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长街往祠堂去,祠堂的血腥味即便清洗过还是厚重,我记得自己带着刀走到祠堂的大门前,门关着,我敲门,村长伯伯拉开门缝,看了半天才看清我的脸,他疲惫虚弱很多,眼里都是血丝,他原本想将门关上,但看了看身后的爹娘,说着【反正也是最后一面了,见见吧】这样的话拉开了大门。
风吹过,村长伯伯摇摇晃晃,他叹息着将我带进去,门内的大家都很虚弱,或坐或躺或陷入昏睡,我揣着刀走到爹娘面前,爹娘艰难起身,娘眼泪不住的掉下来,她伸出手,将我抱进怀里。
娘的身体很柔软,她抱着我,是一个完全没有防备的姿态,这是最好的时机,我这样想着,取出我袖中的尖刀,飞快的扎进了娘的腰腹。
刀很快,像是有什么加持,我一个幼小的孩童也能用它轻易刺穿大人,鲜血飞快地涌出来,娘不可置信地倒下,连带着我也翻到在地,我身上沾了很多血,手上最多。
我听见此起彼伏的惊呼,闻到了厚重到散不开的血腥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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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来了,原来是我杀了娘,是我带着尖刀刺进了娘柔软的腰腹,是我将满身的污血过给了阿寻哥哥,是我弄脏了阿寻哥哥。
可我杀了娘,还被娘抱着摔倒了,爹又是怎么死的?大家又是怎么死的?
我逼自己回忆,我不断的重复在那段血腥的行程里,我走了一遍又一遍,我脑袋忽而钝痛,我想起来了。
那天早上去祠堂敲门的并非我一个,大壮就在我身侧,哥哥也在不远处,全村的孩童都在,他们都与我在同一时间到了祠堂门口。
不是我在敲门,是我们在敲门,所以村长伯伯即便不想让我们进去,却顾忌到以后天人永隔,让我们见爹娘最后一面。
是哥哥杀了爹,是大壮杀了自己的爹娘,是我们在最温暖的爱里杀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我跌坐在血污中,握着刀不知所措,阿寻哥哥冲进祠堂,看见祠堂中的地狱景象,脸上的血色褪的一干二净。
我从来没见过阿寻哥哥如此慌张,他冲过来将我抱走,他毫不在意我身上的污血,他哆哆嗦嗦摸我的头发,跟我说不要怕。
他将我放在祠堂外,又去抱其他小孩儿,他们倒在自己死去的爹娘身边,陷入昏迷,只有我醒着,大抵是我本来就蠢,对发生的事儿反应迟钝。
阿寻哥哥将他们一个一个抱出来,然后重新走进祠堂,我踩着红色的泥土,木然的跟着他。
阿寻哥哥背对着我,他向来挺直的脊背在颤抖,他一一查看大家,我看见他捂着眼睛,他在哭。
我有些难受,将布老虎从腰间的袋子里扯出来,抱在怀里,这声音惊动了阿寻哥哥,他快速的擦擦眼睛,跑到我面前,他伸手将我抱进怀里,他说:“好菱儿,不要怕。”
他没问为什么,也没指责我,他说,好菱儿,不要怕。
阿寻哥哥一直是个温柔的人,我知道。
我对一切迟钝,我那些情感也模糊,我只有疲惫和麻木,我不知道痛苦,所以我没有被眼前的事儿击垮,我清醒者。
阿寻哥哥将我抱出门外,说早知道就不离开引凤村半步,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哭,我知道他出去做什么,他去找子母蛊的解药,上回我听见他与村长伯伯还有大家的谈话,他说方法只有将他们都杀了,在子母蛊成熟前杀死就不会有风险。
但我知道阿寻哥哥不会这么做,他是个温柔的人,他不会轻易杀人,支援一直没来,他早出晚归寻找解药,可他没想到村子里出了这样的变故。
祝长生带着修者赶到了,在爹娘与大家死去半个时辰之后,在阿寻哥哥迫于无奈只能大火焚烧子母蛊时。
我模模糊糊站在祠堂外,在阿寻哥哥摸过我的脑袋后,忽而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我是一直站在这里么?阿寻哥哥去哪了?我哥呢?爹娘呢?我四处张望,小孩儿开始陆续醒来,见到蔓延成河的鲜血开始大哭。
祝长生将阿寻哥哥从祠堂里拽出来,给他带上枷锁。
我从起火的祠堂望进去,看见了满地的尸体,我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阿寻哥哥杀了他们。
向来情感迟钝的我忽而升起怒火,我拿起布老虎,狠狠的朝阿寻哥哥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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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处的烛火点亮了死寂的夜,安慰与哭泣声无法停歇,火后房梁断裂的声音偶尔重重响起。
我在这时想起了一切,是阿寻哥哥让我遗忘了真相,他不想我们背负弑父弑母的罪名,他不想我们被带回去逼问调查,他在保护我们。
我抱起布老虎,跑着往集中处去,阿寻哥哥被关在祝长生隔壁,他明日便会被押送去银缎城。
我跑得飞快,一头撞上了温柔的姐姐,我拉着她往祝长生房间去,姐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我急切,将我抱起,不过几步便将我送到祝长生面前。
我盯着祝长生不知所措,我不会说话,不会读写,我头脑执拗混乱,我不懂表达。
那我要如何告诉他,阿寻哥哥没有杀人?
我抱着布老虎盯着祝长生,可他根本看不懂我的意思,我拉着他去隔壁,他却以为我仇恨阿寻哥哥,怕我出意外拦着不让我去,我发疯,我咬了他。
他没怪我,只是无奈的将我锁起来,叮嘱温柔姐姐照顾我。
我砸锁、发疯,兽一般嘶吼,温柔姐姐吓坏了,慌忙去找医修,我趁这个间隙溜出房间去找阿寻哥哥。
我无法寻求帮助,因为没人懂我,我孤身一人来到关押阿寻哥哥的房间,我悄悄贴在墙上,头顶是一扇铸铁窗,我掂起脚尖,试图往里看,可我一抬头,便对上一双黑眼睛。
我惊恐跌倒,那双眼睛便弯了弯,是阿寻哥哥。
“等我一下。”阿寻哥哥这样说,旋即唤出灵剑斩在铁窗上,斩了几次后,铁窗出现了豁口,阿寻哥哥用力一掰,栏杆便向两侧弯曲,阿寻哥哥灵活的从洞口钻出,顺手捞起我。
集中处来了更多修士,是修真联盟派遣的人,他们各个义愤填膺,说就算是孩子,杀了这么多人也一定是恶鬼,罪不容赦。
阿寻哥哥背着我,藏在阴影处,我看见集中处的修士都毕恭毕敬的看着站在中央的白衣男人,祝长生也恭敬俯身,似是修真联盟的大人物,那人戴着薄薄的面具,看不清脸。
阿寻哥哥背着我绕过守卫,去了小孩儿的休息处,几位修士守在门外,阿寻哥哥绕到后方,透过窗子瞧了瞧,他们太过疲惫大多已经熟睡,阿寻默默看了会儿打算离开,大壮却忽然坐起来,他眼睛闭着,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随后他便将自己的脑袋用力撞在砖石墙面上,鲜血陡然铺满了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一个小孩儿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轻易杀死爹娘一样,大壮就这样将自己撞死了,头骨碎裂,红白的汁液糊了满墙。
这动静惊动了守门的修士,他们冲进来,发觉惨状惊骇不已,又有几个孩子挣扎着醒来,目光混沌模糊,眼看便要做出同大壮一样的危险举动,修士们连忙将他们抱住。
祝长生很快带着医修赶来,粗粗检查过后说他们体内有异常魔气,已击碎神识,没救了。
没救了?是说他们会死么?异常魔气又是什么?是这东西控制我们杀人么?那我呢?蕴哥呢?我们都会死么?
我手脚冰冷,大脑停止思考,直到阿寻哥哥将我捞进怀里,我才感受到一点儿暖意。
更多的小孩儿苏醒,场面愈加混乱,就在修士们焦头烂额之际,戴着面具的白衣男人出现在门口。
修士们忙恭敬行礼:“仙君。”
白衣男人扫过满室混乱,冷淡道:“没救了就锁好,别弄的太难看。”
修士们点头称是,有人匆匆来报,说阿寻哥哥越狱了,白衣男人随口吩咐:“那少年杀害引凤村众人,这些孩子身上又出现异常,定是那少年做的,尽快将那少年抓回。”
他根本就没有调查,也不在意真相,随意便决定了我们和阿寻哥哥的生死。
我气不过,抬脚就想冲进去,却见宁儿醒了,她就睡在白衣男人不远处,醒来后僵直一瞬,便痛苦的捂住脑袋,想要往硬物上撞,白衣男人瞥见,轻拂过她头顶,她便失去意识,轰然倒下。
白色的衣袖在眼前划过,我蓦然打了个冷颤,隐约中,这白色的衣袖也划过我头顶,是什么时候?我拼命想拼命想,我终于想起来了,是前几日,阿寻哥哥外出寻药,这男人来到村落,他带了好吃的糖豆,每个孩子都分到一颗,大家仿佛不懂拒绝,莫名就吃进口中。
他让我们吃了古怪的东西……我们才变成这种模样……
我慌乱的看向阿寻哥哥,他一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追捕搜查愈来愈近,他将我捞进怀里,往远处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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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藏身于后山,阿寻哥哥抱着我坐在山巅,眺望灯火通明的集中处。
我原以为白衣男人只是不在乎我们,却没想到他正是罪魁祸首,原本的希望在此刻消失殆尽。
引凤村没了,爹娘没了,大壮没了,蕴哥和我也要没了,那阿寻哥哥呢?
阿寻哥哥已经逃出来了,他也没被那奇怪的魔气控制,他完全可以离开,他抱着我都跑得这样快,一个人肯定会跑得更快,那些人没法追上他。
阿寻哥哥可以离开……
我拽着他的衣襟微微发抖,视野模糊又清晰,手上不知不觉沾满水渍。
阿寻哥哥拍拍我的脑袋,“我不会走。”
他从来懂我的意思,他知道我害怕。
我的确自私,我明知道阿寻哥哥留下来死路一条,也知道我们没救了,却还是扮做一副可怜相,想叫他心软,想叫他留下来救我们,因为我害怕,因为我不想死。
我抓住阿寻哥哥这根救命稻草,想要他同我一起溺死。
我是个恶毒又贪生怕死的小孩儿,我执拗、孤僻,歇斯底里。
我活该没人爱。
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我控制不住发抖。
温热的手掌盖住我的眼,微微用力将我按进怀里。
“你不恶毒,也不会死。”他擦掉我的眼泪,“别怕,会好起来的。”
第53章
我模模糊糊醒来,发觉自己躺在院中的竹椅上,这是一处别院,院子外灯火通明,熟悉的临时建筑告诉我,这是集中处,我转过头,看见虚掩的书房。
我想起来了,方才阿寻哥哥带着我避开追捕来到白衣男人的住处,他使我在院中睡着,独自进了书房。
我不知道为何会醒来,不过所有的孩子都忘却的记忆我却能想起来,我在某些方面也许有过人的天赋。
我轻手轻脚走到书房前,透过门缝看见阿寻哥哥正与白衣男人对峙,他坐在书桌后,把玩着一只小巧的玉瓶,依然带着面具,云淡风轻的模样。
阿寻哥哥双手砸在木桌上,怒不可遏:“子母蛊是你下的,操控孩子们的也是你?”
白衣男人并不遮掩:“不错,是我。”
“你到底为何如此?”
“我在找人。”白衣男人将掌心的玉瓶给他看,“找一个能承受我灵药的人。”
“就是你喂给小孩儿,让他们弑父弑母的鬼东西?”
“非也,是让他们在子母蛊危机中果断杀掉父母,获得生机的灵药。”
“胡说八道!”
“我的灵药可以抹去七情六欲,可以让人在危机中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男人来了兴致,耐心的给他解释,“你不是知道么,子母蛊事件中,正确的做法是杀掉祠堂中的人,可你舍不得,所以做不到。但服下我灵药的孩童却能冷静下来,利落的解决了祸端。”
“那叫什么解决?”阿寻哥哥恼怒的揪住他的衣襟,“明明是你操控了他们,如今还要害死他们。”
“是他们自己做的选择,怎是我的操控?”男人握住阿寻哥哥的手腕,释放出自己的衣襟,随意道,“当然,我的灵药有不完善的地方,虽能抹去七情六欲,但也因为霸道的药性会让人冷血残忍漠视生命,他们若没有强大的内心,便会入魔、崩溃、杀人如麻。”他轻描淡写,“不过嘛,这都是必要的牺牲,不重要。”
阿寻哥哥一拳挥了上去,男人没躲,被他狠狠砸在脸上,整个人翻倒在地,他很快便爬起来,不在意的擦掉嘴角溢血,笑着摇头:“你看,你明知道激怒我没有好下场,却还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这便是错误的决定。”
男人显然是疯的,他的脑子里不知道装着什么,阿寻哥哥似是也意识到这点儿,改而问道:“你找到这样的人,打算如何?”
“送信啊。”男人语气低落下来,手指微微发抖,“我有一封没有送出去的信,我需要有人帮我送到。”
“信不是谁都可以送?为何一定要服下你的灵药,无情无欲才能送?”
“无情无欲才不会犯错,不犯错才能将信送到。”男人死死握紧玉瓶,“信送不到就完了。”
“送不到会如何?”
男人死死盯着他:“城池坍塌,万人生葬,大火焚原。”
他描述的场景我似是听阿寻哥哥说过,像是百年前魔域那场屠杀,过去的银缎城死伤无数。
阿寻哥哥似是有些震惊,追问道:“信?难道是那封求援信?你是李又……”
“不是!”男人快速打断他,说起这些往事让他焦躁不安,他癫狂自语,“来不及了,他要回来了。之前几个村子的服药者没有一个活下来,这个村子看上去也一样,我得去银缎城,银缎城孩子多,兴许有我要找的人。”
他竟杀了那般多的人,还要去银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