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原本的五官疏淡文雅,并非一眼能记下的深刻, 但只要他带两分笑意,就能有七分的温良恭俭。
而那梁映呢, 身为男子,一双眉眼却将先皇后的秾丽留住了七分,姿容之盛甚至超过京中大多贵女。
偏偏生得那样好的眼睛却又乌沉阴郁,从低向高这般望来,不见不安, 反而如伺机而动的野兽,锦衣华服之下,他依旧不曾被真正驯服。
“放了她。”
萧定安挑了挑眉, 似是对孤身而来的人有如此勇气提条件而感到诧异,但他乐得看见对方失控的模样。
“你是说她?”
萧定安伸手把跪坐在自己脚边的女子下颚, 慢慢从阴影中抬了起来。
原本头上用以束冠的发簪没了,倾泻的长发垂落, 贴着清隽的侧脸。苍白的肤色,不再刻意持重神情, 丝丝缕缕削去了男子之气,破天荒得显出几分柔弱可欺。
温润的双眸更是空空洞洞,对萧定安不算温柔的力度没有一丝反抗。
“如你所见,我可没有绑着她,怎么放?”
萧定安话音落下,梁映神色又暗了一分。
握紧掌心幸而藏在袖下,让人窥不见其中的被竭力压制的愠怒。
“你这么做,无非是想要我的血替你打开秘库,在景王和百官面前证实你的太子身份,未来也好名正言顺登基为大燕天子。”
“你或许还想剥下我这副皮囊,来替代我,免得林氏起疑,又或是将我囚禁,这一生只在你需要时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血奴。”
梁映的猜测不曾有错,萧定安微微敛眸,不知他是何意,只听他继续道:
“可这一切,都需——我活着不是吗?”
银光从梁映的腕下弹出,精心打造的护甲软刃第一次被拿来用以威胁主人的生命。
萧定安眉间掠过一丝骇然,他的身子不由得往前挪了一步。
“你要用你的命换她的?”
“你可知你是大燕皇室最后一个嫡亲血脉,这条命可值得千千万万人为你而死——”
“那又如何?”
梁映冷笑着打断,利刃贴在他的颈边,他却语意自在。
“我必须要因此觉得要用人命堆起来的血脉高不可攀吗?我从一介平民被你们的权势裹挟着来到京都,从未有人问过我是否想要这王位。”
“今日你问了,我便告诉你。”
“是,我要用我的命换她的。”
梁映眸光偏转,落到神情滞涩的林清樾身上。离开前她说了到此为止,他听见了。
但他没有同意。
“因我在意的,至始至终从不是那王位。”
萧定安齿间不爽地摩抵着。
“呵,我该称呼你为情圣还是——一个被骗得卖身还帮人数钱的蠢货呢?”
“你真的了解她吗?”
“你知道她的过去吗?她年幼在哪里长大,父母是何人?又为何来到你的身边?”
短暂的沉默换来萧定安扳回一局的一笑。
“呵,你明明一无所知不是吗?倒也不用因此失意,你该了解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萧定安缓缓走下台阶,终是在梁映警戒着的极限,十步之远停了下来。
“求自在,求畅快,无拘无束,从不为任何事物停留、回头。”
“今日我心情好,便为你解惑一次。”萧定安勾了勾手,留在台阶之上的林清樾木然抬步,跟到了他的身边。
“她不叫林樾,她叫林清樾。”
萧定安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其中清液倾倒在
女子还带着三分温雅气息的少年面容上。
不过须臾,随着萧定安拿帕子擦拭过,一张更为秀雅清丽的女子面庞出现在梁映眼前。
梁映微微一怔。
这眉眼他不曾全然见过,却又觉得并不陌生。
脑海中碎裂的记忆不断重新被搜寻,拼合,终于在一个刹那,梁映想起来了。
就如同这眉眼稍改得硬直深邃,便如同俊朗少年,若画得妩媚浓艳,便就是最初在禹州拂云楼,扮作舞女来救他的——
阿清。
林清樾。
梁映终于明白了为何刚刚他怎么也联系不上人。
“她瞒得很好吧?”萧定安见梁映眉宇低沉,他掀起唇角,边绕着梁映周身走,边道。
“两个身份,在你身边切换自如。林樾是林氏给她安排的身份,要她教化你得成君子之德,而林清樾——”
“她接近你是为了她逃脱林氏的自由大计。”
重重的话音敲落在空旷的地宫之内,带来的回音似不断在梁映耳边强调这段时日的欺骗,抵在脖颈边的利刃不由得松了寸厘。
萧定安看准时机上前一步,却又在梁映回过神后,止步在八步之遥。
“别急,这只是一个名字。你还不曾知道她的过去呢……”
萧定安笑了笑,想知道梁映会在谎言揭开到哪一步开始崩溃。
“在你面前,林樾定是个光风霁月的温润郎君吧?可实际上林清樾生在暗部,十岁时便执行指令去杀人。在她手下葬身的人不计其数,你道她为何暗夜要留灯?”
“杀孽太重而已。”
“还有那些让人心折的文韬武略也都一样,不过都是暗部为了提高她作为暗卫价值的手段,真正的她从不曾勤勉好学,孜孜不倦。不过都是被师父逼得,不得不学罢了。”
“噢,对了说起师父,你还不知林清樾父母吧?”
萧定安瞥过神情依旧木然乖顺的女子,缓缓道。
“我们林氏之人生下时,便只知其母,不知其父。但为母者也并不会亲自教育,只统一由林氏其他人喂养到开智后,长成如何,会不会相认,只看孩子自己的造化。”
“她是长到七岁,拼命成为那一批的佼佼者后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是这掌管林氏暗部的两位副使之一。可惜就算母亲于暗部高高在上,她也得不得一点照拂。”
“而林清樾的父亲,也便是我的师父,在林清樾十岁那年才因要教习经学,与林清樾相认。师父固然是个温和良善的人,可她大概才学会什么是血缘至亲,师父便又险些死于林氏刀下。”
“还未真正拥有又被夺走,梁映你猜,就这样活在你死我活的重压之下,不曾见证过一丝真情实意的人。”
“她,真的会爱你吗?”
萧定安看着梁映渐渐失力的指尖,暗自勾了勾唇,随着一记响指,他得逞道。
“你能为她而死,她却不会。”
响指声下,木然的女子从萧定安身边蹿出。
那速度极快,是林清樾再没有任何隐藏的真正实力。
“当啷”一声,是林清樾抽出的短匕与梁映的软刃相击之声。
萧定安蹙了蹙眉。
这情景并未如他所料,梁映竟没有被林清樾一击拿下。
不会是林清樾武功突然退步,只可能是梁映他……
早有准备。
“你爱人只是为了求得同等回报么?”
在听萧定安话声中沉下的眉眼此刻蓦然抬起,乌沉的眼眸一点没有该有的灰心丧意,面对与他缠斗的林清樾,他也没有显出半分为难来。
两人虽一来一回战况激烈,可梁映步伐招式全都来自于林清樾。或许他赢不了,可他也不会输,甚至可以按他心意,将这相缠的时间继续延长。
“说了这么多,这么自信我会因此生厌。”梁映抽空望向萧定安,不屑一笑。
“是因为你便是这样的人吧。”
“你明明知晓她是如何生长的,知道她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变成那些模样。她不欺瞒于你,你却觉得是她变了。”
“你是爱她,还是爱她利你的那一瞬?”
像是被尖锐刺破心中的毒液。
萧定安胸口起伏着,眉间逐渐升起阴鹜的黑云。
“今日才得知全貌的你有何资格敢这么和我说话?!”
“资格?”
梁映笑着,忽然觉得没有生这深深的皇城之中,也是件好事。
“凭我生在那满是人情世故,也满是谎言欺骗的市井之间。”
“我知道那些值得付出真心的人,无需看她的过去,看她的伤疤,只需要知道,她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那就足够了。”
眼见梁映说话间已经彻底贴近林清樾身边,那尖锐的刀刃顷刻之间就可以刺向那脆弱的心脏。
气血急切上涌的萧定安大喊:
“林清樾,给我杀了他!”
暴怒的话声不曾说完,萧定安定定看着适才还在梁映胸口挥舞的匕首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腹上。
直到鲜血开始洇出,剧痛传上脑海。
他才意识到眼前的事是真实发生的。
“放心,避开了要害,你还不至于死。”
眼眸重新清润明亮起来的女子松开刚刚果决刺下的手,声线平静道。
“你——你竟然没中蛊?”
萧定安捂着腹部,失血的无力让他缓缓跌坐在地上。
“中了,只是你有一个医术极好的妹妹。”林清樾抬头看了眼缓缓走过来的琉璃。“那蛊毒不能根除,但也不会令我丧失神智。”
“琉璃!你竟敢背叛我!我可是你的兄长!来人啊——”
“兄长大人,就像你刚刚说的,我们林氏之间哪里看重血缘呢,就算我们是同一个母亲,我与你还不如对樾姐姐来的重要吧?好在,你把送到了樾姐姐身边,让我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亲人。”
琉璃亲昵地挽上林清樾的手,眉宇之间藏不住那一点林氏天生的冷漠。
“还有你也不用费力叫了,外面的侍卫已经中了我的药。”琉璃说到这里看了眼梁映,“而且,差不多也到时间了。”
-
“你能相信樾姐姐到什么地步?”
一刻钟之前,走到一半的琉璃还是停住脚步,侧身望向梁映。
“以命换命呢?”
梁映莫名却还是认真答了。
“可以。”
“那就给你一次机会吧。”琉璃深吸一口气,似定了重大的主意。
“我本来应该带你去秘库,但去了就回不了头了。现在我只能给你一刻钟,随你做什么,一刻钟后我带你去地宫,若樾姐姐还是死了,我便要你陪葬。”
梁映握紧掌心那根玉簪点了点头。
一刻钟之内,梁映绕回了刚刚的偏殿,和宋焱商议。
“什么秘库??什么林氏?”宋焱扶着眉心,“我之所以帮你,除了瑛儿一事,乃是受左相之托,多的我真的不知。现下左相也暂时被拘在大殿内,我们一时半会不可能过得去。”
“此事是事关救阿樾一事吗?”
祝虞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
梁映看着祝虞清秀的面孔,点了点头。
“殿下没有多少时间的话,就交给我们吧。”
祝虞没有一丝犹豫。
瞿正阳、关道宁和衙内也一道走了上来,少年们的面上对于擅闯皇城,违抗禁军并无畏惧。
“找到以后呢,我们该说什么让堂堂左相相信我们。”
“就说‘清君侧,证血脉’。”
……
幽静的地宫尽头逐渐传来人声。
“秘库的大门就在尽头。左相可想好了,为了几个口说无凭的学子率百官如此相逼,不管结果如何,您这个左相可都是当不下去了。”
“殿下,老臣惶恐。只是秘库之址可以再选,但若老臣不顾,万一伤及大燕皇室唯一的嫡亲血脉,老臣才是死不足惜啊。”
捕捉到关键熟悉的词。
林清樾恍然,是林氏明部的人。
竟能催动左
相前来解围……林清樾转过头看向神情坚毅的少年侧脸,原来他自见到萧定安起,所有的示弱都是在拖延时间。
林清樾低低笑了一声。
她便说,她教出来的人不悔傻乎乎地送死。
萧定安望着地宫口逐渐人头攒动的景象,脸色彻底死灰一片,这一场他为梁映准备的秘密围剿,竟成了他的身败名裂之机。
“那是谁?怎么站在了秘库门前?”
“那不是清河宴上国子监的学生吗?”
“等等,倒在那里的是太子吗??”
刚刚站定的文武百官、景王和长衡众人同时被台阶之上,身着月白学服的冷峻少年所吸引。
林清樾也静静看着。
她守在唯一可能的变数萧定安的身边,眸光送着她一点点亲手教出来的少年往那最高的台阶上走去。
可梁映越走越高,却越走越慢。
即使见证的人已经如计划尽数到场。
他又在最后一阶前,停下脚步,回首去看林清樾所在。
清润的双眸旁边,却是萧定安阴毒的视线。
有妒恨、有咒怨、也有看人同流合污的了然。
他不愿当这太子。
可他必须当。
只有站在那个位子,他才能保护好她。
“大胆,你敢行刺太子!”
还没能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的众人,刚看清台阶之下持凶器伤人的林清樾,不待禁军上前。那边台上传来一声金石相击的脆音。
众人回首,只见是容色昳丽,矜贵冷漠的少年用手边短剑在敲石门之前的一尊玉鼎。见视线朝他汇聚,梁映知道自己此刻无需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