧了紧。
长衡书院请的教谕都是什么怪胎。
朱明斋学子见冯晏如此,也不敢再提,只是按照先前计划,对着元瞻拜道。
“教谕,其他五艺艺长已定,学生斗胆,想请教谕今日择定,看我朱明斋中是否有资格胜任乐艺艺长。”
“艺长?哦,我想起来了,听许徽说过,能把我课上省去不少事儿。”元瞻瞥过朱明斋蓄势待发的样子,“也罢,那便选了吧。”
“不过我的艺长可没那么好当,若你们能弹好《水云间》,我再考虑考虑。”
话音落下,朱明斋中的袁二郎与冯晏交换过一个眼神,看样子是准备充足。
《水云间》是历代琴中难曲,除了技艺变化万千外,更注重的是透过纵情山水的气韵,显出不入俗流的高洁。
这曲子讲究意境,稍有偏差,便会功亏一篑。
不仅考验技法,也考验琴师的心境。
林清樾微微一顿,没想到元瞻选了这首。
本欲应声的嗓子终究是没有发出声响。
偏是这时,等着袁二郎活动指节的元瞻像是想起什么转身,对上玄英斋席中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
“林家的,你也试试吧?上次未曾完整听过你的琴艺,我有些好奇到底师从何人,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境界。”
这话确实,不光是元瞻好奇,玄英斋的众学子也好奇。上次斋长光是替他们纠正琴音,所展露的冰山一角就让他们足够惊艳。
这次完整一曲,想必就算朱明斋再耍些小聪明也无用。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林清樾却虚握掌心低头答道。“实属旧伤未愈,教谕不若看看我斋学子关道宁,其琴艺卓绝也可代玄英斋一试艺长之席。”
说着,她侧身转向关道宁。
“我?”突然被点名的关道宁懵懂地抬头,似一点也没想通怎么就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了。
玄英斋其他人也愣了愣,都没
想到这个节骨眼上,斋长竟选了这个理由。
梁映的眸光自然而然落向林清樾的手掌。
早上他为自己束发时,他才见过,那掌心里只留下了一条细细淡红色的疤痕。
林樾是故意推拒。
元瞻此人虽脾气古怪,却也没有逼人奏琴的嗜好,见林清樾无意与朱明斋相争,便兴致缺缺地挪开视线。
“也是,《水云间》可是那年琼林宴后再无人敢奏的乐曲,若非胜券在握,可轻易不敢弹呢。”
冯晏又在那儿,看热闹似的一语双关。
林清樾温和的眼底划过一抹倒胃口。
杀人不敢杀,恶心人的事儿倒得心应手。
勿张扬,避祸端。
林清樾记得自己在那小小的林氏钱庄反问掌柜。
“若我不避呢?”
“族中看重大人,自是会保大人无忧,但与大人相关者便不好说了。”
……
冯晏便知道林樾定是收到了林家的警告,他扳回一城地弯起唇角,阴阳怪气道。
“林斋长怎的如此娇贵,艺长之席先前你们玄英斋不是连命都敢豁出去争,倒在这点小伤上,是瞧不起我们朱明斋呢?还是看不上元教谕的乐艺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