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晚了的关道宁和吴文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关道宁就知道会这样,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说吧,他俩不会缺东西的。”
“看来你说得没错。”吴文眯了眯眼,看着半敞门扉之后,那张被众人围着,正谈笑风生的温雅脸庞。
“林樾果然是皎若明月之人。”
吴文眸光一转,对上他真正在意地,坐在林清樾身边,却陷于大半灯下阴影的少年。
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好像周遭的热闹与他无关。
吴文缓缓勾起唇角。
“可明月有一点不好,便是太高高在上了。”
关道宁微微怔忪,他似乎在吴文一直明朗大方的眼里看到一丝阴翳划过。
他眨了眨眼,再看,吴文已然掀起一个熟悉的笑脸,拿着东西往那人满为患的舍房中挤去。
“早上不曾认真打过招呼,在下吴文,字文才。早上见二位似身体还有些虚弱,这是家中备的一点补药,来得匆忙,不知能不能帮上忙,便都拿来了。”
吴文随手打开拿来的药箱。
百年人参、熊掌、鹿血……
刚刚还叽喳吵闹的舍房,马上被眼前一样更比一样珍贵的补品惊到只有吸气声。
都是好东西啊。
林清樾眨了眨眼。
林氏断了她的钱财,她还担心没法给梁映把这些时日亏空的底子补回来呢,没想到法子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总归,为太子好,这一点是真的。
林清樾抬了抬手指,刚要接过。
却被另一只大手推了回去。
“她不用,我虚不受补。”
说着为了像那回事,少年假装咳了两声。
吴文捏着药箱的手微微用力。没想到被拒绝地这么直接,而且还不是林清樾拒绝的他,而是梁映。
——这个,他经过关道宁给出的两人信息,又结合林氏暗部给的太子细节,推演出来的真正太子人选。
可林氏的功劳最后只会归属于一人。
吴文理解林樾此番活着回来,定然不会让他把忙了许久的功劳都让出来。
但,他既然到了这里,林氏派出的指令不会轻易收回。
剩下谁能走到最后,自然各凭本事。
吴文将指尖的一点僵硬快速压下,自然而然地把手上退回来的药箱,放在一边。
对梁映冷淡的面孔,毫不介怀地爽朗一笑。
“没事,过些时日,总会有用的。”
……
扶风县衙,大牢。
“那冯公子还不肯吃呢?”
“可不是嘛,一点不信他家倒了,刚刚还嚷嚷着要见人来着,我看他那理直气壮的样子,还不太敢得罪哩。冯家是真的被定罪了吧?”
“那当然,冯家在禹州都被抄完家
了,也就是他这个儿子留在咱们扶风,明日不就要送去禹州大牢了嘛。”
“行,那咱也别管他,上面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今得势,明失势的,太难伺候了。”
幽暗,又充斥着脏乱腐臭的牢房内,一个脚步声缓缓接近。
“冯晏。”
“叫什么叫,我说了不吃!拿着你的猪食滚远点!”
冯晏皱眉大喊。
可奇怪的是,这次的衙役并没有再劝什么,相对的却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察觉到不对的冯晏猛然转身,下一刻却被一把银白短匕递上了脖颈。
“你……你什么人!”
来人黑衣蒙面,声音嘶哑。
“冯晏,你动错人了。”
冯晏皱了皱眉,眼见来人根本不多回他的话,直接拿出一个瓷瓶,卸了他的下巴就往里灌进一道冰冷的水迹。
这水划过喉咙不过几息,冯晏顿觉火烧火燎一般的苦痛,从四肢百骸漫开。
“你……不能杀我……我是……景王…… ”
“景王?”黑衣人冷笑一声。
“你以为景王就是世上最大的势力了吗?”
“死吧,死于你的无知吧。”
第062章 假救赎
林清樾回舍房的第一个晚上, 意外睡了个好觉。
因为照常该找她的庄严,子时过半,正在济善堂内和吴文相对无言。
林氏明部和暗部本鲜少关联如此紧密,因是教化太子一事, 两部这才在长衡书院分工协作。之前庄严与林清樾打交道时, 信了她的花言巧语, 错过了取信于太子的最好时机。
庄严满心以为此次林清樾之死, 太子身份明牌, 他与暗部又重新站在同一个起点,却不想两个人根本转错了方向。
将关道宁调往青阳斋的指令捏在手中,送至身边的烛焰, 庄严静静看着纸页连带墨迹一点点被吞噬,尽量平声静气道。
“关道宁既然不是, 太子人选你们暗部应能排出来了吧?”
“所以呢?”
“……”
又故意隐瞒太子身份。
要不是只有暗部知道太子详细情报,他何至于在此费尽口舌周旋!
庄严忍了忍看向靠在房柱的吴文,他双手环肩,幽黑瞳仁正抬起。白日里盛满阳光明朗的黝黑眼眸,此刻恢复成了戾气深重的三白眼, 整个人冷峻如霜。
说什么来个新人好拿捏。
还不如林清樾!至少还知道笑脸迎人,做做表面功夫。
庄严走回自己位子坐下,深沉道。
“冯晏死了, 是你们暗部动的手吧?”
吴文微微蹙眉,没答。
庄严却确定了。
他就知道, 明部暗部怎么可能真正合力而为。
林氏延续这些年,明部渐渐瞧不上暗部做的乌糟之事。而暗部也是因为死生不定, 训练艰难残忍,一大部分人铆足了劲, 想要摆脱暗部身份,“上迁”明部。
只有极小一部分,却是暗部真正掌权的人,他们视明部为无物,其所掌握的情报和鬼魅身法,足以让再身居高位的明部,转眼间灰飞烟灭。
可那样暗部之人实在太少了。
庄严依旧有着明部绝对的底气。
“不过就是死了个暗部的人,竟直接在县衙大牢毒杀,这不是明摆着挑衅景王,你们是怕太子殿下死得不够快吗?”
吴文冷笑一声,终于开口。
“你们明部只负责搭起长衡书院这个外壳,为太子立德铺路,暗部怎么做,还轮不到你们来管。”
庄严皱眉,“怎能不管!林清樾不让我们明部插手,结果一场山火差点酿成大祸,我们明部想救都没法儿,这就是你们暗部办事!”
“林清樾算不得暗部之人。”
吴文微微敛眸,“叛离林氏这么些年,谁知道她是否对太子另有所图。现下,重中之重是该把太子重新掌握在林氏手中。”
“说得容易。她与太子接触占了先机,早已取信于太子,你才来这几日,就想比过她?”
“呵,取信于人最简单不过。”
“只要人在绝望深渊,顶着光亮把他拉出就是了。”
“有她在侧,何来深渊?”
“没有深渊,推他下深渊不就行了?”
吴文唇角噙起一抹森冷笑意。
-
林氏暗卫,伪装是第一堂课。
吴文显然也学得很好,他不会把自己的目的彰显太过。融合他开朗好学的性子,几日来,走在书院,林清樾和梁映哪哪儿都能碰上他,却又不觉得刻意。
若是这些桥段放在话本里,林清樾清楚地知道,多数会用“缘分”二字来形容。
缘分,最难让人升起戒心。
林清樾就算有所防范,奈何吴文除了这些偶遇什么也不曾多做。
她也总不能把梁映双眼一蒙,只让他看着自己吧。
这一日午膳时,吴文已经能自然而然地落座在梁映身边,同桌的祝虞、瞿正阳都觉得并未有何突兀。
只有衙内拿手肘杵了杵关道宁,小声道。
“吴文怎么最近不与你坐一道了?”
关道宁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兴致勃勃,和梁映说起课上趣事的吴文,摇了摇头。
“许是林樾和梁映他们更有趣吧。”
关道宁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对着衙内说了句有事便离开了热闹的膳堂。
从膳堂绕到松鹤居。
耳边一下就静了下来。
玄英斋的学录也刚刚用完饭回来,正看到松鹤居门口候着的关道宁。
“又来问信吗?”
“劳烦学录了。”
玄英斋学录摆摆手,“进来吧,正好今天一早收了一些。”
玄英斋每隔一旬才休一日,离家远的学子书院便会代为传信,以解学子思乡之苦。
关道宁是书院之中寄信较频繁的学子,学录带着人在书案上的书信里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关家的信笺。
关道宁得了信,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告别学录后,一直走到松鹤居外的无人竹林,这才把信打开。
那信上展开便带着几分香粉味,纸页用料一般,字迹却秀雅,只是末了的落款上纸页皱起一点,像是被什么水色打湿过。
关道宁读完,刚刚的笑意荡然无存。
“怎么会还不够呢……当了玉佩应够了的啊……”
“可是钱财不够?”
竹林小径,不知何时跟过来的吴文走到关道宁面前。
关道宁本能地把手里的信纸藏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刚刚不是还在膳堂吗?”
吴文轻叹了一口气。
“道宁,你可是我来书院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哪有朋友遇事不帮忙的的道理。我上次旬休见你典当了不少东西,虽不曾过问,但实在是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说着,吴文从怀里便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若是有难,这点忙,我还是帮得上的。”
五百两。
关道宁心中一跳,他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最多的一次,也不过是典当了之前林樾给他的那枚玉佩换来的二百两。
二百两加上他在书院省吃俭用,偷卖春|宫图册所得的十两五十文,这些钱,普通百姓干一辈子也未必挣得,但用在他手里却不过一眨眼的事儿。
他本以为是值得的。
二百多两换一个移出贱籍。
关道宁心心念念,以为阿娘不出几日就能从边塞拿着平民的身份,在禹州重新安家。
可为什么还是不够呢?
那官吏要的二百两,他明明还多给了呀。
怎么就变成了三百两。
差的九十两银子,若他重新再筹又不知道要多久,眼前的五百两却唾手可得。
可……阿娘教过他的。
就算身在贱籍,不能活得卑贱。
五百两太多了,人情也难还。
关道宁的指尖即将触碰上银票之际,陡然收回。
“多谢文才好意,这钱我想自己赚。”
吴文勾了勾唇角似有预料,面上却可惜地把银票收了回去,沉吟了片刻道。
“嗯……若是这般,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会苦一些……”
“文才请讲。”
“这次旬休日,恰逢我家的商队从边塞来扶风,届时不少人会需要书信代写,再找我们商队送
回边城。你若是能把商队中的书信代写包揽下来,想必能赚不少。”
关道宁眼前一亮,他不怕累,连夜画图写字他已经练出来了,但这还有一个问题。
“恐怕扶风其他秀才书生也会赶趟,我应该不好包揽——”
“我家商队嘛,说包揽就能包揽。只是可能要道宁你稍稍做些标记,好让我那商队的伙计们能认出来……”
吴文笑着打断了关道宁,看似爽朗的眸光,却在少年光洁高挺的鼻梁上徘徊。
-
“今日旬休,你俩安稳点。”
书院山门迎来了欢欣下山的学子们。
人群之中,唯有林清樾和梁映被一同下山的邵安拎出来,单独教育了一番。
“只是去茶铺听书,祝虞正阳他们都在,教谕安心。”
真要论,林清樾才是这天底下最不想生事的人,这才定的最普通的茶楼歇息散心。
祝虞和正阳先去了书肆,关道宁似乎也有事一大早地就下了山门,剩下林清樾、梁映和衙内先去茶楼占座。
书院学子这一身雅致打扮,三人很快就被请上了二楼雅座。
这座茶楼看得出东家是个有逸趣的,不仅摆设雅致,茶座也疏密有度,互不相扰。
甫一落座,茶博士便端上了色香味俱全的酥酪和用于点茶的各色茶具,开始眼花缭乱地摆弄起来。
耳边听着说书先生正声情并茂讲着江湖侠士一代传奇,身边又靠着近在咫尺,安然无恙的太子殿下。
林清樾难得觉察出旬休日本该有的闲情来。
细细数来,不只是先前的旬休日惊心动魄,再往前数,也没有一个旬休日是省心的。
哪有今日这般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