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受不住盛怒,踉跄着两步, 勉强得了披着甲胄的臂膀搀扶,才不至于丢了大学士的颜面摔倒在地。
人才站稳, 庄严一抬头便看着太子身影已然向着东宫而去,他又喊:“殿下——”却不料,适才还搀扶着他的铁臂又生生把他钉在原地。
“山长,留步吧。”
话声恭敬却又强硬。
庄严抬头,面前威武高大的青年正是昔日长衡学子, 瞿正阳。
“愚蠢!你可知现下之势,纵容太子耽于情爱,便是陷大燕江山衰败于不顾。”
瞿正阳摇了摇头。
“我只知
, 若没有这份情爱……”
“殿下不会是太子。”
……
夜深寂寥,光影惨淡。
屏退了内侍跟随, 梁映一人走到偏殿屋前。
冉冉烛光,透过纸窗, 柔和温馨。
和着屋外萧瑟呼啸的北风截然不同。
心心念念,未曾有一步停歇赶来的梁映, 指节都挨到了木门上,此刻又停滞了下来,半响也不曾落下。
他忍不住想:
他来得会不会太晚了……
他此刻解释还有意义吗?择妃一事,事实既定,这是他改变不了的……
还有……他会不会太一厢情愿。
或许林清樾根本不曾在意。
她总是有各种理由可以离开。
而高高在上意味的择妃二字,听着就像是她离开的最正当理由。
“再站下去,天就亮了。”
屋檐之上,一道清越女声劈在忽生怯懦的心上。
梁映一愣,从屋前退开两步,抬眸望去。
那一瞬,云消雾散。
模糊的月色陡然明亮起来,一轮满月垂挂屋脊,月下女子亭亭玉立,浅青的纱裙随风飘动,恍如刚刚御风从月宫下凡的仙娥。
她可以选择不停留,却偏偏向他伸出了手。
梁映搭上,下一刻,他就被拉上了她一般高的屋脊之上。
“小声些,琉璃睡了,别吵醒她。”
女子在他身边坐下,擦去所有妆容的眉眼明净从容。梁映静静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存在。
厚重的,带着男子清浅气息的大氅被解下,围在了林清樾单薄的身形之上。
“身子才好,怎么不好好休息?”
门前的所有踟蹰犹豫化作轻飘飘的一句,落在两人之间。
林清樾笑了笑。
“总觉得你会来。”
梁映指尖动了动,不小心碰到掌心的伤口,他却觉不出多少痛楚来。
林清樾大概不知道。
她的一句话可以给他多少勇气。
“择妃一事,我事前不知,你若不愿,我明日就——”
林清樾温和地摇了摇头,将梁映即将脱口而出的严重后果打断了去。
或许是接下来的话,平日讲得太少,林清樾没再敢对上梁映幽深的眼眸,转而望向月亮。
“阿映,我原本是不信这世上有真心的。”
“不止是我,很多人都不信。”
“因为捧出真心的人,总是要受伤,总是容易被辜负,总是……那个被抛下的人。“
“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林清樾低头,没有看梁映却将他的手拉了过来,将掌心一点点掰开,露出里面的伤口。
“你是我遇见过第一个这么爱受伤的人。”
“太笨了。”林清樾对着那细碎的伤口轻轻吹了吹,试图驱赶当时的疼痛。
满是粗茧的掌心却似承受不住这点力道,堂皇地想要合拢,却被林清越执着地紧紧拽住。
“别总是一个人受伤了,要受伤也带着我吧。”
梁映眼瞳一缩,望着他的掌心上被林清樾递来一本薄册。
没有几页的册子,在夜风中被轻轻翻动。
第一页,是林清樾的小像。
眉如远山,眼如秋水,是她最原本的样貌。
第二页,是她年纪、籍贯、家世。
第三页,是她的擅长和喜好。
这是和择妃所需的登记造册并无二致,所有的她尽数如实地,白纸黑字地写在了这里。
再没有一丝隐瞒。
梁映怔怔看着,却越看越不认识那些字一般。
他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
但真的等到时,他又怕是他的一场幻梦。
青年视线上移,幽沉的眼眸映着女子笑得动人的模样,喉结上下滚动。
突然道,“咬我一下。”
林清樾一时愣住,随后低笑。
她拉起青年的衣袖,露出光洁结实的小臂后,实实在在地咬了下去。
她确信这一口足够有力,至少三日不会褪下印记。可刚抬头,却被青年扶住后脑,用低沉的声音诱哄道。
“再用力些。”
林清樾垂眸,俯身下去,感受着自己尖锐的犬齿在陷进皮肉一厘之后,缓缓刺破,随着青年克制地一声闷哼,血腥味在她的舌尖流淌。
林清樾再抬头,舌尖染着一点艳色收回口中,她没注意对面已经浑浊的眼底和紊乱的气息,自顾自拉起了自己的衣袖。
然后把毫无遮挡的小臂递到了梁映眼前。
“刚刚说了,受伤要一起。”
梁映勾起一笑,俯身凑近林清樾的小臂。
尖锐的疼痛没有如愿袭来。
那是——近乎于吻的吮|吸。
只让林清樾脊背一软。
梁映再抬起头时,林清樾的小臂上只留下一个暧昧的红痕。
不公平的呼声还未响起。
梁映指尖摩挲着那一片红痕,笑着抢先道。
“已经够了,我舍不得。”
初开窍的林清樾耳尖一烫,慌忙地把手抽回,把刚刚动作间差点落在瓦片上的簿册捡起,重新塞到梁映手边,没话找话道。
“你就这么看看吧,这册子过了林氏的手,会改许多。”
梁映没去戳破林清樾难得的羞赧,顺势打开册子仔细看了两眼。
“你父亲是卫渡?”
梁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好像在他前些时日,在藏书阁搜到的应对水灾的对策中见过,言之有物,实乃奇才。
“嗯。”提及父亲,林清樾神色逐渐平静下来,“我也是在十岁之后,因林氏要教导我们经义,才见到他的。但他并不完全听从林氏,也会教我林氏不让学的东西。”
“记得以前你送过我的话本吗?父亲会偷偷替我保管,不让林氏发现。可惜我十四岁叛逃林氏那一年被人告密追上,父亲替我挡了一刀,自此他虽然勉强救活,可终日无知无觉,和活死人无异。”
“所以,你让我为琉璃在皇城外租下的一套院子也是为了……”
“嗯,为了阿爹能安心修养。也因为……她——”林清樾指尖在家世后的林晞二字上点了点。
“在这里。”
幼时的惯性让林清樾无法把林晞称作母亲。
“林氏的父母之间并无情意,我带着阿爹叛逃之后,就是罪身。我还能因戴罪立功出现在这里,可阿爹不行。”
“他不能被她发现。”
“她作为暗部副使,不会容忍叛族之人。”
梁映看着林清樾点着的林晞二字,这才意识到这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她既然是暗部之人,那她怎会成为娴妃?”
林清樾皱眉。
“按理来说,暗部伪装绝不可能化用到与皇室有关的后妃身上,这违背了族规……但她……”
“我对她了解得很少。”
梁映抬起手指,轻轻按了按林清樾不自觉拧得很深的眉头。
“无事,今日知道这些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只要好好休息,择妃的事无须担心,一切交给我。”
……
宣布择妃的第三日。
皇城城门口排满了进宫的大小马车。
都是为了参加今日太子择妃初选。
足足五六十位美人排着队,由宫人领着进了后宫。
本就在宫内的林清樾见机站到了队伍的尾巴,无人察觉出异样的混进了队伍。
“听说今日是由娴妃主持呢,也不知她眼中什么样的女子够格当那太子妃……”
“娴妃又不是太子生母,不过是后宫实在空悬无人,才要她出面。我看还是这太子自身的喜好更重要,早前听闻太子体弱,估计不喜欢性子闹腾的。”
“就是,前太子妃林家大姑娘,据说就是爱好舞刀弄剑,煞气太重才被解除了婚约的。还得是女子四艺,琴棋书画才行~”
还真被队伍里的贵女猜中,一行人由着内侍领到了宫中御花园处,枝枝寒梅从中,空出一片地方,四角分别放置了一床琴,一座棋台,两张桌案。
华美宫装的美妇人正坐在空地前的八角亭内,两边燃起的炭盆将她笼在一片温暖之中。而她身边除了侍候的宫女内侍之外,还有三个
眼熟的身影。
“诸位贵女,今日初试,主要看看琴棋书画四艺如何,娴妃娘娘为了不失偏颇,特请来了三位琴棋书画的大家来做评判。”
“这位先皇最看重的琴待诏,元瞻元大人。”
“这位是翰林院学士,书画双绝的宁舒宁大人。”
“这位是崇文馆掌院,邵安邵大人。”
“技艺若有所准备,多多益善,贵女们请吧。”
随着内侍解释完今日初试内容,待在队伍末端的林清樾得到证实,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是走上了“熟人门路”。
就是不知邵安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崇文馆的掌院了?
那似乎直接能和庄严的大学士并肩了。
林清樾想着前面队伍倒也有序进行。
贵女们有专精一门,惊艳全场的,也有四碗水端平,样样能入眼的。
到了林清樾这儿,拿到了初选通过牌子的已有十六人。
内侍看着她走上前,拿起最后一份簿册,高声宣道:
“吏部南曹林仲之女,林清樾,年十八。”
听着自己新身份的林清樾躬身行礼。
看来梁映是专为她找了个能让她用本名的身份。
“琴棋书画,贵女可想好了?”
内侍在旁问道。
林清樾垂首道,“臣女四样皆有涉猎,请诸位大人不吝赐教。”
话音落下,林清樾抬起脸,女装的面貌显然对几位“熟人”还是有些冲击,只是毕竟历事良多,变化只在眉眼之间,转瞬即逝。
林清樾也正襟危坐,依次在琴台上,棋台和桌案之上辗转而过。
每一艺的结束,都伴随着判别之中甲等的落定和一众贵女的惊叹之声。
林清樾稳定发挥结束,拿到四个甲等的时候,还觉得顺利得过了头。
有些意外明部竟然没有在此为难于她。
偏是这时,等着八角亭中华贵的女人发下通过的牌子时,女人却从美人榻上站起,走到林清樾刚刚写下的字面前,细细端详。
“这字真是不错,我竟看出了风骨,宁大人,这也是您给她甲等的缘由吧?”
“正是。”
“可宁大人,您再好好看看,我怎么觉得这字有些眼熟,与反贼卫渡的字是不是有些像啊?”
林清樾身体一僵。
只听女人妩媚却绝情的声音不断入耳。
“我记得,这卫渡虽说是当年风光无限的探花郎,但任职两年后便被查出与外族勾结,下了刑狱,后又被劫狱逃窜,一直是京中一桩悬案呢。”
“先皇震怒,我还恍如昨日。宁大人你作为卫渡的同窗定是能认得他的字,他字颇有风骨,若不是亲身传授,很难写出其风韵来。”
“当年你坐实了卫渡之罪,想必今日也不会放过这等蛛丝马迹,若悬案依此得决,宁大人必然是第一功臣啊。”
宁舒微微一颤,走到林清樾尽力所书的字旁,又看了一遍。
这一次,他对着女人躬身道。
“臣,确觉得此字与卫渡之字有九分相像。”
女人勾起唇角。
“那还等什么,来人!窝藏反贼的嫌犯在此,速速捉拿!”
第097章 抬贵手
暗无天日的刑狱。
抽动的鞭尾带着一缕血腥味, 被身着官服的男子收回手中。他面无表情地抬眼,绑于刑架上的女子在他手中刚挨过十鞭。
金贵的衣料脆弱至极。
鞭痕重复处,碎布几乎要融到绽开的皮肉之中。
“还不肯说出反贼藏身之处吗?”
林清樾侧头吐出一口血沫,殷红的唇扯出一抹嘲讽。
“何必再问, 这二十鞭难道不是我必受的吗?”
男子颌首, 看似恭敬, 收起的鞭子却随他小臂一抖, 重新狰狞地展开, 甩出一声爆裂的空响。
“姑娘既然心知肚明,那我也就省些口舌了。”
二十鞭。
林氏暗部惩处的老规矩,刚好是暗部研究出的, 能让人痛昏而不至于痛死的临界点。
林清樾自受第一鞭时便察觉到了暗部惩处使惯了的力度和位置,一点也不意外刑狱之中有那个女人的眼线。
想来, 明部所谓的暗部修整,或许从来都不曾有过。她能做到暗部副使,靠得从来不是她的皮囊。
她既然做了娴妃十七年,绝不可能是碌碌无为的十七年……
鞭子再一次扫在破碎的布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