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要走了,什么时候启程?”
“这几日回去收拾行李,今日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课,有些什么想问的,尽可来问。”
崔荷一时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宁宥已经教了她好多东西,她也没什么可以讨教的,便与他随意聊了些家常,问他会去什么地方云游,将来有些什么打算,大有拉着宁宥彻夜长谈的架势。
“我差点忘记问了,师兄的十美人可画好了?这是美人图的封山之作吗?若是的话,不知我可有这个荣幸欣赏一下?”
谢翎耳尖微动,坐在玫瑰椅上身形不由绷直,之前听几位同僚说起过此画,有人曾言芸娘是第十幅美人图的原身,可也有人说崔荷才是。
宁宥在公主府作的那幅画他看了,只完成了大半,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幅。
“确实画好了,只是还没题字。”宁宥转身去翻后面的画缸。
崔荷惊得目瞪口呆,听闻有人出黄金万两要买这第十幅美人图,原以为他一定小心藏匿于家中,却没想到竟这般随意的放在书画院的画缸里?
转念一想,放在家里确实危险,越是无人注意的地方则越是安全。
地上摆满了卷轴,崔荷撩起裙摆跟上,小心翼翼避开躺在地上的卷轴,随意拾取地上一副卷轴打开,却没想到随手一拿,竟展开了一副令人拍案叫绝的画卷。
这画上的人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她仿佛在揽镜自照,只是画中的人眼底藏着的哀愁以及将落未落的泪珠,无端让人生出了一股怜惜来。
崔荷的心脏砰砰直跳,简直不敢相信这幅画是按照她的模样来作的。
“她比你还美。”正当崔荷全身心沉浸在画上时,谢翎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后,崔荷手一抖,差点将画卷扔出去,幸好谢翎及时抓住,否则画卷就要皱了。
“竟被你找着了,我说怎么找不到,看来你与她有缘。”宁宥听到声响后回头一看,就看到了崔荷举着那幅画。
谢翎扶着崔荷起身,接替崔荷的手举着卷轴欣赏,目光紧紧盯着画中人,低哑着嗓子问身边的崔荷:“你为什么哭了?”
崔荷摇头,她完全没有印象,只得解释道:“大概是师兄随手乱画的。”
宁宥走上前来,伸手要拿,谢翎却避开宁宥的手,问道:“师兄什么时候替我夫人作的画?”
“在醉仙楼,郡主可能不记得了,可我当时确实惊为天人,贸然作了画,还请郡主原谅。”
“原来是你。”
崔荷只去过一次醉仙楼,结合画像上的线索,崔荷恍然大悟,终于记起来了,原来对面窗户作画的人就是宁宥。
崔荷脑袋依旧有些发懵,十美人是宁宥所有画作中,她最喜欢的,有幸能成为第十位美人,她仍有些不敢置信。
谢翎察觉出他们二人之间藏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种酸味涌上心头,崔荷竟与旁人有了他不知道的秘密,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令他无端烦躁。
“既然与郡主有缘,送她又何妨?”谢翎冷飕飕的开口道。
“不可!”宁宥断然拒绝道。
“为何?”谢翎眸色黑沉如冰,就连这两个字都是带着冷冽的寒意直冲宁宥而去。
宁宥有些不好意思直言自己想要高价卖出挣点钱,他还想维护一下自己在崔荷眼中的形象。
“哪儿有像你这样咄咄逼人讨要画的,郡主若是喜欢,我送之前在公主府画的那幅图给你,但这幅我得自己留着。”
宁宥要抢回来,谢翎却异常执着不给:“若我肯出千金购买呢?”
宁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黑市里叫价上万两黄金,你就给那么一点,打发叫花子呢。
“郡主,劳烦……”
崔荷觉得谢翎的行为有些失礼,抓着谢翎的手臂,摇了摇头,说道:“把画还给师兄。”
崔荷杏眼狠狠瞪他一眼,警告意味浓重,谢翎忽然嗤笑一声,舌尖顶在上颚,思考半晌,忽然问道:“宁师兄千金也不肯卖是吗?”
“不卖。”宁宥没什么耐心,伸手夺了回来,这次谢翎没再跟他抢,宁宥把画卷好,收了起来,开始下逐客令。
崔荷万般歉意的与宁宥告辞,牵着谢翎的手,将他带离翰林院。
上了马车后,谢翎还是一声不吭,崔荷主动坐到他身侧去,一把抱住他的臂膀,挨了上去,眨了眨眼,面露无辜之意:“你别跟宁宥计较了,宁宥的十美人图,价格最低的也卖到了两千两黄金,你的夫人这么美,怎么也得在十美人里面排个前五吧,你才出一千两,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钱?”
崔荷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晃着他的手臂,声音柔软又娇嗔的说些讨好的话,谢翎原本还绷着,但实在抵挡不住崔荷的刻意讨好,身子不再绷紧,将她搂进怀中,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无奈道:“你当我气的是这个?”
“那是哪个?”
谢翎将疑问全盘托出:“醉仙楼,是怎么回事?他为何会给你画像,你为什么哭了?”
崔荷笑了笑,释然道:“都过去了。”
谢翎抬起她的下巴,盯紧了她的眼睛,十分认真的说道:“我想知道,你和他有事瞒着我的时候,我心里有些难受。”
谢翎说得很小声,若不凑近了听,压根听不清楚,那种刻意压低声音的喁喁私语,像是在相互交换秘密。
谢翎第一次吐露了自己的心声,表达心中的不满,虽然有些矫情,可是说完后,反倒轻松了不少,他想知道答案。
他虽没说什么甜言蜜语,但这种直接表达自己想法的淳朴语言,反倒令崔荷心生柔软。
于是崔荷便把那日的事告诉了他:“那天我去醉仙楼,看见了芸娘身上挂着我给你的荷包,她撒谎骗我,你也撒谎骗我,我以为你和芸娘有关系,就……就气哭了,当时我坐在窗边,他应该是无意看到的,我只顾着生气,只知道有个人坐在对面画画,却不知道是谁。”
谢翎愕然,难怪临行前夜她一直对芸娘拈酸吃醋,原来症结在这里。
心里的郁气一扫而空,她和宁宥那点意外相遇,突然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马车从繁华的街头步入幽静的巷子,车轱辘踏过青石板发出毂毂声响,夏日清风从巷头穿堂而过,卷起马车上的帘子,带来了阵阵凉意。
跟在马车旁的银杏抬头打了个哈欠,无意撞见车帘里的风景,顿时红了脸,马上低头不敢多看。
崔荷坐在谢翎的膝上,双臂搂着他的肩膀,眸光水润,唇瓣散着晕红,那是口脂被晕染开后留下的痕迹,谢翎伸手替她擦拭唇边被晕染的口脂,目光落到她泛着润泽水光的唇瓣上,喉结不由滚动了一下,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崔荷红着脸推开他,说:“够了,你放我下去吧。”
谢翎并未听她的话,反而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再次亲上她的唇,带着怜爱,浅尝辄止,只是单纯的抱着她,不再有别的动作。
崔荷缩在他怀里,小脸煞红,紧紧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恢复了安静,谢翎抬手揉着她的后颈,像是在抚摸一只宠物一般,手指温柔轻触,崔荷趴在他怀里几乎要睡过去了。
“阿荷。”
“嗯?”
“教我画画吧。”他压低了嗓子,带着点沙哑的声线,紧紧的抓住了崔荷的耳朵。
崔荷懒得动弹,睁开眼小声问道:“为何突然想学了?”
“想画你。”
“画我做什么?”
“宁宥画得,我就画不得?”
他这话带了点酸味,崔荷噗嗤笑出声来,搂住他的脖颈,笑着说道:“画得,就是等你学好了再来画我,看了宁宥的画,我都看不进去第二个人的画了。你说十美图里面,我的这幅到底值多少金?”
谢翎笑而不语,只是搂在崔荷腰间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画终究是死物,而他却能拥有活着的崔荷,便已胜过宁宥千万倍。
但这幅画,绝对不能流入民间,他绝不允许崔荷的画像落到旁人手里!更不允许任何人觊觎他的崔荷。
崔荷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崔荷原以为谢翎只是嘴里说说,却没想到他是一心求学,逮着空就要她教,谢翎白日公务繁忙,夜里回府就拉着她学画。
崔荷趴在案桌上睡了过去,迷糊中被人抱起放入床榻。
长夜漫漫,崔荷翻了个身,却摸到了冰冷的床榻,她睁开眼,朝床榻外看去,轻声唤了谢翎一声,久久不见人回应,她正欲下榻,就见谢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带着一身寒气搂住她,与她一起躺进床榻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她入睡。
崔荷迷糊问道:“你出去了?”
“出去拿点东西。”
“拿什么?”
“属于我的东西。”
崔荷也不记得问了什么,更不记得谢翎说了什么,躺在熟悉的臂弯里,她早已沉睡在梦乡中不知归路。
第72章
暑尽秋至, 秋高气爽,昼渐短,日渐长, 秋雨下了几场,吹散了最后一点暑气。
谢翎把虎鹤园的旧书房搬到了听荷院里,免去来回奔波, 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书房被崔荷重新置办过,窗外四壁,藤萝缠绕,入门是一幅绣着山水壁画的屏风隔断, 拐角处罗列松桧盆景,竹帘帷幕都用文雅的竹青色。
书斋中设了一张红檀木束腰画桌,桌上文房四宝齐全, 旁边博古书架藏书堆叠, 官帽椅坐累了, 屋内还有榻几休息。
近来崔荷新得了一匹鸦青色的藤纹蜀绣锦, 心血来潮要裁两件秋衣,隔三差五拿着软尺去找谢翎度量身形, 过了四五天, 终于做好了一件箭袖长袍,兴冲冲的拿来给谢翎试一试。
谢翎从榻上起身, 张开手臂让崔荷为他换上, 新衣的袖口处略有些长了, 需要再收束几寸,崔荷唤银杏去拿来筐篓, 坐在榻上掌灯给他修补。
谢翎把烛台往她这边挪了挪,说:“白日修补也不迟, 夜里小心伤了眼睛。”
崔荷摇头,手中穿针引线,不带一丝迟疑,“就差袖口了,明天要去禅光寺,怕是来不及。”
她用这匹蜀锦给谢翎和自己各裁了一件,打算明天穿着一起去禅光寺参禅,她的那件已经做好了,就差谢翎这一套。
谢翎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
崔荷一边缝补一边问道:“我让你找的几个武官,都打听清楚身家背景了吗?可别背着什么感情债。”
谢翎搁下书卷,瞥她一眼,无奈道:“别急,等樊素把婚事取消了再说,你就没想过万一樊素不愿意取消婚事,你白费一番功夫?”
崔荷放下针线,疑惑道:“为何不愿取消?”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这不是樊素一人能够决定的,还得看她祖父的意思。”
“那我也得跟她兜个底。”崔荷也知道婚姻大事,樊素没办法自己做主,只是不甘心让她被蒙骗在鼓里。
樊素如今待嫁闺中,忙着给自己绣嫁衣,鲜少外出。
而她要忙着中元节祭拜事宜,也没闲工夫出门,恰好中元节要进禅光寺祈福,她就顺便邀约樊素一道前往,只待找着合适的机会告诉樊素。
二人各自坐在榻上,崔荷掌灯缝补,谢翎倚榻看书。
灯芯噼啪响了两声,谢翎担心烛火太暗,正要为她拨一拨灯芯,突然崔荷倒吸了口气,猛地抽回手指,像是被针扎到了。
谢翎起身来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指仔细看了一眼,葱白指尖上冒出了殷红的血珠,红得刺眼,谢翎毫不迟疑低头含住她的指头,粗粝的舌尖划过伤口,将血珠舔舐干净。
十指连心,崔荷的心尖也仿佛被舔舐过了一般。
柔软的触感带来阵阵颤栗,崔荷不禁想到漆黑夜里在她身上游走的暖意。
谢翎的舔舐不带任何一丝欲念,只想为她止住血,却在对上崔荷艳若桃李的脸颊时,与她产生了一样的想法。
四目相对,有暗流涌动。
谢翎心口一热,低头去寻她润泽的唇瓣。
崔荷嘤咛一声,撑住他忽然靠近的胸膛,呼吸乱了分寸,被迫压着仰高了脑袋,后颈被他死死扣住。
睁开眼,便见近在咫尺的谢翎眼中尽是掠夺贪婪之意。
他的吻强势而又凶狠,但托着她后颈时,又放软了力道。
松开时,崔荷身体已经软在他怀里,潋滟水眸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谢翎低低喘着气,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问道:“回房?”
崔荷知道一旦回房,这一夜就没有了。
她手里的衣服还没缝好,明天一大早就得启程出发,不能耽搁,于是她摇了摇头,重新拿起衣服,手指还带着些颤抖,拒绝道:“不行,得把衣服修补好了。”
“明天再修也没事。”
“不行,今夜得弄好。”
说罢,她推开谢翎,重新执起针线要修补,谢翎见她如此执着,也不再多劝,只是盯了她须臾,见她又被扎到,这才夺过崔荷手里的衣服,自己缝补起来。
一根绣花针在谢翎手里像是没了脾气,听话的穿梭在布匹之间,须臾功夫,一侧的袖口已经收束完成,他又翻过另一侧依葫芦画瓢。
崔荷惊讶的看着他,他不是刻意逞强,而是真的会缝补。
崔荷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会缝衣服?”
谢翎掀起眼皮瞥她一眼,懒懒一笑,随意说道:“因为没有人给我缝衣服啊,小时候被人扯坏了衣服,不敢告诉母亲就自己缝补,去了军营,衣服隔三差五就破了,不自己缝补,上哪儿再买一件。”
谢翎垂着眼,平静的穿针引线,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摇曳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眼窝打出一道暗影。
看着谢翎孤冷的眉眼,她仿佛看到倔强要强的小谢翎挺直腰背,在众人唾弃谩骂声中摔倒又站起,又似是看到一个少年将军在黄沙漫天的西北塞外踽踽独行,身后是旌旗烈烈,尸山骸骨,断刃划过黄沙,留下一条蜿蜒的痕迹。
崔荷轻轻靠到谢翎的肩膀上,柔声说道:“以后有我给你补衣服。”
谢翎手上动作停顿片刻,心中蔓延起一股暖意,眼底流露出柔情,淡淡笑了笑,没有回话。
摸针时分了神,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被扎到了,把手递到崔荷面前,皱着眉故作委屈道:“夫人,我受伤了。”
崔荷低头一看,确实出血了,她从怀里掏出手帕要给他擦拭,谢翎却拒绝了,抬起手来不让崔荷碰到。崔荷扭头看他,见他目光灼灼,哪儿有什么委屈。
谢翎低哑着嗓子引诱道:“礼尚往来。”
崔荷脸上一阵发烫,耳尖都泛着红,她怎么做得出那么孟浪的行为?当即摇头拒绝。
谢翎失望的说道:“原来夫人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完全不在乎我的死活。”
崔荷觉得好笑,嗔怨的看着他:“扎了一下叫什么死活。”
“那夫人怜惜怜惜我?”谢翎把手递到崔荷面前,意思不言而喻,崔荷羞怯的抬头看他一眼,在他期盼的眼神下,终于还是乖乖垂下头来,蜻蜓点水一般碰到了他的指尖,随即,既大胆又害羞的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便快速抽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