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周海航想送桃菀回家,被桃菀婉拒了。
“为什么?”
周海航心有不甘,黏着桃菀不愿放手。
“因为你专业课作业没画完。这一来一回今晚你又要没时间赶作业了。”
“那我下回不用赶作业, 是不是就能送你回家了?”
“等你下回真不用赶作业的时候再说吧。”
不管周海航的嘴巴是不是撅得能挂酱油瓶了, 桃菀推推路灯下的周海航:“快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周海航半天没挪出去一步, 桃菀只好起个示范作用,说了句“拜拜”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周海航站在路灯下,就那样看着桃菀的背影。
对于自己的个人魅力,周海航是有自信的。桃菀说喜欢他,他也是相信的。
但在某
些时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和桃菀之间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而桃菀, 她无意从鸿沟的那边跨越过来。
是因为两人恋爱的时间还不长, 所以桃菀才对自己有所保留?
还是说, 桃菀根本就没那么喜欢自己?
周海航隐约知道答案,却不想相信这个答案。
他一直站在那里,站在路灯下。就等着桃菀能回上一次头, 打消他心中的这份不安。
但是, 桃菀没回头。
一次都没有。
“菀菀真的不回头吗?周海航好像还在等你。”
用包挡住自己右手的桃菀始终向前走着、走着,一路不停。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最后几乎是逃也似地小跑起来。
“放心吧,距离这么远, 周海航看不清的。你只要对他挥挥手就好。”
别说了。
“怎么等都看不到菀菀回头, 他会伤心的。”
真的闭嘴吧。
从有光照的人行道上偏移开来, 桃菀直至冲入黑暗的桥洞下才缓下动作。
她的眼睛里已蓄满泪水。
寄居在纸壳里的流浪汉听见窸窣的响动, 蜷缩着身体向外瞄了一眼。
这一眼叫他多了今生最恐怖的经历。
纤细的女人背光走在桥洞下,脖子一侧和一边的手臂上好像有什么一闪一闪的。对着那一闪一闪再看细些, 就会发现原来那是一只一只的眼睛。
是的,女人的脖子上生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眼珠子,那眼珠子还会不断眨动。女人短袖下的手臂遍布裂开的缝隙,缝隙里正有眼珠一个个生出、睁开。
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惨叫回荡在桥洞之下。流浪汉记不起自己是如何从纸壳里钻出、又是如何跑出两公里远的。等他满身腥臊、裤腿处仍淌着尿液地坐在派出所里时,他只记得不断对民警描述女人身上那密密麻麻还眨动个不停的小眼睛。
“你监视我?”
桥洞下,桃菀按着自己生出眼睛的脖子。
眼睛眨巴眨巴,没有提醒桃菀她现在按到的瞳孔正是祂临时的嘴巴。两张剔透玲珑的小|嘴从桃菀长满眼珠的手上咧开,小|嘴里发出的是林煦阳的声音。
“这不是我的本意。”
“菀菀你喂了我那么多次,你自身的血肉早已经不足以支撑你的日常活动了。所以我将我的一部分放进了你的体内,代替了原本的器官与细胞在工作。”
“请放心,我已经切断了自己和这些部分的联系,没法透过这些部分监视、窃|听菀菀的一举一动。菀菀你有充分的隐私。”
“只不过也是因为切断了联系,我的这些部分只能在菀菀体内活上一小段时间,如果不定期更换,菀菀会死的。”
“我之所以这样唐突地联系菀菀,就是想提醒你这些部分已经需要尽快更换了。”
十大悖论中有一条名为“忒修斯之船”,说得是假如构成物体的要素被逐一替换,物体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个物体。
桃菀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这样一个哲学问题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如果她的躯干逐渐被替换成修格斯的身体,那她究竟还算不算是人类?
——如果丑陋、木讷与愚笨都算是构成“桃菀”的一部分,那外表已然完全不同,思维方式也有所改变的她,究竟还算不算是“桃菀”这个人?
“哈……”
强烈的讽刺感席卷而来,逼出了桃菀的眼泪。
这半年来,她始终生活在周围人对她的奉承与吹捧里。
她有过不适,有过尴尬,到后来习以为常。
有时候她真的会忘了现在的自己不是原本的自己。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的计划在顺利进行,在死这个终点到来以前,她能以当前的状态平静地生活下去。
到了现在,她才迟钝地明白:桃菀确实死了。
带着她的淳朴,带着她希望,死于蝶化之中。
现在活在这里的这个“桃菀”是从桃菀遗骨上诞生的另一种生物。
“……如果我说我不想更换‘配件’呢?”
她想死。
有什么黏稠的东西爬出黑暗,攀上桃菀的身体。
“不行啊菀菀。你知道的,幸福是一种感受。人只有活着才会变得幸福。死了就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哈哈……我现在这样还算是人吗?”
“怎么不算呢?”
林煦阳温和地抹掉桃菀脸上滚烫的泪痕。
“只有人类才会为自己不再是人类这件事而痛心疾首。虽然我是不理解这种感受的。”
“……”
桃菀用力咬牙:“如果我说死才是我的幸福呢?以让我幸福为宗旨、为目的来行动的你,能让我去死吗?”
林煦阳深邃的眼睛里荡漾出奇特的笑意:“这我和现在遵循的规则有冲突。”
“菀菀不是也想到了吗?身为修格斯的我会恪守‘指令’、遵循‘规则’。”
修格斯是古老者制作出的仆从。
服从是被刻入祂们构造中的天性,是祂们自出生就会有的本能。
是构成祂们的一部分。
“要想改变我当前认知下的‘规则’,就需要你重新以‘指令’重新为我制定新的规则。”
“但要制定新的规则,还需要你达成旧的规则,以重置指令的内容。”
林煦阳凑近过来,朝着桃菀伸出右手食指。
“就像你们人类修改密码时要先输入一遍旧密码,通过了密码认证才能输入新密码一样。”
“周海航不就是菀菀选中的密匙吗?所以我才让你回头看看他啊。”
祂知道……!
祂什么都知道——
紧握成拳的手颤抖个不停,桃菀说不清自己是愤怒多些,还是恐惧多些。
“心意相通才是爱……啊……”
桃菀看着自己挥出了拳头,又看着自己挥出的拳头落在了林煦阳的脸上。
从未使用过暴力的她在这一刻感到屈辱。
不是因为被林煦阳戳穿了小心思而感到屈辱。
是为自己丧失了作为人应有的自制而感到屈辱。
如果是过去的那个桃菀,哪怕被欺负得再厉害,她也不会还手。
如果是真正的那个桃菀,就算被人踩进泥坑里,她也不会对仇人使用暴力。
……但是那个桃菀已经死了,不是吗?
活在这里的她是半个怪物,是伪装成|人类的异形。
桃菀掐住了林煦阳的脖子。
即便林煦阳向后仰倒,她也只是骑上去继续收紧十指。
手掌上传来捏碎梳打饼干般的触感,躺在桥洞下的林煦阳却在笑。
嘴角破口的祂甚至让脸上流露出一种甜蜜的晕眩。
“菀菀……罐、罐——”
咽喉被破坏让林煦阳的腻声呼唤变得含混。
那含混的声音又勾起桃菀更多的回忆。
朴素的童年,逐渐晦暗的青春期,作为人时只觉得压抑的那一切,现在都成了抓不住的肥皂泡,从桃菀跟前溜走、又寸寸破碎。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为什么自己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想做一个不被欺负的人是那么坏的事吗?
“没有人生来就活该被欺负。”
是自己不该求救吗?
“菀菀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很高兴你向我求助了哦。这样我才能有机会帮你。”
手上的两张嘴,一左一右地出声。
是自己不该奢望被爱和去爱吗?
“才不是。谁都有渴望爱和被爱的权利。”
“这是生物正常的渴求。就像伸出舌头舔舐水源,想让甘霖进入自己的喉咙。”
桃菀脖子上的眼睛咕噜转着,长在瞳孔里的嘴巴巧舌如簧。
脖子被完全折断的林煦阳深深地望着桃菀,笑意嫣然。几乎像是含情。
“……你到底想做什么?”
桃菀的泪水蜿蜒过鼻尖,滴在林煦阳的嘴角。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林煦阳舔掉了嘴角那抹微咸。
“我想要菀菀幸福啊。”
手上的嘴巴发出轻笑。
“我想做的,不过是让菀菀幸福而已。”
脖子上肿大了三杯有余的眼珠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桃菀。
桃菀失笑。
——她怎么会产生能和不可名状之物谈条件的错觉?
第023章 站在你这边23
“谢谢你喜欢我。”
靠在周海航的肩头, 和他牵着手的桃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轻说。
“怎么突然说起这种话来了?”
周海航捏捏掌心里桃菀的手,又欢喜又害羞地倾下脑袋,亲了亲桃菀的发顶。
两人这腻乎劲儿看得同专业的学生们一半儿在心里作了个“yue”的表情, 另一半拿出吃爆米花看电影的架势在心里高喊:“磕到了!真情侣就是好磕!”
“下一组进来。”
老师在教室里喊, 前一组被讲评的学生们鱼贯从教室里退了出来。
看他们臊眉耷眼的样子就能知道,他们肯定搞砸了这学期的第一个专业作业。
“到我们了。”
放开桃菀的周海航僵硬地挺直脊背, 走进教室时差点儿没同手同脚。
这次的小组作业不是自由组队,是按照学号四人成团。庆大男女生学号是分开的,桃菀和周海航自然分不到一个组去。
周海航的手比桃菀的手大了一圈不止,被这只手握住时,桃菀总会产生安心的感觉。
只是安心感的反面是一旦周海航放开了桃菀,桃菀的心中就会不可抑制地产生丧失感。
就像现在这样。
看了看自己空了的右手, 桃菀把自己的左手覆了上去。
……
“你女朋友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室友在桃菀连续给周海航送了七天的早饭、中饭和宵夜后踹了他一脚。随后朝着窗户的方向努努嘴:“喏, 她又来了。”
刚洗澡出来、正擦头发的周海航一秒下床, 来到窗前。
桃菀果然站在男生宿舍楼下,手里还提着保温袋。
周海航昨天也见过这个保温袋,当时保温袋里放着汤桶, 汤桶里面装的是胡椒猪肚鸡。
看到正在充电的手机上那一串未接来电, 来不及换一身更体面的行头,周海航已经趿拉着拖鞋冲下了宿舍楼。
“菀菀!”
飞虫们扇动着翅膀, 不停地往路灯的玻璃罩上撞去。
周海航飞奔到桃菀的面前,微微喘息:“你要来怎么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
“我来你不高兴?”
或许是灯光的缘故, 桃菀本就白皙的脸今天格外没有血色。
就连她唇角那抹淡淡的笑容似乎都染上了轻愁。
周海航感觉自己的心被揪起、被握住, 被桃菀纤细的五指细细拨弄。
“我怎么可能会不高兴啊?”
忍不住, 受不了, 难以抗拒,无法停止。
明知宿舍里的哥几个就在楼上看现场, 一会儿自己回去了他们肯定要拿自己开玩笑,说不定还会开自己和桃菀的黄色玩笑。周海航还是放任了自己的欲念,狠狠地抱住了桃菀,把脸埋在她的肩上贪婪地呼吸着桃菀的味道。
“我见到你就高兴。”
“……哪怕没见到,只是听见你的声音,我都高兴。”
“高兴得要死。”
有飞虫折断了翅膀,掉落在路灯下。
它还没死,纤细的四足悬在空中,剧烈地抽动。
然而这最后的挣扎用掉了它仅存的力气。翅膀尽断地飞虫就那样静静躺在那里,无声地死去。
“今天是花胶鸡。”
小卖店旁边的露天桌椅前,桃菀拿出保温桶,缓缓打开。
金黄的鸡汤香气扑鼻,周海航夸张地发出赞叹的声音。
可端起汤桶,周海航只喝了一口便就此作罢。
“不好喝?是不是花胶太黏糊了?”
桃菀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还是你已经喝腻鸡汤了?那我明天做花生炖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