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窗——陆弥弥【完结】
时间:2024-11-05 14:48:22

第008章 飞横祸
  第一日下学钟声整整敲了十二声。
  书院里一下热闹了不少,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把仍处于“安静囚笼”的玄英斋学子羡慕得要死。
  “这下连朱明斋和白藏斋也正常下学了吧。”
  “你说说我们这命,比不上人家青阳斋早下学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拖堂。”
  “谁叫我们摊上这么个教谕呢?”
  “噤声。专心答卷,我都听得见。”
  斋堂之上,着深色大氅的中年男子横握在教谕坐席,一把浓绿的孔雀羽扇挡着他的面,好似整个人睡得异常香甜,但偏偏在底下学子讨论得最欢快时,慢慢悠悠来了一句。
  登时,底下学子收回了交头接耳的样子。
  可答卷的手,却是怎么都写不动了。
  整整一日,他们每个人都至少写了七八张试题,墨都生生短了一截。
  可直到现在,邵教谕手上还有三套试题没考,说是不考完就不下学。
  这年头出出考题就能当教谕了吗?
  玄英斋学子的命也是命啊……
  苍天呐,谁来开开眼救救玄英斋这些苦命的学子啊。
  就在诸生心里开始求佛拜神时,还真有人从天而降来救他们了。
  “邵教谕,有事需找你斋学子,今日授业暂缓吧……”
  “是郝学正。”有学子一眼认出打断他们课堂的意外来使。“他不是山长身边最得力的学正么,轻易不会来斋堂的啊……”
  “看来是出事了,你看郝学正的脸色……”
  “这才第一天,能出什么事儿啊?”
  学子们嘀嘀咕咕的声音又起来,邵安把盖住脸上的羽扇拿下,散漫地支起身,对站在斋堂外的郝学正道。
  “我们斋的学子今日一整日,除了中午去膳堂用饭,都被我困在这里答卷,什么事都做不了,你找他们作甚?”
  学子纷纷意外地看着帮他们说话的邵安。
  好吧,苍天厚土,各路神仙,请忘了刚刚他们咒骂教谕的那一句话吧。
  “有事找我,他们还得答我的卷子。”
  邵安瞥见眼神变得清亮一些的学子,又慢悠悠地补了句。
  “……”清亮的眼神再次消失。
  郝学正盯着邵安,知道自己犟不过他,无奈点了点头。
  邵安起身跟着离开前,望了斋内一圈,半天指了指最后一排最后一人。
  “你,就你。梁映是吧,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看着,不许有人舞弊。”
  邵安话音落下那一刻,不少学子好奇回头,正对上一张乱发蓬须的脸,他虽静静坐在那里,却一点也不像个书院学子。烟青色学服穿得像是偷来的,歪歪扭扭,盖不住一身市井流匪之气,好像下一刻就会起身随机挑几个学子绑起来发卖似的。
  “看什么看!”
  面对诸多打量的目光,男声冷声低喝。
  众学子顿时心头一跳,全部回头开始乖乖答卷。
  郝北拉着邵安到了一个偏僻角落,反复确认没有学子经过后这才开腔。
  “你是说春丨图册?”
  听完前因后果的邵安,拿羽扇柄挠了挠后背,不太在乎地把郝北全程用“那个”代替的字眼,光明正大地说了出来。
  郝北像是听到什么刺耳东西,狠狠皱了下眉。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有学子向我举报,昨夜学舍宵禁后,有人私下在学舍兜售,后来我也确实在青阳斋的学舍里查抄到了一册。”
  郝北偷偷把袖子里粉色封页的册子在邵安眼前晃了一下,以证所言非虚。谁想,邵安还想伸手来拿,被郝北一掌拍了回去后,他还不满地撇了撇嘴。
  “既然是在青阳斋发现的,你只管去找青阳斋的学子对峙,找我玄英斋干甚?”
  郝北正色,“青阳斋学子供说卖图册的人,穿着灰布斗篷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不好辨认。唯一知晓的是,他兜售时用了一首藏头诗,藏头的秽语不说,我看了那诗句借用的错字百出……不像是青阳斋学子手笔……”
  “哦?你意思是因着诗句有错漏,就得是我玄英斋的学子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此等不正之风,必须找到始作俑者严惩。此番先搜查一下玄英斋学舍,没有最好。”
  邵安若有所思,片刻后孔雀羽扇轻轻晃动。
  “一定要查也可以,但必须一视同仁,四斋一同搜查。”
  -
  答卷中断,玄英斋学子匆忙用过晚膳就被邵安一块带回学舍,聚在一起,当面锣对面鼓地被告知需要搜查他们的个人住所和行李。
  “当然,如果有人出来认了,就不用如此费事。”
  自然是没有人承认的。
  这并不出邵安所料。邵安只能挽起袖子进一个个舍房,不过他虽是翻找,但每次都只喊一名学子进屋,并未将私人的东西公之于众。
  学子们没觉得多冒犯,也都配合。
  只是在看到邵安逐渐搜出四五册粉红封页时,嬉笑声不由得大了些。
  虽有图册,但不是对应数量的钱财和关键证物的斗篷,算不上罪魁实证。
  “春日好时光是吧,看来我们斋心思萌动的不少啊。”
  被搜出册子的人被邵安拎出来罚站在一排,每个人都挨了一脚。
  只剩最后一个斋堂了。
  邵安看了看斋堂上的姓名牌,“关道宁?先从你这边开始吧。”
  消下红斑的关道宁乖乖上前。
  他的包袱不少,光是一一打开都废了不少时间,不过少年配合,连装酥酪的油纸包都主动解开。
  邵安一看就知道这个孩子是个苦惯了,省惯了的。
  所用的每一样物什都有岁月辗转的痕迹,没有一样是新的,不过每件又都被保养得很好,特别是笔墨纸砚这些文房用品,比他自己贴身衣物都打包得细致。
  “教谕,这是我母亲自己做的酥酪,外面都买不到这样的味道呢,您尝尝?”
  关道宁见邵安转身要查看窗外,忙不迭把收好的油纸包打开。
  邵安脚步一停,转身见关道宁脸上满是对酥酪的自豪,心中动容便尝了一块。
  确实好吃,甜而不腻。
  关道宁一见邵安喜欢,马上把所有酥酪重新包好塞到邵安怀里。
  “辛苦教谕了。”
  “唉,我沾你的光尝尝就够了。”看不清邵安的动作,关道宁回过神只发现前一刻被他塞出去的油纸包,下一刻回到了自己手中,而邵安已大步流星地离开。
  “就剩你了,梁映,来吧。”
  站在斋房门口,邵安冲学子堆中高出一截的少年招了招手。
  梁映沉默地在众人目光下走进自己的舍房。
  “是他吧?凭他那些三教九流的关系,肯定能搜罗不少拿来卖。”
  “肯定是他啦,我半夜好像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呢……”
  “啧啧,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邵安在梁映这半边的舍房转了转。梁映没什么行李,舍房原有的物什反而更显眼,他明显发现这半边舍房比关道宁那修缮得适宜许多。
  “没看出来,你挺有闲情逸趣的。”
  说着,散步一般的邵安眼睛落到书案上的蔬果,随手捡了个枣要塞进嘴里。
  一直闷不吭声的梁映忽然动了,他抢得很准,邵安身子没被晃动,姿势也没变一下,只有手里的枣确确实实地不见了。
  邵安搓了搓落空的手指。
  不过就是释菜礼发的枣,他还当他随手放在案上,没多珍视呢。
  轻咳一声后,邵安冲着榻上梁映唯一的行李努了努嘴。
  “你这包袱是我打开,还是你自己打开?”
  “也不是一定要打开。”梁映把夺下的枣放回榻边,又把小臂长短的细软包袱拿起来晃了晃。“这包袱,教谕一看就知装不下一整件棉斗篷,一听也知道没有买卖所得的散碎银钱。”
  邵安手执羽扇,放在胸前,戏谑笑着。
  “怎么,你这里装得是什么宝贝吗?”
  “我倒也不是多想看你的东西,不过所有人都查过了,凭什么你是特权呢?”
  梁映捏着包袱的手紧了紧,他当然没有特权。
  也不该有什么特权。
  烛光下,布包袱被一双粗粝的大手缓缓解开。
  偏是这时,玄英斋的学录敲了敲斋门,嗓音欣喜。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始作俑者了!是青阳斋的人!”
  “谁啊?”
  “好像是那个第二名的林樾。”
  “哈?”
  一个时辰前,青阳斋。
  “这种事查查玄英斋不就得了?”
  “谁叫第一本是在我们青阳斋查出来的……”
  “其实查到又如何,说实话图册哪个男子没看过……大惊小怪,让我知道是哪个古板告发的我非要……”
  李之望单手捋了捋胡子单手握着书卷,坐在学录搬来的木椅上,一本正经研习像是听不到底下学生窃窃私语。站在其身侧的学录瞥了一眼站在学子最前一列的林清樾,视线又很快移开。
  “总之,山长已经首肯,鉴于李教谕身体不便,暂由我代劳,检查诸位物品。那便依名次,由后往前来吧……”
  青阳斋的学子不太情愿,但为了证明清白只能同意。
  按学录的意思,林清樾成了最后一组,等待时间还长,有学子拉过她低声道。
  “孟庆年这人,我之前便认识。就是嫉妒比他读书好的人,肯定是他偷听正阳和你说的话,蓄意告发的!正阳据说被抓了个正着,你没事吧,郝学正没找你麻烦吧?”
  “我有点事耽误了,不过没想到正阳想给我看的是这个……”
  林清樾说着,清俊的脸上也有掩饰不住的惊讶。
  看得学子连连摇头,“哎,可不是嘛……看那些东西简直是脏了林兄的眼睛……”
  青阳斋除了最初被郝学正逮到的瞿正阳,没有第二人查出图册。
  眼看着就剩下最后一组的祝虞和林清樾,已被宣布无事的其他青阳斋学子都早早地回舍房休息了。
  李之望教谕也经不住在木椅上打起了盹。
  学录看着林清樾,又看看祝虞,深觉不可能出事,已经泄劲大半。
  “郝学正十分厌恶此事,我也是不得已为之,你们我便一起查了,一会儿结束后,就早早休息吧。”
  学录说着走进舍房,走流程般随手打开了专门盛放衣物的衣箱。
  这不看还好,学录一转头一大片粉色充斥着他的眼帘。
  早上林樾才回舍房,行李还未收拾,衣箱里应只有祝虞的东西才是。
  知道林樾和关道宁换舍的学录不可置信地看向祝虞。
  可祝虞神色更是震动。
  夜风从窗外吹来,粉色封页被拂开,一些活色生香的线条更加生动。
  祝虞登时闭了眼不敢再看。
  反而他身边的林清樾仔细品鉴了下。
  按照一本二百文来说,这图册画工完全物超所值。
第009章 包庇谁
  搜查完四斋学舍的当夜,书院四斋掌事教谕在山长书房待了足有两个时辰才离开。
  紧接着,第二日一早,对这突然卷起的风波的处理便下达到了各斋。
  上课钟声敲响,随着人来人往的脚步踏入斋堂。
  有四五学子彼此并不相识,但都统一背着书箱驻足在斋堂外的前院。对着面前匾额上书的“玄英斋”几个大字,愁眉苦脸,似是很不情愿迈出这一步。
  直到他们背后忽然涌上一片黑影,且伴着黑影,是毫不客气的一脚。
  “没听见钟声?嫌丢人就直接逃学,别在我眼前晃悠。”
  来人扇了扇手里的孔雀羽扇,右手抱着一捆新鲜试题,正是玄英斋掌事教谕邵安。
  几个学子面色微晒不敢多语,抱着书箱灰溜溜地进了玄英斋。
  邵安的嗓门不小,是故,玄英斋已经落座的学子望着从青阳、朱明、白藏几个斋“贬”来的慌乱身影,不由得露出堪比看戏的笑意。
  “这是谁没来啊?”
  邵安抬头一瞥,一眼就看到斋堂最后一排的一个位子还空着。
  玄英斋的学子回头望。
  “就剩梁大旁边的位子没人坐。”
  “这,只能是那个青阳斋的坐了吧。那个甲等第二名,林樾,据说他的房间发现了足有五六本的图册……你说说若不是他卖的,谁一下买这么多啊,还不是沽名钓誉之流……”
  “可不是也说没发现那斗篷和所得银钱嘛?没法断定的。”
  “不是,你们是都没见过林樾本人吗?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卖图册……”
  说什么,来什么。
  议论声中,玄英斋斋门口天光散尽处,涌进一片青色。
  穿过晨露,更显清隽出尘的容貌缓缓在众人视野中清晰。和刚刚几个学子不同,少年脸上一点没有被惩处的局促难堪,即使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望来,他也雍容不迫地行该有的礼节。
  清朗的声音更是有如琴音撩动,好不动听。
  “学生不太识路,来迟了,向教谕请罪。”
  邵安摆了摆手,早看惯少年风华。
  “找地方坐。”
  林清樾一眼看到刻意被人空出来的位置,笑了笑,背着书箱走了过去。
  按理不该一直盯着。
  可玄英斋的人视线就像被黏住了似的跟着气度不凡的少年。
  他的新位置靠着窗台,落座后,和所有人一样从书箱里拿出上课要用的笔墨纸砚来。可书院那平平无奇的木案上,一个接一个被摆上徽州府的廷珠墨、澄心堂的纸、洮河的紫砚、犀角的狼毫笔……
  都是价值千金的东西。
  前一刻还说林樾是罪魁的学子,又嗅着空气中新飘来的矜贵沉木香,发自内心摇了摇头。
  “……不可能是他。”
  所有人都在心中附议。
  林樾卖图册图什么呢?
  财,还是色?他明明应有尽有。
  “好了,今日照旧,算上昨日没写的,今日全部写完才可下学。”
  邵安此话一出,原玄英斋的学子忍不住一片哀鸿。
  “林樾、瞿正阳、高泰安……你们几个新来的把这些试题自己分一下,既然入了我玄英斋,便要按我的法子来,你们把昨天的补完再下学。”
  “是。”
  瞿正阳领回两日课业累成的题海,泄气的脑袋磕在书案上发出绝望的闷响。
  他的座位后,林清樾也领回了同样多的试题,眉目却显得闲适多了。
  甚至对上新同窗投过来的目光,还饶有余裕地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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