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十安皱着眉思索:“玄无一共几个亲传弟子来着?”
沐寻在身后道:“九个,守城站中死了六位,还有三位存活,一个是大师兄祝长生,一个是七师兄李又澜,还有一个则是小弟子初酒。”
宁十安惊讶回头,便见沐寻正仰头看面前的壁画,宁十安跟过去,果然见壁画上正画着星云宗的盛景,宗门弟子繁多,遍布四处,最上方则是几位亲传弟子的拜师画面,九人对着玄无叩首在地,旁侧一一标注姓名,正如沐寻所说。
宁十安指着最后一位道:“这个是初酒?”
壁画上几位弟子皆叩首,容貌也与本人有所出入,辨认不清,沐寻猜测道:“应当是。”
初酒竟是星云宗弟子,那他所谓的主人是谁?祝长生?宁十安拧眉思索,那为何针对沐寻?难道沐寻同星云宗有什么关系?
两人正在祭堂翻找,门外忽而传来脚步,沐寻伸手将宁十安捞进怀里,藏进阴影处。
很快有两人推门而入,一一将怀里抱着的香火点燃,虔诚的祭拜。
烛火跳跃下,宁十安看见两位清秀年轻的小弟子,他们拜完,又仔细整理一番牌位,忙完欲走之际,其中一人抬眼看见壁画,恼怒道:“到底是谁还要将他刻在上面,赶明儿我一定要求祝师尊将那混蛋去除,他根本不配做师祖的弟子。”
祝师尊?应当指的是祝长生,这两位应对是祝长生的亲传弟子。
另一人道:“你可别胡说,叫师尊听见了罚你。”
“我当着师尊的面也敢说,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凭什么不能说?”
另一人道:“这是师祖当年的吩咐,师祖不想追责,你是要忤逆师祖么?”
“师祖心善不计较,但是星云宗因此遭逢大劫,连师祖他老人家也殒身于此,他却活的好好的,凭什么还要保全他的颜面?”
宁十安竖起耳朵,捕捉到了关键词儿,他还活的好好的?玄无的九位弟子一共活下来三位,初酒与祝长生显然不是这两位弟子讨论之人,那只剩下李又澜,难道今日那姑娘所说的男人就是李又澜?
“若不是他背叛,师祖又怎会身死,星云宗又怎会……”
“好了好了,快走吧。”
待两位小弟子离开,宁十安与沐寻从暗处出来。
“看来当年的守城之战还有些变故,这李又澜似乎做了什么。”宁十安道,“不过暂且与我们无关,我们还是得先抓到初酒,但初酒竟是祝长生的小师弟,祝长生应当会竭力保护这位仅存的小师弟吧?”
沐寻道:“的确棘手。”
宁十安忽而道:“初酒看着如此年轻,竟然有一百多岁?”
沐寻道:“守城之战后,幸存的星云宗弟子亦深受重伤,于冰川之地沉眠休养,近些年才重新出世。”
宁十安恍然:“怪不得。”
祭堂内再无其他线索,两人出了祭堂,原本打算离开,宁十安忽而瞥见方才那义愤填膺的小弟子正在不远处神情纠结的徘徊,那里正是祝长生的住处,大抵像他说的那样,想跟祝长生说,又不敢,于是门前犹豫。
宁十安便戳戳沐寻:“给我找件府里杂役的衣服。”
·
宁十安提着一只一人高的竹扫帚,扯了扯衣衫,这便低头朝小弟子走去,擦身而过时故意撞在他肩上,小弟子忙道:“抱歉抱歉,你没事儿吧?”
宁十安低头行礼,这才道:“无碍无碍,也是我昏头了,这几日尊者祭礼,我光顾着骂李又澜那个混蛋,忘看路了。”
小弟子一听这个来劲了,激动道:“没错没错,都怪他,府里人人不让提,我都要憋死了。”
“没错,要不是他当年……”宁十安故意开个头,小弟子一听便自顾自的接了下去。
“要不是他当年背叛师祖,星云宗何至于此。”小弟子气的脸颊涨红,“九个弟子中,师祖最喜欢他,不然也不至于将请援军这般重要的事儿交给他,可谁知他半道得知父母家人被晏昭控制,竟在胁迫下硬生生停下脚步,放弃大家,城中弟子等不来援军,只得苦战,师祖更是为了守城,自爆灵府。”
“虽说他父母家人被擒,晏昭以死威胁他,但他不想想,他即便答应晏昭,往后还有好日子过么?整个城池的人甚至修真界都得为他的选择陪葬。”
“李又澜就是罪人。”
小弟子气的脸颊通红,宁十安跟着附和几句:“对,没错,罪人。”
小弟子接着道:“后来师祖自爆灵府,重伤晏昭,魔族大军退去,救下了李又澜几位家人,师祖弥留之际同李又澜道,既然选择救活家人,那从今往后便别顾流言蜚语,好好活着,别辜负自己的选择。”
“李又澜假惺惺的哭泣,带着家人隐退,自此消失。”
“我们替师祖不值,师祖却道,那种情况下,怪不得他,罢了罢了,往后不必再提。”
“你说可恨不可恨?”
宁十安配合:“可恨可恨。”
两人正说着,有人从正门走出,轻咳一声。
小弟子听闻这声咳,脸色一白,立刻转身行礼,苦哈哈道:“师尊。”
看来来人是祝长生,宁十安自然配合的低头行礼,月色下,她看到一双墨靴。
墨靴很快走到近前,颇为无奈的声音落下:“阿玉,怎得又在乱说。”
阿玉不服气:“我没有!”
宁十安悄悄打量祝长生,温文尔雅,翩翩君子,并未有修者的冷漠与高高在上。
祝长生无奈:“当年李师弟接到指令便御剑出城,他是我们当中遁术最厉害的修者,晏昭察觉,派人追击,他拼着重伤杀出重围,前往最近的仙门求援。”
“李师弟不畏生死,有勇有谋,晏昭拿他没办法,于是设法抓了他父母家人一共十九口,每当围堵到李师弟,便送他一截断肢,甚至用传影虫记录他们满身鲜血的痛苦与求饶。”
“晏昭说,只要你停下,我便放你家人平安离开,我们不过要小小的银缎城,打完我们便不会再前进,并不会对灵域造成什么威胁。”
“李师弟自然是不信的,在这种情况下,李师弟一边崩溃一边坚持,每日都在接受非人折磨,很快精神便承受不住,但仍咬牙前进。”
“直到五日后,晏昭送来了他父母的全身血肉,同他说,李又澜,你父母还没死呢,只要你停一停,停一停他们便能活。”
“李又澜,只要你停一停,你的父母便不用这么痛苦。”
祝长生神色哀伤,叹息道:“李师弟停下了。”
一席话说完,阿玉和宁十安都沉默了,饶是愤怒的阿玉也说不出话来。
祝长生道:“阿玉,若是你,在这种情况下,你会做何种选择?”
阿玉张口欲言,可话到口中又吞进腹中,几次三番,无法言语。
祝长生抬手拍拍阿玉的肩:“所以往后莫再胡说,师祖既然命大家不再提及,自有他的道理。”
阿玉点头称是,宁十安亦点头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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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主府,两人回到客栈休息,第二日祭礼仍在继续。
祭礼的队伍愈来愈长,白色桔梗花铺满整个城池,像漫无边际白色的海。
沐寻出门寻找初酒的踪迹,宁十安则停留在客栈,她坐在大堂,懒散的望着长街上虔诚的队伍,正在胡思乱想,忽有人走到身边,轻笑一声。
“别来无恙啊,宁姑娘。”
宁十安抬头,瞳孔一缩,正是初酒。
第40章
初酒这人,宁十安始终摸不透,看上去并不强,但古怪却一丝儿不少。
初酒在她对面坐下,自在的摸过茶壶给自己倒茶,慢悠悠:“宁姑娘莫担心,我同你签了契约,不会伤害你。”
他不伤害不代表不会叫别人伤害,宁十安才不信,他能从沐府逃出,看来比她认为的还要厉害许多。
“你来做什么?”
初酒饮一口茶,舒服的吐出一口气,“宁姑娘来银缎城已有一日,以姑娘的聪明,也该打听到我李师兄的事了吧?”
“你说李又澜?”
初酒高兴的拍拍手:“宁姑娘果然厉害,那一定也知道我星云宗往事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哎,说起我李师兄,真是叫人唏嘘。”初酒叹口气,表情却看不出丝毫悲伤的样子,“李师兄曾是师尊最喜欢的弟子,他聪明有天赋,进门晚,修为却进境极快,就连祝师兄也不是对手,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善良热血,爱好打抱不平。”
“全星云宗上下,没有不喜欢李师兄的,直到出了守城那件事儿。”
“李师兄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父母受折磨,停下了送信的脚步,银缎城死伤惨重,师尊自爆灵府,艰难守城。”初酒神色冷下来,此刻才显露出一丝儿真心,“师尊为了救他父母,耗尽了最后一丝灵力。”
“我问师尊为什么要做到这个份上,师尊道,又澜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父母没了,他便再也没有支撑,会痛苦一生。”
“我作为被遗弃的一方,很难不怨恨李师兄,我能理解他的选择,但依然难以释怀。”初酒垂下眼,身体微微发抖,“但师尊不会,他总是竭尽全力替别人思考,他知道李师兄这件事不会被人原谅,于是命令所有人不得讨论此事,还叫祝师兄帮助李师兄带着父母避世。”
他忽而抬起目光直视着宁十安,笑了笑:“后来我便失去了李师兄的消息,直到前些时日与他重逢。”
宁十安察觉到他的不怀好意,拒绝:“与我无关。”
“怎会无关呢。”初酒盯着宁十安的表情,凑近她低声道,“我遇见他的时候,发觉他丢失了感情。”
宁十安冷笑:“你想暗示我什么?你的意思是沐寻是你的李师兄?”
初酒摆手:“我可没这样说,我只是提供些信息给你罢了,我那位李师兄,在做出选择后一直痛苦,待他赶回银缎城后便看见满城尸体,从那时开始人便不太正常,时常陷入梦魇。”
“后来带着父母隐退,彻底消失,没想到前些日子再见,竟丢失感情和记忆,成为了全新的人。”初酒笑,“倒是聪明呢,抛开那些过往,成为了全新的人,过新的生活。”
宁十安望着他不说话。
初酒便笑:“虽然丢失感情,但一如既往的爱管闲事,还是曾经那样善良。宁姑娘可觉得有些耳熟?身边有这样的人么?”
宁十安:“少来了,我不会信你的鬼话。”
“哦,可能年龄对不上,但姑娘看我年龄对的上么?”初酒将自己那张年轻的脸凑过去,“我师兄当然也一样,银缎城守城事件,李师兄也不过十来岁,是个热血少年呢。”
他说的有板有眼,但宁十安哪能轻易相信。
“即便沐寻真是李又澜,你告诉我意欲何为?”
初酒道:“他遗弃我们,害死师尊,我的确痛恨他,想杀他,但后来想起师尊教诲,不想违背他老人家的遗愿,既然李师兄选择遗忘,那我应该帮他一把。”
“但宁姑娘在他身边一天,他便多想起一分,等他彻底恢复情感,便是回忆起从前的时候。”
“李师兄一旦回忆起从前,便会再次陷入噩梦与痛苦之中,日日消沉轻生,宁姑娘这般喜欢他,应当不想看见这一天吧?”
见她沉默,初酒又道:“李师兄从前最喜欢助人,善良正义,如今的他失去感情,忘掉痛苦,却没有忘掉最初的真心,对他来说岂不是最好?”
“一个无私的拯救他人的强者。”初酒盯着宁十安的眼睛,“这是李师兄最希望成为的吧?对我们所有人都好,师尊想必也很欣慰。”
“一个无私的拯救他人的强者?”宁十安笑出声,“一个工具究竟有什么好?”
初酒笑意僵住。
宁十安道:“无论阿寻是不是李又澜,他都不应该成为这样一个只有利他性的工具,他应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选择即便再艰难也应该由自己做决定。”
“所以宁姑娘执意要李师兄想起从前么?即便他自己刻意遗忘?即便这会让他陷入痛苦?”
宁十安没回应。
初酒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他想起从前,不堪忍受,自杀呢?即便不死,却丧失所有斗志呢?你只想赌他爱不爱你,可他想起从前,神识崩溃,还会在乎爱不爱你?”
宁十安冷声:“用不着你管。”
沐寻道:“我只是想劝姑娘不要做傻事,我也是为了他好。”
“你是不是为他好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宁十安嗤道,“你一看就没安好心。”
“星云宗因他损失惨重,师尊因他丧命,我的确不喜欢他,但我在帮他,不是么?”
宁十安强调:“让星云宗损失惨重,让你师尊丧命的是晏昭。”
“宁姑娘置身事外,当然可以如此想,我若不是亲身经历,恐怕比姑娘还豁达。”初酒嗤笑,他忽而扭头看向长街,随后起身,同宁十安笑笑,“宁姑娘好好想想。”
初酒身影在瞬间消失,沐寻很快从客栈大门进来,他环视一周,问宁十安:“跑了?”
看来他察觉到了初酒的出现,宁十安点头:“刚走,许是怕你。”
“同你说了什么?”
宁十安望着他,略一思量,干脆道:“他说你是李又澜,承受不了星云宗和师尊的陨落神识崩溃,于是舍弃记忆和情感,麻木的活着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