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入学试,真要那么做吗?”梁映的不确定更让祝虞底气不足。
“怎么想反悔?忘了是谁在赌坊里把你从那烂人手里救出来的吗?”
梁映挑了挑眉却被长发遮挡,祝虞看不见,只心头回忆翻涌。
七日前,他初来扶风,找不到地方落脚。被一个热情的书生领到常悦客栈,此后两人更是志趣相投,祝虞一开始以为自己遇到了知己。却没想到五日后,那知己把他带去了赌坊,把他当成了赌债的一部分。
若不是眼前的梁映出手,让那人贪心不足蛇吞象,自食恶果。
那泼天的赌债,那吞人心的伥鬼……他怕是早就死在长兴坊了。
“君子一诺千金,我只是怕我会露馅……”祝虞从来都是老实读书,梁映要他做的事,实在有些为难他。
“不会,这痣便已经能说服大半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了。”
酒足饭饱,带着微醺的酒意林清樾被人扶着回到了他的天字号房门口。
不过是关门的一刹那,林清樾眼底的酒意便散去。
方才,她看见祝虞回房了,鼻梁上那颗小痣点得是真像。
林清樾把林氏给的小像重新打开,掀起第二层。
一位衣着贵气的小孩人像跃然纸上。小孩怎么看也就三岁大,还没有长开,肉乎乎的,周身上下除了鼻梁上的一颗小痣,小模样和天底下所有观音庙里的金童没什么区别。
但便就是那颗小痣,和祝虞脸上的一点不差。
林清樾笑了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子殿下啊。
引蛇出洞,怕也不知引的是蛇,还是更可怖的豺狼虎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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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学试当日。
山上的长衡书院迎来了几百名学子登门。
考试和科举相同,帖经、诗赋、策问都有,共要考一整天。林清樾翻了翻书院下发的试题,主要看学子根基,倒也不算很难。
林清樾不想引人注意,每科都等了等,没有提前交卷。
等到最后一科策问,等到了一桩隔壁书斋的意外。
听架势,好像是有人舞
弊。
斋房外长廊下,监考学正提了两名学子匆匆路过,林清樾认出其中一个正是祝虞。
——开始了。
书院古朴的钟声响了三下又三下。
答卷时间正式结束,大批答到最后一刻的学子从山门涌出。
刚出山门,祝虞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狠狠推了把。祝虞一时不查,直接扑摔到地面上,发出好大声响霎时引得无数学子瞩目。
下黑手的是位金簪玉带,身材圆润的少年,他愣了愣,迷糊得看了眼自己的手,继而想起要事,又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叫嚣起来。
“你这小子,怎么弱得跟个瘟鸡似的,就这样也敢告发我?”
“那是不是就是放着京都国子监不读,来我们这儿的高衙内?”
“就是他!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我和他一个考场,你都不知道,地上那小子当堂告发高衙内舞弊呢!胆子是真大,书院都睁一眼闭一眼了,偏他计较!”
“那完了!以高衙内他家权势,这小子怕是读不了书了……”
周遭议论纷纷。
趴倒在地的祝虞抬头,泥泞脏了他白净的脸,可鼻梁那颗小痣却更衬出他眼眸中的不屈。
“舞弊就是舞弊,你就算打死我也是事实。敢做何不敢认?懦夫!”
“嘿!你小子!给我等着!”
高衙内被祝虞的话激得撸起袖子,四处找趁手的武器。
山中自是树枝树干居多,高衙内左右一打眼还真教他找到地上一根又直又粗的木棍,直接抄到手中就往祝虞身上冲去。
眼看暴行即将发生,全都是看戏的人群。
只有一名学子拨开人群站了出来。
他扶起地上的祝虞,温柔地替他拍了拍身上的枝叶。
“在下何亮,敬郎君高义。”
说着何亮又看向四周,辞严义正道。“我等读书本就是为了知礼明义,舞弊这种恶行现在不以反斥,诸位以后碰上更加不平之处,又等谁替你们出头呢?”
学子们被说得哑然,立刻调转势头。
“不是?我还没打着呢?”谴责的视线压得高衙内十分不爽,“横竖都让你骂了,我不打才委屈!”
高衙内舞着木棍气势吓人,令众人没想到的是何亮竟舍身挡过。
只是半路,高衙内的腿忽然被什么东西一绊,脚下一晃,人没打到,自己摔了个狗吃屎。
脱手的木棒在上空翻了两个圈后,好巧不巧正砸中高衙内抬起的脑袋,将人砸晕了去。
这大概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很多人没有忍住,闷闷的笑声连成一片。
到点上山来接人的高家小厮刚来就撞见这丢人的场面,像是司空见惯了,默契地叹了口气,无一人寻祝虞麻烦,直接将人抬走。
“多谢何兄舍身相救。”祝虞行了个大礼。
何亮忙扶住,“我与郎君一见如故,不如去金海楼一道用晚饭。”
“却之不恭。”
看了一出好戏的林清樾伸了伸倦怠了一日的身子,筋骨接连发出几声清脆的咬合声。
螳螂和麻雀的戏码结束,也该轮到她这只黄雀上场了。
是夜,金海楼楼顶厢房。
明月垂照之下,一道道美味珍馐已经被吃了大半,佳酿也被喝空了两壶。
“原以为祝兄如此风骨,定是家中教养极好,没想到竟无父无母,四处飘零,真是叫人唏嘘。”
“时也,命也。”
祝虞举起酒杯无奈应和,文弱的面孔满是醉红。
何亮眯着眼,扶住要醉倒的祝虞,“难道祝兄就没探听过身世?万一是大富大贵之身……”
“怎么不想,嬷嬷说等我弱冠……届时,届时我若发达一定不忘何兄救命之恩……”
“还真是什么都不知。”何亮把彻底醉死的祝虞一推,刚刚还温和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他缓缓从自己的靴中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短匕。
“可惜,你是活不到弱冠了——”
何亮深吸一口气对准祝虞脆弱的脖颈就要刺下,可莫名,作为刺客的避险本能让他抬起了头。
有杀气。
在窗外……?
何亮还未搞清楚,一丝凉意先一步贴上了他的喉头。
“你到底什么人,竟要杀人灭口?”
贴在何亮耳后的男声沉稳又锐利。
这气息倒是藏得极好,他竟没有发觉,只可惜这身手……
——不像杀过人的。
瞬息之间,何亮肘后突袭,一击即中。攻守之势立刻颠倒,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被他绞住双臂,在月光之下,无处遁形。
“原是骗我的,倒是会算计,但你终究逃不掉的——”
锋利的刀尖淬满寒光,能行暗杀的自不是常人,饶是梁映竭力抵抗,那刀尖还是一点点逼近,已然刺破了他颈下的皮肤,温热血液逐渐汹涌……
何亮一喜,眼见梁映挣扎无力,改用双手加快处决。
毫无预兆的破空之声响彻小小厢房。
一滴两滴。
何亮的眉心穿入一只利箭,血色缓缓顺着何亮尚且惊愕的眉心淌下,溅开在梁映鼻尖、眼睫。
刚刚还作垂死之态的梁映蓦地睁眼,把已悄悄逼近何亮后颈的柳叶刀一收,一把推开何亮尸身,猛喘了口气后,翻身往厢房窗外看去。
明月之下,相隔不远对角的屋瓦上果然站着一蒙面人,着夜行衣,身姿修长,手持长弓,撞上他的视线竟也没有闪躲。
梁映想起什么。
阿婆以死相逼他入学书院的那日,还说了一些。
“你的身世虽现在还不能都说于你听,但是你也并非孤立无援,有一类人,称之为林氏,生来就是为了护你,阿婆也是其中一员。往后,你定会遇到他们……”
“林氏之人?你是来救我的?”
“不,我是来杀你的。”
答他的,是清越的女声。
和离弦直冲梁映眉心飞来的箭矢。
第004章 落水狗(修)
箭矢所带来的,是冰冷彻骨的风。
梁映呼吸停了一瞬,这世间刹那间变得极慢,他透过箭矢的方向,一直望到月下张弓的女子眼底,那里与何亮的阴戾狰狞不同。
——明净宁远,她好像不是来杀他,而是来渡他。
他回过神时,已经被装醉的祝虞推到一边,箭羽擦着他的耳廓钉入身后檀木屏风。
射空这件事,林清樾很久没遇见了。
但她心态很好地又从箭筒里勾出一支箭,再一次瞄准厢房中的络腮胡男子。
皎洁的月华落在他身上,他的身形并不和同龄的少年一般瘦削。身量过了八尺,与那满心杀意的刺客能相持许久,想来平日里没有被养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只是样子,真的太过潦草。
他的发卷而凌乱,将眉眼几乎遮了个干净,粗糙的络腮胡又把下半张脸藏得让人不愿多看,因此那一颗鼻梁上颇为秀气的小痣几乎无人会去发现。
十几年这么过来,活得倒是不易,可惜天生恶种。
林清樾素来照顾自己,她可不想费心费力,成林氏的帮凶,为一个天生恶种磨刀。
不如杀了,按照筹划把这事儿推给刚刚暗杀的那伙人。
反正那位假太子都稳坐东宫十七年,变不变也没什么区别。她至多算一个保护不利,这事放不到明面上,林氏不会动真格杀她,只不过再费心弄点药而已。
所以不出意外,马上,她就可以回安南喝排骨莲藕汤了。
指尖再次响起弓弦被绷紧的声音。
“要杀他,先杀我。”
准心里忽然冒出了另外一张脸。
“喂,他拿你当饵。”林清樾无奈地提点。
祝虞显然是怕的。
他一睁眼就看到倒在地面的何亮尸首,那时他的身体就在发冷僵直。
可此时此刻,他还是执着挡在梁映身前。
“这是我同他的交易。他曾救我一命,不管他人是善是恶,这命我总是要还的。”
梁映视线巡梭在身前之人单薄的身躯上,长睫掩映着他眼底晦暗的思绪。
就祝虞的体格,恐怕挡不住那人一箭。
她若是想,将他们二人射个对穿也不难。
所以挡不挡都一样,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少年意气。
而那人也没有说错。
他确实利用了祝虞,虽并未想要置他死地,但也不能保证祝虞的安危。
梁映推开祝
虞。
“你欠我的已经还完了,别再碍事。”
祝虞又挤回来:“我怎可见死不救?”
梁映:“你在这,无非多死一人。”
“也好,三人死于非命,实属大案,这样就算死也要让杀手不得安宁。”
“你吃醉了,别发疯。”
“……”
暗部刺杀一事干了那么多回,林清樾还是第第一回 被如此忽视。
一点都不尊重她这个杀手。
犹豫间,眼前暗色囫囵涌上没再给林清樾随心所欲的机会。
一声轻叹后,杀意消弭。
梁映敏锐察觉,一抬头便望见对面在不急不缓地收弓。
“不杀了?”
“我只杀该杀的。”
林清樾背好弓,俯视着月色里不知不觉鲜亮起来的少年眼眸。
“你看起来,勉强有的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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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的话说得有多潇洒,实则只有林清樾自己知道她离开得有多狼狈。
眼前暗色比之前更加浓重,这是她强行运功压下的反噬,甚至伴着脑内千针穿刺的刺痛。只能凭着这两日来的记忆,林清樾摸索着从窗户跌进了常悦客栈天字五号房。
此次林清樾出门时,想着直接了断任务目标,并未多带一颗玲珑心。
现在,她的报应来了。
黑暗,只有无尽黑暗。
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无法再辨别黑暗之中是否藏着猛兽在窥视,是否有孤魂野鬼趁机伸出枯柴般的手来扼住她脖颈……
不能再这么想了……
林清樾深吸一口气,起身摸索着墙壁,把自己藏进屋子的角落中后,用双臂将自己尽可能地圈住。为了排除心中的杂念,她试着用琉璃交给她的法子。
——把排骨莲藕汤的做法背了一遍。
果然有效。可惜事实是,计划失败了,吃不到莲藕排骨汤了。
琉璃啊琉璃,你知道了可千万不要说她。
如果真的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那她与林氏的人就真的找不到一点区别了。
届时,逃得再远又有什么用。
她会永远厌弃自己,厌弃自己流淌着的和林氏一样龌龊的血。
再难的路嘛,总是走走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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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转瞬即逝。
扶风镇迎来了第一抹晨曦,许多彻夜把酒言欢的学子们还沉浸在美梦中,丝毫没有察觉金海楼最里面的厢房里来了一队衙役,匆匆抬着盖着白布的木担离开了。
没有调查,没有询问,连记录何亮来过的那一页账册都被撕走。
何亮的死,一桩命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压下,
匿名报官的梁映躲在暗处目睹一切。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唯一被他藏下的物证,微微抿唇转身离去。
“出什么事了?”
彻夜未归,一回来便收拾物什的梁映被阿婆敏锐察觉。
梁映不答。
六年老宅,能整理出来带走的没有多少。
“可是遇到危险了?”
阿婆迅速猜中,梁映本能摸了摸他分明遮好的颈上伤口。怕阿婆嗅到药味,也怕之后赶路耽误。他是用火钳烙过伤口姑且将血止住,再用高领的衣襟进行掩盖,按理是很难察觉的。
可阿婆只是轻叹。“去书院吧,只有那里能保住你。”
“该说的都已经告诉过你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走了。”
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好春光,老人的语气平静坦然,甚至连气色都看起来好了许多。
梁映不想这个节骨眼再和这个固执的老妇人起争执。
他放软了声音道,“这些时日我攒下了不少钱,您只待我买药回来,我们即刻就走。”
事实上,自从阿婆逼他入书院那天,他便开始筹划两条路。
其一是找到真相,不管什么滔天富贵又或是深仇大恨,他全然不管,一刀两断。
其二,便是第一条路行不通,他就连夜带着阿婆离开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