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路受过目光洗礼,重新走回坐席,从书箱安然拿出一册新书。
分明已完成了答卷,按理回斋房都可以,但林樾还是选择留下。
果然不矜不伐,虚怀若谷。
书院之中,品学兼优,永远是让人折服的硬实力。
玄英斋的学子逐渐对新斋长心悦诚服,忘了他们前一刻有多看不上这些被罚来玄英斋的“外斋”学子,更不会相信“外斋”学子能做了他们的斋长。
不过,谁让那人是林樾呢。
梁映一点也不意外,只抬头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等等。
梁映眯了眯眼,重新定睛看了眼林樾方向。
清雅如竹的公子,拿在手上研读的书籍封皮写的是什么?
——《史剑仙成仙记》??
梁映又反复看了几遍。
这才确认林樾这人真的在斋堂之上,堂而皇之地读起了话本。而且神色专注,比起他提笔答卷时,更是过之而无不及。
林樾自是感受到来自梁映的凝视。
到底还是少年,仗着外形凶悍,并不知道隐藏神色和气息。
她安之若素地翻过一页,用只有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道。
“梁兄,看题,别看我。”
果不其然,林樾的耳边传来掩饰一般的咳嗽声。
一日课业毕,钟声响起。
玄英斋内再答不完的,邵安也不让写了。
“你们还想留我堂了?倒反天罡!”
这样说着,邵安把笔从最后一个奋笔疾书的学子手中夺下,堪称残忍地把他手里才写了一半的策论抽出。
“教谕,我还能答!”学子伸手哀嚎。
邵安嫌吵地挠了挠耳朵,转手把收起的试题甩回教谕坐席,留给遥遥另一端的林樾。
“斋长,这些你回去批了,明天按优劣分好给我。”
啊……
她刻意留了最刺激的剑仙复仇一章,想回去好好品鉴的。
而且梁映一下课就跑了,她还没来得及追上去呢。
“有问题?”邵安没听见林清樾马上回复。
“愿为教谕分忧。”
林清樾即刻流露出一个完美无暇的笑容。
“噢对了,你们几个新来的,舍房也跟着一块调了,新学舍钥匙在学录那儿,林樾你记得拿来分了。”邵安把人点出来,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摇着羽扇悠闲离开。
这斋长真是即刻上任,一点不得闲。
林清樾抿住唇角,保持着风度,走到教谕坐席。不过刚伸手捞起纷乱的答卷,忽而一只修长的臂膀伸过来,替她包揽了一半。
林清樾抬头,面上惊喜。
“祝兄?”
显然,祝虞生性并不热烈,更不愿惹人瞩目。
可他还是一个人,一下学就从青阳斋赶来,走进玄英斋伸手相助。心里不知过了几番斗争,这会儿对上林清樾的眼睛,清秀的薄面皮不免涌上几分羞赧。
“本怕林兄乍去玄英斋多有不便,没想到一来就得知林兄得了斋长一职,是我多虑了。”
林清樾知道这是祝虞抵不过心中愧疚,唇角勾了勾,刚要开口。
门口又有人喊她。
“林樾。”
竟是青阳斋的学录,见林清樾望过来,晃了晃手里的一串钥匙。
“这是你们新分的舍房钥匙,我顺路就替你拿来了。”
“多谢学录。”林清樾接过钥匙。
“不必,是我该谢你。这次入住没什么讲究,这间舍房相对破损少些,你自己记得。”
学录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其中一把钥匙。
林清樾点点头,谢过学录后,收好钥匙。若无其事地回到斋中捧起另一半答卷,一边和来帮忙的祝虞闲聊,一边带人往玄英斋舍房走。
“他俩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跟在后面的瞿正阳摸了摸下巴,看不懂两人之间的亲近。
彼时,瞿正阳还有心情关心祝虞和林樾,等他切实站到了玄英斋学舍门口,他才知道,被“贬”来玄英斋,并不止局限于面子上的丢人。
它对于肉丨体,更是一种直观的折磨。
“这能住人?”
总算耐着脾气看完了空出来的六间学舍,高泰安忍无可忍。
“我家养的狗都住得比这好。”
林清樾不置可否。
毕竟玄英斋多数学子并不擅长修缮,刚一晚而已,能做到的也就是和梁映一样,打扫干净,能摆开行李,能睡人罢了。
一定要说的话,林清樾觉得这新腾出来的也比昨日梁映舍房好多了。
至少没有蛇,也没有漏雨的大洞。
可高泰安是从京都府来的衙内,住着朱明斋时已是抱怨漫天。玄英斋这惨状,还没有仆妇侍候。同行的其余几人眼看这就要闹了,纷纷看向林樾,看他怎么收场。
“确实有些过了。”林樾第一句话便是笑着认同,高泰安的怒气一下找不到去处,又听林樾继续道。
“我也心疼衙内,若是衙内慈悲,不如上呈山长,我们也好借衙内的光,享享不用换斋的福。”
高泰安气红的脸忽然哽住。
经入学试逞凶,书院学子之间新传过这位高衙内的小道消息。
说是高衙内作为高家嫡子,之所以被私下送来这偏远的地方读书,是在京中时得罪了不得了的贵人,为避免给家族惹祸的下策。只有安分守己,自己考回国子监才能结束这一遭波折。
是以,现在的衙内跋扈有余,而靠山不足。
可面子还是要的。
高泰安哼了一声,“你们多大的脸,敢差使本衙内!”
嘴上如此叫嚣,一双敦实的腿却倒腾得飞快,率先挑了六间之中破旧程度最轻的一间,怕谁和他抢一样,拿起新钥匙就跑。
众人:……堂堂衙内,就这?
林清樾转过身面对剩下几人。
除去她,也就剩青阳斋一个瞿正阳,朱明斋的一人,白藏斋的两人。
“剩下的你们先挑。”
习惯了林樾雅量,几人客套了一番,留下最破的一间。
林清樾面色如常,把最后一把钥匙收回掌中。
“等等,斋长。”
远处,重新背起大小行囊的关道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对着林清樾讨好地一笑。
“我想换舍房,求斋长通融。”
话是这么说,可钥匙关道宁已然拿过来,见林清樾没有反对,立刻把他手里那把换了过来,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视野。
就连祝虞这样不愿与人起争执的,都觉得眼下这状况有些太欺负人,但林清樾却心情很好地摆了摆手,带着祝虞往他的新舍房去。
但当祝虞看到门口的姓名牌后,终于有些绷不住地失声道。
“林兄,你与梁映同住?!”
是啊,她要与梁映同住。
可她不能主动与梁映同住。
书院那么多眼线,一定有人在猜她揽下图册一事在包庇谁。
那便让他们猜去吧。
她谁都没包庇,可又谁都包庇了。
所以你瞧,到最后,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
第011章 坏学生
林清樾最初,是没打算和梁映同住的。
一则男女终究有别。而这位太子又心思浓重,瞒起来比一般人累多了,林清樾还想着能给自己的后路留得宽些。
二则是有意模糊视线,让林氏的人,或者知道她是林氏的人,别一眼就看明白真太子的身份。
但这些麻烦,终是不敌咱们这位真太子本身的麻烦事。
书院开学日,入夜时分。
林清樾的迷烟在梁映洗漱回来后,已经毫不起眼地混在房间里的香篆中燃起来了。
他其实已算警醒,知道洗漱要避着人,可惜碰
上的是林清樾。
摇曳灯火下,温雅公子全然不见。
夜色中,林清樾再无掩饰地大步流星走到迷晕过去的梁映榻前。
这一次,她伸手拨开少年眼前厚重的额发再没有阻碍。
一颗秀气的小痣赫然在高挺的鼻梁骨上,没有更多修饰。
就知如此的林清樾撑着脸蹲在榻边,戳着那颗小痣自言自语道,“好歹用些脂粉再补一层。这么遮着脸,不也是早晚查到你身上来么。”
看过破绽一,林清樾指尖下移,又挑起少年掩得略高的衣领。
“啧啧啧。”颈上红肿又泛出脓水的伤口完整暴露在视线下。
明明她那日都替他好好上过药了。
林清樾看着都嫌疼,“琉璃配的金疮药很贵的,真是肉包子打狗……”
嘴上骂着,林清樾手上还是拿出了不久前被梁映拒绝的绫帕。
小心翼翼地将伤口上的脓水沾走后,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一下一下用手指敲击瓶身,将药粉均匀撒上。
怕梁映第二日察觉,林清樾不敢撒得太多,下意识离得近些,好控制用量。
不知不觉,两人相隔近在呼吸之间。
不怕痛的人,竟在睡梦中觉得痒。
微微皱眉后,从仰躺改了侧睡。
林清樾莫名屏气,侧睡后的少年双唇堪堪停在林清樾额前两厘之地,悠长的呼吸一丝一缕扫过她的眼睫,还带着冷潭微凉的气息。
这太子殿下也不知怎么想的,明知自己身上有伤,非要清洗。去了舍房后的冷潭,整个人一个猛子扎进去,一点不知道用帕子擦身代替,避免伤口沾水。
眼下干净倒是干净了,这身体遭老罪了。
林清樾不免回想起她从雨中捡回他后,给他换衣看到的景象。
一具还未弱冠的身体,倒像是上了几年战场的老兵了。
“燕国百年,这么破破烂烂的太子,你是头一个了。”
没了对这身子埋怨的心思,林清樾收起瓷瓶,重新站起身。
“阿婆,别走……”
少年冰凉的掌心猝不及防捉住林清樾垂落在侧的手腕。
林清樾眼眸微微睁大,开始怀疑少年是不是和他那奸诈的阿婆一样,根本没有被迷烟迷倒,纯纯在这里演她。
可少年长久之后,只有痛苦的呓语。
“别丢下我一人……”
少年的指骨像是玄铁打造的枷锁,牢牢地禁锢住林清樾的腕骨。她丝毫不怀疑,这样下去明早她的手上一定会有一圈说不清的淤痕。
于是,简单考量后,林清樾重新蹲下身。
手掌找到少年背后肩胛处,一下一下,从生涩到熟稔地轻拍。
“不走。”
“这条路才刚开始,你和我还有的走。”
林清樾本身身量就高出寻常女子一些,是以手掌大小也与部分男子相当,但拍在少年历惯风水雨打的后背,这手掌比之竟娇小。
随着有意抚慰,掌心温热的温度透过血肉缓缓传达。
少年拧起的眉头渐渐放下,重新寻了个姿势翻了回去。
林清樾转了转解脱的手腕之际,少年枕后的包袱却因姿势被挤落。
幸好林清樾眼疾手快,在布包掉在地上之前接住了。
布包比想象中的还轻。
在梁映取出了一套贴身衣物后,包袱更缩水,唯有三件坚硬的物什显出行迹。先前看梁映神色,他似是很在意这包袱。
不用打开,凭手感,林清樾也摸得出来。
三个都是金属器件,其中稍大一些的像是把匕首。
另两个大小一致,前尖后顿,只有指头粗细却有些分量。
林清樾摸着摸着,“啊”了一声。
她认出来了。
这是箭镞。
八九不离十,是她在金海楼射出的那两箭的。
这是想查她啊,还是不甘心乖乖在书院读书么……
林清樾失笑,掂了掂布包还是把东西原封不动地塞回了梁映的枕后。
她早该料到,就算进了书院,他也不会把读书当成唯一的出路。
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少年自也有自己处事的方法和技巧。
她若要当好一块磨刀石,还是不能离得太远。
一点光晕柔柔打亮少年再无遮挡的眉眼上,梦魇消失,少年的睡颜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安宁和睦。
站在床边的林清樾伸出一只手略略抬高,从她的视线里,正虚虚掩住少年杂乱的下巴。
“其实长得挺招人的……这胡子能留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眼下,还是得为咱们太子殿下好好铺铺路才是。”
一道人影被烛光拉长在木屏风上,随着夜风吹开窗扇,灭了烛火,室内光亮和人影一并归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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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英斋最后一间斋房上的名牌,光明正大地挂上了林樾二字。
林清樾带着祝虞熟门熟路地走进舍房。
“东西便放在那边书案上吧。”
前主人关道宁收拾得很干净,一点痕迹不曾留下。
祝虞神色略有紧张,环顾室内,没看到梁映身影后才松了口气。
“其实没外面看着那么破。”林清樾路过,瞥了眼隔壁榻上跟着主人一块消失的布包,心里有了计较,面色如常地继续招呼祝虞,“不知祝兄看过,是否安心些?”
被看穿心迹的祝虞陡然抬起头,望向林樾。
他是如此坦然。
盘桓一整日晦涩的,如业火灼烧般的愧疚不安猝不及防被撬开一丝缝隙,一缕缕清朗新鲜的风吹了进来。
祝虞不再勉强挂上笑容,低下头,话语声多了几分真切。
“我只是觉得此事实在不公,林兄分明没有做错什么。”
林樾笑:“可你也没做错什么啊。”
祝虞一顿。
他听过太多让他谦虚恭谨的教诲了,在他身上,只要有一分辩不清的道理,有一个无人愿意吃的亏,便都该由他揽过去,这样他才是高尚大度,才是值得让人夸赞。
可有的时候真的不想认。
他好像盼了这一句“你没有错”盼了很久。
盼到他才发现,他原是厌恶极了。
清高的从不是他,而是这一句句规训着他长大的话。
可有没有这些规训,他都该是他。
祝虞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林樾,他十分郑重道。
“这间学舍不能再换了吗?”
林清樾瞧了瞧前后左右,“是有哪里坏得厉害,我找学录说说。”
祝虞唇角抿得紧紧的,有些话只能闷在心里。
——不是屋子坏,是人坏。
金海楼他虽能对梁映以命相抵,但更多的是出于君子一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