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清樾身影走远,庄严循规律转了转桌案上的笔架,一道暗门从他身后的书架显现,有人站在阴影里已听了许久。
“敬之,你都听见了吧?”庄严问。
“嗯,她还是老样子,这几年没怎么变。”
庄严还是不懂,“怎么会选她呢?林氏暗部也不是没有人选。”
暗处之人轻笑了一声。
“别看她面上温驯知礼,实实在在是个心狠之人。她曾有机会留在明部,当时有一户高门长媳绝佳婚事。她却不安分,偷了碗绝子药,彻底绝了明部的心思。”
“绝子药?她疯了?”
“磨刀石么,自然该选个心最狠的。”
……
“点兵点将……”
刚出门就彻底迷失在相同道路上的林清樾选择了最传统的方法抉择下一步。
但这方法显然并不太奏效。幸而青阳斋学录路过,愿把她带回青阳斋所在学舍。
长衡书院学子所住的学舍亦是按入学试的名次而分,两人一间。
不是所有舍房都是新修的,丁等玄英斋舍房用的是前身万松书院的老学舍,几乎贴着书院新墙,离学堂最远,屋子自然也不如新修的舍房舒适。
这本轮不到青阳斋的林清樾苦恼,偏偏路上撞到一个从老舍房一路见鬼似的逃出来的高挑男子,背着一身大包小包的家当,叮叮当当的。
“关道宁?”林清樾认出来,这位在常悦客栈是她茶桌上的常客,每一餐都不曾落下。
“学录?太好了,我正找您呢!”
一会儿不见,关道宁原本还称得上清秀的面容上竟起了一片红疹,肿得厉害,看上去尤为吓人。“我要换舍房,不换真的要死了。”
关道宁人虽高挑,可嘴碎欢脱。叽叽喳喳地,先说了自己天生敏症,又说了他那间舍房闹鬼似的可怕后,拽着学录的袖子一阵撒娇讨好。
关道宁的脸确实不像作假,学录也十分为难。
“规矩已定,学舍是按诸生考试名次所分,我不能私下坏了规矩……”
“啊……”关道宁肉眼可见脸色灰暗。
林清樾记得,关道宁的名次是……第七十九名。
还未等林清樾开口,关道宁更快一步想起林樾这个处处体贴的温柔人物来。
“林兄,你看我这没有公子命,却有公子病,不是不想住,而是实在住不了。难道上苍便要如此轻怠我,好不容易考上了书院,能给家中病重的老父洗衣的老母一个交代,竟要因如此原因读不了书了……”
关道宁抓住林清樾的袖子,边说,眼角竟真能挤出两滴泪来。
林清樾心里想笑,但面上还是端住,顺着关道宁向学录建议。
“我听闻有些敏症若严重可能会要人性命,我倒是愿意暂换一宿,待明日舍房收拾过,关兄的敏症有所缓解再换回来如何?”
学录还是犹豫。可抵不住关道宁人精,捂着胸口气喘得越发急,像要当场晕过去似的。
“…只一夜。你们千万不要与他人多提,一早就换回去,不然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我了……”幸是第一日,学子之间还没那么熟稔,临时调换一下应该出不了问题。
“我带他去青阳斋,玄英斋顺着墙走便到,你可自行前去?”
林樾和关道宁两人之中,学录还是选择把更容易生事的关道宁放在眼下,看了看天色,怕路上下雨,又把手里的伞拿给林清樾。
“学录放心。”林清樾笑着接下。
“多谢林兄,回头定为你好好画几幅丹青。”
关道宁走出老远,还能听见他声音。
走着走着,果然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林清樾打着伞,游山玩水一般,绕着墙,闲适独行。
约莫是快到玄英斋,虽偏远了些,但景色却疏朗许多。道上还遇到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浓密绿意下,雨水打叶,和风声徐徐,宛如最幽美恬静的谱曲。
林清樾不自觉驻足。
只是未得这份恬静太久,她面前围墙上,一个包袱突然被甩了上来。随后一双手紧紧扒在院墙上,在雨水的冲刷下,一层血色从指尖滴落。下一刻,一人顶着乱蓬蓬的卷发和半面络腮胡翻身骑在墙头。
一阵风来,搅动着水汽,随着纸伞轻抬,一对视线撞了正着。
一双如远山秋水般的眉眼一寸寸显露在伞沿之下。
梁映的眼毫无预兆地被林樾的模样装满。
眼前少年束竹簪,着青衫,撑伞听雨,干净明亮,潇洒自得。单站在那里,便像是一幅画,一副用山间林野灵气孕育出来的,不带一丝俗世的乌糟和浑浊的孤本。
梁映不禁瞧回自己,一路淋雨而来,带着从赌坊打手中逃开的一身伤,和滚进过泥潭的脏衣,他就算坐在墙头,居以高处去看他。
只觉得两人合该是,云泥之别。
第006章 第一夜
这叫什么。
天生的劳碌命。
你不找活,活自来找你。
林清樾心中喟叹,幸而书院围墙不高,她抬高胳膊将纸伞微微倾斜,刚好能撑到梁映头顶上方,为其遮去一些风雨。
“郎君是书院学子?”耳边传来清朗温润的男子声音。
梁映回过神来。
过了昨日一遭,梁映对待青色较之其他生出些许不同。可一男一女分明不同,何况他一路过来时,已见过许多书院学子都穿着相同的青色衣衫。
他冷下神情,推开林清樾的伞沿,背好包袱一把从墙头跃了下来。
“与你无关。”
梁映说完左右看了看陌生的地方,随便挑了个方向就走。
……那是林清樾来时的方向。
对林氏瞒梁映身份,对梁映瞒她林氏身份,是林清樾为了未来脱身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但这不代表她要放任梁映大剌剌顶着异类二字,满书院转悠,引起别人注意。
“等等,现雨势渐盛,我往玄英斋去,郎君若是顺路,何不同行?”
梁映反方向的脚步顿了顿。
他因晚来被学录罚在山门跪了一个时辰,但等仪式结束也没见任何人来引他,似完全把他忘了。他便懒得再等,自己摸着书院围墙往学舍里面翻。但他的学舍具体在哪儿,他也不知。
眼前的人提议,他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梁映沉默调转了方向,但并没有与少年并肩,而是走得慢了三步。
瞧这警惕生人的模样。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没再多话,撑着伞,昂首迈步,依旧怡然。
不多时,两人一同站在了最后一间舍房的门口。
门口挂着两块学子姓名木牌,分别上书:关道宁、梁映。
“原来郎君与我同住一间学舍。”林清樾明知故惊叹。
“你是关道宁?”梁映隐隐想起自己在常悦客栈似见过这张脸谈笑风生。
林清樾笑了笑,她侧过身端端正正行了礼。
“在下姓林,名樾,未及弱冠,还未取字。郎君瞧着年长我一些,唤
我林樾便可。关兄有些不便与我换了舍房,只一夜,还望梁兄海涵,不予外人道。”
林樾,梁映听过这个名字。
完全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和他这种人,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
梁映撤回目光,他没学过那些虚礼,径直略过林清樾,推开学舍的房门便要往里进。
可不待他用力,学舍的门咣啷一声,脱开半扇,斜着往一边砸去。梁映躲得快,眼睁睁看着这木门碎成两半。
没了门,最后两名所住的学舍内景便全然展现在眼前。
——怪不得关道宁要逃呢。
刚进屋的屋顶上就塌了一块儿,足有腰身大的洞,下着和屋外一样的雨,地板湿漉漉的。
也因此,整个房间水汽尤为重,房间墙角的青苔长得茂盛,床榻桌椅更是霉味扑面而来,甚至有一条青蛇被门的动静砸出来,在林清樾眼皮底下从东游到西。
怪不得一路走来,就属玄英斋吵闹得厉害。
看来书院是想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从入住学舍就开始贯彻。
学舍外笤帚和抹布等打扫的早早备在一旁。
林清樾默默瞥了眼身边这位真太子,心想林氏派来的这位山长还真是一心要让学子修身,也不怕这环境吓走了真太子可如何是好。
然而常年打扫家中的梁映顺手就拿起笤帚,并未觉得有何。
他干活不算细致,只是以自己的眼光判断到能住人的地步而已,能用留,不能用扔。是故,没一会儿,梁映就开始收尾地去舍房后的碧潭打了盆清水,将他自己所住的床榻桌椅擦了擦,什么缺角破洞高低腿的他都不管。
林清樾住的那半边更是分毫未动,好一个泾渭分明。
好歹还是她把人领过来的。
所谓君子立德,怎么能少了乐于助人呢。
林樾打着伞进了屋子,从怀里拿出了一方绢帕递给因为劳动而出了一层细细薄汗的青年。
帕子用的是薄如晨雾的绫绢,角落绣着栩栩如生的翠竹。
没觉出疼痛的梁映瞥了一眼,只觉出林樾身上藏不住的世家风雅。
“梁兄手脚麻利,在下从小四体不勤,只略懂一些工事,或能帮忙修缮一些器物。不若我为梁兄将床榻案几修好,辛苦梁兄也为我这半边简单打扫下可好?”
笑容亲和、态度有礼,按理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可梁映一偏身避开林樾示好的伸手,即答。
“不好,无需你修。”
话音落下,梁映把自己的布包袱放在床头当成枕头,他顺势躺下,似不想再动。
可看着还完整的床榻,当梁映的体格刚躺上,不堪重负的横架景直接一声尖叫,魂归西天。
本来四平八稳的躺姿即刻变成了头脚上翘,腰臀下陷的泡汤姿态。
梁映发誓,他绝对看到了在他陷下去的那一刻
——林樾眼底藏着的笑意。
这人打从一开始就笃定,自己一定会需要他的帮忙。
“梁兄,无事吧?”
林清樾几步上前,再一次向梁映伸出手。
白皙纤长的手,有如玉琢。
梁映本不想搭上,可他恶念一起,也想看看公子狼狈的样子。
于是他故意使了劲。
但意外的,这文弱公子比他想象得有劲许多。
也不知是提前防备,还是平日便有所训练。
梁映轻轻松松反被林樾从床榻拉了起来,人还反应过来就已经稳稳立住,林樾还甚是体贴地替他拍了拍扎在他衣裳上的细碎的木屑。
说这公子不讲究吧,他自己不肯动手,要别人帮忙整理卧榻。
说他讲究吧,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沾满污痕,他却也毫不避讳。
细数起来,这人见梁映第一面时,便没有露出其他人那样或嫌恶或害怕的神色。好像在他眼里,梁映就只是梁映自己而已,没有外貌、没有身世所牵连的任何偏见。
“梁兄你看,都这样了,这床榻一定是要修的。或者,入夜时,梁兄也可以和我挤一挤,不过我收拾得慢,恐要梁兄等——”
林清樾给台阶下的话还没说完,梁映便似受不了林清樾后一种提议,三步并作两步去收拾他这半边污糟了。
原来是这样的性子……
林清樾微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有所拿捏。
其实收拾擦净没什么难的,梁映没一会儿就能弄完。他更想知道来时空着手的林樾,要怎么凭空修缮。结果,刚擦完,他就听见舍房外传来热闹的说话声。
“我也只是帮忙修缮,用完便归还……好意谢过,我一人足以。”
出门有一会儿的林清樾好像在婉拒一些人的热情提议。
梁映走出来一看,一眼就看到林樾被隔壁学舍学子围着要走来。离开舍房时还空着的手,现在揣着满满的工具,旁边还有人怕他拿不住,要帮他拿。
明明所有学子都是穿着统一的烟青色学子服,偏偏林樾最是能让人一眼看到,那宽大外衫穿在他身上就似量身定制,一颦一笑都生出一股他独有的温雅和煦。
梁映唇线抿直。
有这本事,何苦叫他,林樾若是想,自有的是人愿意帮他清扫。
梁映嫌眼烦,转身就走,林樾却眼力好,挥手喊住了他。
“梁兄,不必担心!都借到了!稍等我片刻。”
谁担心了?
梁映皱了皱眉。
他一头乱发加乱须,其他学子看不清神情,却也能实实在在感受到梁映散发出的阴郁和烦躁。
“这就是林兄与交好,愿特意来此为他修缮床榻的人?”
“哎,小声些。林樾对谁都是一般好,想来也是可怜他吧。”
“武力胁迫也有可能啊!你看他那头发,怕是有胡人血统吧。”
学子们当他们说得小声,梁映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要不是因为阿婆和那人的话。
书院这种地方,他此生都不会踏足。
梁映回屋,不多时林清樾也跟了进来。好人缘让她借东西容易,送人难。不过总算东西都借到手了,林清樾前后查看了一圈室内破损的器具,心里有了谱,修起来便得心应手。
敲敲打打的修缮声响倒比人的喧闹声听得舒服。
屋子里实在没地方坐,梁映收好他的包袱倚着门闭目养神。
这一日他过得并不容易,风寒退了后,他打起精神想拿着阿婆留下的举荐信去书院,却没想到举荐信不见了。他反反复复在老屋搜寻,耽误了时间,被赌坊打手堵了正着。
现在想想应该是被她拿去了。
也好,不用举荐信,书院认不到他,那些杀手应该也找不到他。
不过她怎么能不和他说一声。
长兴坊的打手实在是一群疯狗。
为了备好随时能带阿婆走的钱,他在赌坊所追赌债中多开了几条“财路”。
例如那些滥赌不惜卖妻卖女的,他反手卖给人牙子。
那些老赖有钱不肯还的,他精心筹划了稳亏不赚的生意。
还有把朋友坑来赌场当“荷包”的,他上场出千,叫人赚得盆满钵满后,让原主眼红亲自下场,再在最后一局让他输得倾家荡产前,勒索一把。
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因着突然的暗杀,梁映连夜把钱换了出来,这才引起赌坊的察觉,一翻旧账发现少说被截去千两银子,这可不是要把他千刀万剐了。
追了好几条街好不容易才逃脱了……
“这么快就睡了?”
清润的男声轻轻地,不知不觉飘到眼前。
梁映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本意假寐,竟真的松了心神,沉入梦乡。
处处温和有礼的世家公子这会儿没觉得逾距,气息靠得很近,细碎的动静一直蔓延到梁映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