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席了,老太君拿起杯盏对谢翎说道:“阿翎,既然你已做好了决定,那祖母就不劝你什么了,后日启程去松洲,多加留心,切莫大意,今日为你饯行,愿你平安归来。”
“多谢祖母。”谢翎举起了杯盏,与席间长辈们敬酒。
身旁的崔荷却愣在了原地,她怎么不知道谢翎要去松洲,去松洲做什么,为什么他都不跟自己说一声?
众人都举杯,她也只能装作知情,跟着举起了杯盏,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席间老太君提醒谢翎去了松洲一定要去探望她的几位挚友,谢翎连声应下,余光中瞥见崔荷闷闷不乐,心中愧疚,便为她剥了一只虾。
崔荷盯着碗里饱满的虾肉,愣了一瞬,正欲夹走,可抬头看见大夫人和二夫人揶揄的眼神,只好默不作声地放进嘴里咀嚼。
有一就有二,谢翎虽与老太君说话,眼睛却始终关注着崔荷碗里的动静,直到崔荷又踩了他一脚,筷子半道拐了个弯,进了自己嘴里。
吃过晚膳后,老太君被柳嬷嬷搀扶着回筑兰苑,二夫人带着女儿回她的梅园,崔荷不想与谢翎多待,便起身搀扶大夫人回她的修竹院。
暮色四合,廊下悬挂起灯笼照明,丫鬟在前面提灯开路,崔荷与大夫人缓缓走在回修竹院的路上。
大夫人今日看到谢翎与崔荷亲近的模样,心中欣慰至极,握着崔荷的手语重心长叮嘱道:“谢翎跟他爹一样,看着挺开朗的,实则有许多事都喜欢闷在心里不告诉旁人,我看你今日与他不肯多说一句话,我就知道,他肯定惹你生气了。”
“你可以怪他,但不要真的生他的气。我看得出来,他关心你,在乎你,你们既然成了夫妻,往后便是要携手共度余生的。做夫妻的,最怕的就是一张嘴,话太尖锐,容易伤夫妻感情,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对方内心的想法,便会互相猜疑,最后生分,夫妻情缘淡薄,只会走向陌路。”
崔荷听在心里,没有开口辩驳,母亲从没教过她夫妻相处之道,两位嬷嬷也不曾教过,她来到谢府,便像是在夜里独行。
如今谢翎的母亲给她点了一盏灯,她好似看到了一点方向。
路再远,也有到达的一天,崔荷将她送到了修竹院,大夫人握着崔荷的手,慈爱地说道:“就送到这儿吧。”
她深深地看了崔荷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说:“谢翎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你们回去好好把握住这点时间吧。”
崔荷颔首,冲她福了福身,带着金穗往回走,身后大夫人直到看到她们主仆二人出了院子,才转身回屋。
大夫人的修竹院栽种了许多竹子,夜里凉风习习,竹影晃动,发出簌簌声响。
崔荷一心思考着大夫人方才的话,没注意到前面忽然跑出来了一个人,撞进她的怀里差点将她撞倒,金穗连忙搀扶崔荷,埋怨地瞪向莽撞的来人。
崔荷站稳后凝神一看,撞着自己的不是谢语嫣是谁,她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说道:“语嫣,你吓死我了。”
谢语嫣吐了吐舌头,抓着崔荷的衣摆道歉:“对不起嫂嫂。”
“你来找我做什么,夜里那么黑,别瞎跑。”崔荷握着谢语嫣的手,四下张望,想找谢语嫣的奶娘,可是夜里漆黑一片,什么也见不着。
谢语嫣拉着崔荷的手,往反方向走去,她兴奋的说道:“嫂嫂,我带你去个地方。”
“做什么?”崔荷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忍拒绝,只好跟上她的步伐。
她们穿过月洞门,走进连廊,七拐八拐来到了花园。
花园里静悄悄的,有虫鸣声此起彼伏,明明应该是悠远静谧的,崔荷却听见了躁动的声音。
前面的池子里隐约露出光亮,她的心砰砰直跳,呼吸都停滞了。
荷花种子才刚种入池子,荷叶都还没长出来,可是眼前却长出了一池子的荷花。
荷花造型的花灯一盏连着一盏,铺满了一个池子,将湖面照得一片光亮,波光凌凌的湖面,犹如满天星河般璀璨。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面前的每一朵荷花花灯,都是为她绽放的,崔荷知道是谁,她茫然地转头四处张望,为她点亮花灯的人在何处?
良久,一道身影从黑夜中走了出来,他朝她走近,湖面上荡漾着的烛火灯光打在他俊朗的面容上,将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照出了潋滟的波光。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湖面飘荡的荷花灯,轻声问道:“花灯,你还喜欢吗?”
他有些紧张,许如年说没有一个女子能抵挡得了满池子的荷花灯,他本不信,可是看到崔荷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又不得不信。
她喜欢的。
第48章 (一更)
池面熠熠光辉闪烁不止, 眼前的男人像是一道虚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他的这一番讨好,简直戳中了她的心窝子。
虽然心里头高兴, 却不想表露出来,依照谢翎那木头脑子,能想出这种鬼主意才怪!
肯定是许如年那厮在背后出谋划策, 如果让谢翎轻易达成所愿,往后岂不是要被许如年拿来笑话。
不想让谢翎得逞,崔荷故意板起脸来,扭过身去背对着他。
谢语嫣的手忽然如泥鳅一般从她掌心里滑出去, 她低头看向谢语嫣,只见她抿唇直偷笑。
明明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好像什么都懂了一般。
语嫣眼底的揶揄神色让她烧红了脸, 崔荷伸手点了谢语嫣的脑门一下, 轻声责备道:“语嫣, 谁让你帮他的。”
谢语嫣放下掩嘴的手, 眨着无辜的眼睛道:“哥哥说带你过来就给我放地老鼠玩。”
崔荷疑惑地皱着眉,小女娃玩什么老鼠?
谢翎靠近了, 谢语嫣窜身而入, 来到两人之间,一把抱住谢翎的腰肢, 她仰着头看向谢翎, 问道:“哥哥, 什么时候可以放烟花?”
谢翎摸着谢语嫣的脑袋温和地笑起来,说:“去找邱时给你放。”
谢语嫣知道谁是邱时, 连忙松开抓着谢翎的手跑去找邱时,邱时就站在不远处, 手里拿着几个奇怪的东西放到了地上,谢语嫣高兴得直拍手掌。
崔荷被他们吸引了视线,也有几分好奇地老鼠是什么东西。
“走,一起过去看看。”谢翎提议道。
崔荷乜他一眼,明知故问:“你放的这些花灯是做什么?”
“这还看不出来?讨好郡主啊。”他往前走了一步,快要来到她跟前,周身带来的雄浑气息快要将她压倒,崔荷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谢翎说得光明正大,反倒让崔荷生出几分不自在,她抿唇瞥向湖面的荷花灯,无声笑了一下,而后转过头来瞪了谢翎一眼,嗔道:“你以为就这点小玩意就能打发我?不过是用来哄骗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罢了。”
崔荷提步往谢语嫣那边走去,谢翎踱步跟上,一时半会有些猜不透崔荷的心思,真的不喜欢吗?明明刚才笑得那么开心。
许如年果真不可靠,下回找别人问问。
“既然不喜欢,那我一会找人撤了?”
崔荷有些心疼池子里的花灯,回头看了一眼,别扭地解释道:“点都点了,随他吧。”
谢翎挑眉,好似懂了一些,许如年说,女子说不喜欢就是喜欢,说不想要就是想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地上放着两个盒子大小的东西,看模样果真和老鼠十分相似,但是比起老鼠却要大上许多,黑乎乎的放在地上十分不起眼。
邱时点亮了火折子,示意谢语嫣躲到一旁,谢语嫣捂着耳朵往后跑了一段路,崔荷不由也跟着有样学样,她记得皇宫里燃放的烟花声响也不小。
引子被点燃,不过须臾的功夫,地老鼠活了起来,耀目的火光四处迸射,地老鼠在原地来回转动,忽然就往谢语嫣的方向蹿了过去。
谢语嫣尖叫着往两旁跑去,但是她好像被盯上了一般,被地老鼠追着满地跑。
谢语嫣满院子的鬼哭狼嚎,让崔荷笑弯了腰。
但是风水轮流转,邱时点的第二个地老鼠追到了崔荷面前,它像一个陀螺一般满地找牙四处乱窜,直往她的裙底下钻,崔荷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身侧有人伸出手来,崔荷不做他想忙攀附而上,她被人拦腰抱起,双腿似是有意识一般盘住他的腰身,眼睛直往地老鼠看去。
太狼狈了,她不想像谢语嫣那样丢脸!
却不知此刻趴在谢翎身上同样很丢脸。
地老鼠蹿了一会渐渐没了声响,焰火消退后,逐渐停了下来。
崔荷心有余悸,她不曾见过这种会满地乱跑的烟花,一开始觉得挺新鲜的,但当它耍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就不行了。
崔荷低头,正巧与谢翎对视上,谢翎笑盈盈地看向她,唇畔笑容满含戏谑,“郡主怎么比语嫣还不如。”
“胡……胡说,放我下来。”崔荷发觉自己正攀附在他的身上,两个人姿势暧昧,小腹紧贴着他的胸膛,轻薄衣衫根本挡不住彼此之间的温度,他的铁臂还紧紧环绕在她的腰间,将她死死地困在胸前。
谢翎仰头看她,她泛着水光的眼睛比星河还要漂亮,可是那双眼睛却不敢看他,别过脸去撑着他的肩膀,挣扎着要下去。
谢翎把崔荷放下,转瞬二人调转了身高优势。
崔荷捂着脸扭过身去,死都不肯看谢翎一眼,谢翎哈哈笑出声来,反遭崔荷使劲捶打。
院子里除了风声就是谢翎的笑声,崔荷不想让他们看笑话,转身就跑了,谢翎连忙追上去。
金穗本想跟上去,但是迈了一步就顿住了,算了,她还是少管闲事吧。
她对地老鼠挺感兴趣了,转身便加入了谢语嫣他们。
夜间幽静,院子里空无一人,唯有树影在风中摇曳,好似一排扶摇直上的焰火,舞动不止。
崔荷身上白紫色的襦裙薄纱轻舞,在夜空中飘散开去,好似一条漂亮的鱼尾,肩上的披帛被风吹拂,如一缕青烟逶迤飘荡。
眼看着崔荷就要越过虎鹤园的院门,谢翎脚尖轻点,不过两步便追上了崔荷,他一把搂住崔荷的纤腰,将她拦下。
“别跑了,有什么好羞的?”
“谁羞了!”崔荷瞪他一眼,随即又别过脸去嘟囔着骂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不害臊吗?”
“那你跑什么?”
崔荷抿着唇不吭声,她也不知道跑什么,跑出来了才发觉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了,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崔荷一把推开谢翎,神色复杂地看向谢翎,她实在是不明白谢翎此举用意,这几天她被他反复无常的行为折磨得夜不能眠。
白天揪着小野花的花瓣问它,喜欢还是不喜欢。
夜里盯着窗外晃动的影子猜测谢翎回不回来,一次次希望落空,让她难掩心头酸涩。
“谢翎,你到底想做什么?”
崔荷眼底泛着浅浅泪意,谢翎看了心头难忍,伸手替她擦去眼角,温声说道:“前夜给你闭门羹,是我的错。”
“哦,原来你还知道自己错了。”崔荷扯唇一笑,冷嘲热讽道。
谢翎见四下无人,便放下面子来承认:“是我错了,你可原谅我?”
“就今天那几盏荷花灯?”
“还有。”谢翎心中佩服许如年的先见之明,早就备好后手,“随我来。”
谢翎拉着崔荷入了虎鹤园,虎鹤园一如崔荷旧时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多了一座阁楼。
这座阁楼危楼百尺,手可摘星,好似一座t望台。
进了阁楼里面,崔荷才确认这就是一座专门用作t望的亭台。
屋里的竹帘被谢翎撩起,有夜风潜入,吹起崔荷素色裙摆,她坐在窗台上,绣鞋藏匿于裙摆里,鞋子上的荷花图案若隐若现。
谢翎来到窗沿与她并肩而坐,他对月吹了个口哨,一声嘹亮的哨声响彻云霄。
崔荷不解其意,安静地候着惊喜来临,不多时,便有璀璨烟花从夜空中炸裂,碎成片片荧光一闪而逝。
屋里没掌灯,每绽放一朵烟花,就将崔荷的脸照亮一次,她仰着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耀目焰火,有些茫然起来。
“如何?可还喜欢?”谢翎第一次做这种事讨好姑娘,心里实在没底,总觉得她该喜欢,可是从她脸上却再也没看到惊喜的神情,只有迷茫。
崔荷低声问:“为我点花灯,带我看烟火,然后期望我原谅你是吗?”
谢翎脸上的期待全都散尽了,他不解,都做到这种地步了,她仍旧不肯原谅自己此前的过错吗?
“然后下一次再来惹我,再哄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真那么好欺负?”
“我没有……”说着,谢翎都没底气辩驳了,成亲后惹崔荷哭那次,确实是他错了,前夜将她拒之门外,还是他错了。
他默了片刻,道:“是我错了,往后不这样了。”
崔荷扯唇一笑,不做辩解。
烟花在天边炸裂,一声声脆响,悠远又漫长。
“你要去松洲,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昨日便想告诉你,但没找到机会,夜里回来你已睡下。”
崔荷盯着他的衣襟,又问:“你要去多久?”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这件事非得派你去吗?”
“是我要去的。”
崔荷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忽然扬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成婚后七日不到他就要远行,看来他是真的很不想要与她共处,时时找着机会便要离去,也许再往后,他会找到合适的时机,戍守西北,再也不回来,她与谢翎分隔两地,怕是永生不复相见。
崔荷吸了吸鼻子,把眼底的涩意压下去,佯装轻松地说道:“知道了,你去吧,府上的事我会帮你看着,等你回来了,咱们再说和离的事吧。”
说罢,她手臂一撑,双脚落地,拂了拂衣摆上的灰尘,转身就要离去。
谢翎怔楞在原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期,到底他哪儿做得不对?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人拉扯回来压在窗台上,外面的烟花仍旧灿烂地盛开着,但是屋内的氛围却不如烟花盛开时的烂漫,却像是烟花散尽后的冷淡。
他周身带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声音压得极低,似是在隐忍着勃然怒火,他质问道:“好端端的,你在闹什么?为什么要和离?”
第49章 (二更)
崔荷被他死死压在窗台上, 窗外的烟花在他的瞳仁里绽放,又碎成淅淅沥沥的碎片在他眼底消失。
愤怒与不甘在他瞳仁上浮现出来,谢翎下颌绷得紧紧的, 额冒青筋,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几分。
他看见崔荷浑身都绷紧,知道自己的脾气吓到她了, 握着她消瘦肩膀的手力道松了几分,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平复下烦躁不安的情绪。
半晌,他恢复了平静, 问道:“为何要和离,我想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