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也会学,只是不在这儿。”衙内想起什么,看了一眼众人,眉宇之间藏着点不堪说的隐晦。“你们可要去看看?”
众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现在还有别的事可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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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乘着衙内家的马车,在街坊间左右绕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地方。
马车所停之处,和国子监那条街的清幽全然不同。虽是深秋,但此处竟有一处花色纷繁,争相开放的繁花林。
还未踏入,便已然听到人声嬉闹。
丛林枝叶间影影绰绰,见衣着富贵的男子三五一堆,露天设宴,身边无不有一位身姿妖娆,衣饰浓艳的美人随侍在旁。
这样的宴席不止一处。
笑闹之间,男子们比起词赋。
这边道:
“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
那边在一曲舞乐声中,有人抚掌唱: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由衙内开道,林清樾和梁映等人在花林中一路走来,酒气越发熏然,那些宴中之人还是白日已经飘然欲醉,也不知是美酒、美景还是美人之故。
走到最深处,也是花林最盛处。
平地起了一座两层高台,高台之上五彩罗绮随风招展,绚丽乐声不断,如梦似幻。
“那里,便是上舍之中身世最高的学子设斋宴所在,也做词赋策论,比地上这些强些。”
这就是衙内提到的“也会学。”
林清樾几人见上舍如此“读书”,算是大开了眼界。可这眼界,实属越看越叫人忍不住皱起眉头。
衙内也是没想到,这繁花台比他走之前更糜败了。先前至少只是喝酒奏乐,诗词攀比起来,总有一两篇过得了眼,不是只念美人细腰。
林清樾尤其难以置信。
明部竟然为太子归位做到了这个地步?
用这样的学子上场比拼。
这不是拿清河宴,拿大燕边关的战乱当玩笑吗?
“走吧。”
林清樾闭了闭眼,沈氏的大燕正在一点点腐朽,这一点她很清楚,但是亲眼目睹,还是让人不愿多看。
林清樾话音落下。
清脆的壶声碰撞声从她身后两尺处传来。
她回身一看,是走动的关道宁无意踢翻了台下一只点漆双耳投壶。
“好大的胆子!敢碰坏我们小侯爷的投壶!还不速速跪下赔罪!”
这动静很快也惊扰了台上的人。
众人仰头,台上罗绮正逢一阵风飘起,刚刚还看不分明的凭栏处站了五六人,但其中最耀眼的就属站在正中,双手环抱的红衣少年。
而红衣少年目光先是掠过神色沉郁的高大少年,随后定在了他身前。
那个一身白衣端方如玉的清隽少年。
第082章 试资质
“别管他们。”
衙内见碰翻了投壶的关道宁脸色一白, 满不在意地用自己把他的身形挡去,回身瞪了一眼红衣少年。
就和这繁花台一样。
宋焱半年不见,更加恶劣乖戾。
原来叫他一声小霸王,是宋焱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也就是衙内不嫌宋焱的暴脾气, 两人一起将横行霸道的达官子弟三十二家捉弄了个遍。
本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如此, 做一对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兄弟。但衙内万万没想到, 半年前其中一件被人上报到景王耳中, 降罪下来, 宋焱竟将罪责全都推给了他。
为此,家中不得不把他送去禹州避难。
衙内原以为他在禹州,只会活在被挚友背叛的恨意之中, 但幸而,他在长衡书院遇到了一群愿意相信他的人。
小侯爷又如何。
他衙内的朋友他来护。
“我们走。”
衙内一拍胸脯, 绕到众人身后断后。
可他话音才落,一根羽箭伴破空风声,擦着衙内的鬓发直贯而来。
跟在林清樾身后的梁映眼瞳一缩,本能抬臂,掌心下弹出的软刃一闪而逝, 原本瞄向人脚前的箭只,登时化为两截,一前一后无力地落在林清樾的脚跟旁。
尽管如此, 这一箭的果断和猖狂,还是让才反应过来的祝虞和关道宁不住轻呼。
这是冲着她来的。
林清樾微微敛眸, 从地上的断箭收回视线。
她本想看向台上的宋焱,可眼前一暗, 身前更高大的身影将她全然护住。
“宋焱?!你疯了?光天化日你要杀人?!”
高泰安盯着高台之上还维持着张弓姿态的宋焱,震怒道。
“这不没死吗?”宋焱嗤了一声, 刚把弓从手上松下,身边立刻就有一张谄媚的笑脸跟上,把弓毕恭毕敬地从他手中接走。
“毁了我的投壶,这就放你们走了,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宋焱邪肆的笑意还没彻底扬开,底下便已经听不下去。
“搁什么搁,搁得住你是二皮脸,搁不住你是不要脸!宋焱,我忍你真的很久了!”衙内卷着袖子,指着宋焱鼻子,匆忙逃去禹州前没骂出来的话一口气都骂了出来。
许久没人敢这么骂他了。
宋焱按了按眉角。
真是个憨货。
他假装听不清,眸光继续往林清樾身上扫去,可实在是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被露出来。
“你想如何?”
蕴着不悦的男声传上高台。
至于看得跟个宝贝似的么。
宋焱抿了抿唇角,只得把戏做足。
“既然感情这么好,那就一起上来和我玩一场。”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即使不知为何宋焱对她如此敌视,林清樾也没想着避让。
繁花台上,丝竹弦月,温香软玉。
恐是京中最有名的秦楼楚馆也比不上这里,燕瘦环肥,目不暇接。
除却台下看到的那几个簇拥着宋焱的少年郎,台上坐席之中五六个少年更是纡朱拖紫,贵气逼人。
他们在美人环绕下,见和林清樾几人一道走上来的高泰安,嗤笑取乐道。
“泰安啊,去了趟禹州去瞧你带回一股穷酸味。”
“好歹也是尚书之子,就算再没朋友,也不能如此不挑啊?”
高泰安的指骨捏得吱嘎作响。
许久没被激发的暴怒又被挑衅起来。
“怎么也比你们一个翰林学士之子,一个太傅之子记吃不记打,跟在昔日对头身后做跟屁虫好。”
“你——”
“好啦。”
“好了。”
异口同声的二人各自对身边人说道。
不过前者是柔声安抚,平复衙内怒气。
后者则是嫌聒噪,不耐叫停。
两厢安静下来,林清樾迎上宋焱眸光,神态自若。
“你想玩什么?”
“听闻你借太子赐牌,还贪得无厌签了应战书。”宋焱轻笑着,打量过林清樾身后一圈名不见经传的平头百姓。
“清河宴岂容你们不自量力?今日便瞧瞧你们能耐,比诗、书、射,若你们能赢我们,往后让你们在上舍安心住着。若输了——”
宋焱冷下脸。
“即刻离开国子监。”
“离开国子监?宋焱,逼人太甚了吧?你现在和当年你所憎恶的人有什么区别?”
高泰安一听,这明摆着权势压人的无妄之灾。
可宋焱被谴责的良心丝毫没有作痛。
他掏了掏耳朵继续道。
“不然,我可以现在就让你们离开国子监,不信就试试。衙内,你也一样,去得了禹州一次,就能去第二次。”
“比就比。”
祝虞不再甘心站在被维护的背后,和瞿正阳一左一右并肩站在林清樾身边。
关道宁也上前拍了拍气坏了的衙内。
“与他们比,又不一定会输。”
“胜负谁定?公平谁主?”梁映抬眼,将宋焱一带而过的重点剖了出来。
宋焱似乎正等着梁映问这一句,这会儿倒坦荡。
“放心,我不是输不起的人。不如就你我二人,现场出题,两边各遣一人作答,一人一票,全通为过。”
只见宋焱左手一抬,丝竹声停,美人退去,中间厅堂两张木桌被人重新铺设,摆好了笔墨纸砚。
他和梁映身后也被人重新搬了两张木椅,得以舒坦坐下,坐观全局。
“第一局,比诗赋,你我各取一字为题吧?”宋焱随意环视,即刻点了点地上吹来的落叶。“我选叶字。”
梁映深幽的眼眸盯了宋焱一会儿,这才坐下,指了指上空。
“我选时节的‘秋’字。”
宋焱拊掌,“那就秋叶为题,我耐心不好,便限七步成诗。黄策,你来吧。”
被点名的男子站起身来,正是刚刚衙内骂过的太傅之子。
他不慌不忙,从他的位子步步走来,到了桌案处,只用了六步,他却也俯身直接拾笔写就了,看着气定神闲,丝毫不怵。
“比诗我有信心,这一局我来吧。”
祝虞主动请缨,在众人信任的目光中踏步而出。
她身量比起黄策矮小些,步伐也小,到了第五步,离着桌案有些距离,她却一步也不多走,定死了六步。
最后一步宁愿拼劲跃过,咚的一声落地,引得隔壁作答的黄策略略皱眉。
林清樾几人在旁看着,却是唇角带笑。
都了解这是祝虞看着乖顺下的倔强。
俄而两首写就,两人同时搁笔。
黄策念及他的诗,合辙押韵,词意静美,将秋景难留,愁思常在的幽叹写得淋漓尽致。
最重要的是,完美契合景王这几年殿试择人的喜好。
念完结束,黄策信心满满,心道这犄角旮旯来的穷酸学子哪里懂得洛京时兴。
可待祝虞念完她的诗,他的笑意却一僵。
从用字用典的技巧出发,两人不相上下。
但祝虞写的秋叶,在边关,在沙场,在妻离子散的血和泪中。合辙押韵一样不少,却不见诗赋的优柔含蓄,如一柄裹着沙土长枪定定杵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梁映没有犹豫,将代表通过的白果放在了祝虞案前。
可……这不是景王所喜啊!
黄策心中安慰自己,希冀地看向宋焱。
可宋焱竟不曾看他一眼,一颗白果就这么放在了对面的桌上。
这份爽快出乎林清樾几人的意料。
“有点意思,下一局,比书。”宋焱不管他人目光,“我这里有几本前朝书法大家的孤本,咱们各选其中一页,让他们看过写下如何?”
梁映被宋焱拉走到东南角,看着他在随意摆放的书架里翻找着价值千金的前朝孤本。
“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里相对偏僻,梁映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帮你。”宋焱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很是是笃定这里无人敢偷听,淡然道:“谁叫殿下你脾气大得很,一点也不肯配合。你应该知道你必须参加清河宴并胜出吧?”
梁映微微蹙眉。
他记得林氏对他说过,为保证他的安危,他的身份暂时不会告知林氏之外的人。
而宋焱,他确认过不是林氏之人。
至多只是受林氏利益牵扯,才来帮他。
他竟知道他的身份。
还知道林氏的计划。
清河宴确实是他恢复身份最关键的节点。
因为胜出时,景王应下打开的皇室秘库,必须由沈氏嫡亲血脉才能开启。届时以此印证他的身份,景王就算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你若以为景王是最不想看到殿下回来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宋焱说到这里暗了神色,“景王至少还受明面上的正统牵制,但那个人就不同了。”
“你若回来,他就只有一个死字。”
宋焱笑了笑,看着梁映变幻的神色,“看来你已经猜出来了,没错,就是现下替你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
“他看着受制于景王,实则早就在暗中另谋出路了。你道是如今国子监为何像现在这般花天酒地,只知钻营?便是为了清河宴上,让你绝没有胜出的可能。”
“我表面迎合,好不容易才凑了眼下这几个真才实学的,你却硬要和那几个禹州的扎堆,我只能出此下策,帮你试试了。”
看宋焱神色和细节,此话并不像假话。
只是其中还有许多细节没有推敲,而这里也不是能详谈之地,梁映沉默半响,宋焱却不在意。
“我说这些并非要殿下尽信于我,只是希望接下来,殿下不要再横加阻拦,尤其是对他。”宋焱侧过头,看着在白衣少年之中正对其中一位说话的清隽少年。
“这么多年,东宫那位从未对谁动过恻隐之心,他一来就得了亲手赠与的牌子,又与你这般亲近,若说只是巧合,我是不信的。”
“她不是。”
固守的慎重还是破了戒。
宋焱闻言,提起唇角讽刺一勾。
“就这么笃定?”
“那你知道她根本不叫林樾吗?”
第083章 验真心
须臾, 梁映和宋焱手上各拿了一份孤本字帖从远处走回。
不知是不是林清樾错觉。
总觉得回来后,梁映的目光幽冷了几分,先前无心时也能感受的追逐不复存在。甚至是她主动看去,少年也只垂首不顾, 似在思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