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之前经历的那些事是什么?
是梦?
只是一场诡异、恐怖的梦?
那么——
“缥缈殿……”
“嘘……娘娘慎言!”
小宫女慎重地左右四顾,确信廊下无人无声,这才压低声音对阮文劝谏道:“娘娘可千万莫再提那晦气地儿的|名字了,小心被陛下听见,惹了陛下不喜……”
凉意渗透入皮肉,直抵骨髓。牙齿“嘎哒”、“嘎哒”地打起颤来。
阮文止不住地发抖。
她终于确认:自己还在梦里。
自己现在只不过是进入了另一层不同的梦境。
“娘娘是冷吗?那奴婢去给您多拿床被子来吧。”
小宫女体贴地扶着阮文躺下,又为她掖好被角。
“娘娘等等,奴婢马上就回。”
小宫女快步走了出去。
偌大的寝室里只余下阮文一个。
阮文在软床上缩成一团,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淌。
她不作为,就会有人死。惨死。
她若是作为,则会有更多的人死。且死得更惨。
她不想害死任何人,也不想拿任何人的命来当自己的垫脚石。
可她甚至没法死……!
不对、不对!她是在之前的梦境世界里没法死。
在这个梦境世界里,她能死吗?
阮文飞快地爬下了床。她左找右找都找不到一把剪刀一把匕首。
最后,阮文的目光落在了梳妆镜旁的妆奁上。
吞金。
虽然她只是听说过这种死法,并不了解实际上是金子是怎么在被吞下后置人于死地的。但是……
阮文抖着手,拉开了妆奁上的小抽屉。
金耳环、金镯子、金戒指……
不成套的金首饰堆积在那里,反射着朦胧的光,像在诱|惑人朝着它们伸手。
阮文拿起一个金坠子,颤颤巍巍地放入了口中。
“——!!”
抱着被子回来的小宫女倒吸一口冷气,发出了无声的尖叫。
而阮文,她已经将金坠子咽了下去。
“娘娘!!”
被子落地,小宫女回头就喊:“大夫!快叫大夫!!娘娘她、娘娘她误吞了金坠!!”
啊……
望着小宫女冲出去喊人的背影,阮文的泪又滴落下来。
……她怎么忘了呢?
主子自裁,没能阻止主子、让主子的玉|体受到了侵害的奴婢又哪儿还有活路?
这场自尽她不一定会死,却有人会因她而丢了性命。
她究竟……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不连累他人?
……是“什么都不做”吗?
是只要她老老实实地,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待在这儿,就不会有人受害了吗?
是这样的吧?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
就这么做吧。
第060章 猫妖传11
淡雅锦缎如同云霞, 又轻又软,穿在身上像是会顺着身体的曲线流淌。
大朵的牡丹姹紫嫣红,散发着雍容雅正的香气, 别在鬓边, 能衬得没有血色的脸也多上三分娇艳。
贵妃打扮的阮文坐在铜镜跟前,瞧着镜中这个有些年纪但仍然沉鱼落雁的美貌女子, 只有一种抽离感——这不是她,绝对不是她。
虽然她不知道真正的她该长什么模样,但她知道,自己一定没生着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这段日子,外面都在说姐姐身子不好。我只当姐姐你是不愿侍寝才让下人传出这般风声,倒不想姐姐身子不好原来是真的……”
说话的女子坐到了阮文的身边。她轻轻靠过来, 堆叠的云鬓扫过阮文的脖颈, 弄得阮文有些发痒。
“是妹妹来迟了。”
宫装女子生着一张和德妃有五分像的脸, 但五官比德妃更为柔和,面颊也丰盈饱满,充满了年轻的胶原蛋白。
她四肢纤细, 身量不高, 偏偏该大的地方是真的大;即便穿着一身不显身材的齐胸襦裙,也难掩火|辣身材。
这女子是柔妃。
她是德妃的亲妹妹。
“……姐姐, 你说我们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呢?”
柔妃入宫不久,还有些小女儿情态。
她靠在阮文身上, 低声抱怨:“这天底下人人都知陛下只钟情于皇后娘娘, 为何父亲还要将我们送进宫来?明明他也知道陛下的后宫除了皇后娘娘都是摆设……陛下除了会给进宫的女人一个位份, 便什么都不会做了。”
“便是‘侍寝’, 也不过是瞧着陛下与娘娘恩爱……”
柔妃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红了眼睛, 小狗般往阮文怀里拱了拱。
带着淡淡的笑意,阮文探手抚了抚柔妃的发顶,又很快为她整理好了有些歪斜的云鬓。
“莫说这种胡话……”
“陛下与娘娘恩爱是好事。我等只要做好陛下让我等做的事便行了。”
阮文已经记不清自己作为德妃度过了多长的时光。
自打她决定“什么都不做”以后,时间都变得飞快。
有时候她只是一个晃神,就从上午坐到了黄昏。有时候她一觉睡醒,便发现自己的记忆停留在好几日前。
阮文有时候甚至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穿进了别人身体里的“阮文”,还是
生了病导致记忆力十分糟糕、记忆经常断片的“德妃”。
“可是,姐姐就不寂寞吗?”
柔妃显然对阮文的话不服气。她直起身板,直视阮文:“明明我们也是花一般的年纪!有着寻常女子比都比不上的美貌与身段!我们还为了陛下饱读诗书、学会了琴棋书画!可如今呢?我们被送进宫后甚至连天颜都不怎么能见到!”
“便是到了日子被叫去‘侍寝’,也不过只是在门外瞧着陛下在里头亲自照顾皇后娘娘!”
“话说那女人又是何德何能!她凭什么配做皇后?她就是一个异族……呜呜!”
柔妃被阮文捂住了嘴。
她还要挣扎再说,却听阮文森然道:“娘娘配不配做皇后,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够置喙的。柔儿,你最好记住一件事:只要陛下还当那位是皇后,那位就永远是皇后。”
柔妃被阮文冷冽的眼神吓到了,她柔软白皙的面庞在阮文的掌中抖动了几下。
“知道了……”
柔妃终是受不住阮文的逼视,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来。
阮文这才放开柔妃。
和阮文从课本上看到的封建后宫不同,和阮文在小说里读到的、在电视上看到的封建帝王家也不同,这个世界的皇帝、崇明帝是个十足的“恋爱脑”。
他深沉地爱着他的皇后,爱到发誓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即便后宫内佳丽云集,崇明帝也从来只临幸皇后一人。
哪怕前朝有老大臣撞死在殿前以死进谏,求皇帝为国祚着想,早日让后宫雨露均沾、好让娘娘们诞下龙嗣,崇明帝照样眼皮都不抬上一下,下了朝还是往皇后那儿去。
阖宫上下所有的妃嫔因此全成了壁上花、珊瑚树,只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
然而皇后换上了怪病。
到底是什么怪病阮文不得而知,只知皇后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床上。
而皇帝不放心其他人照顾皇后,怕其他人怠慢了皇后、冲撞了皇后,或者是收了前朝某位、某些位大臣的贿赂伤害了皇后,多数时间,他会亲力亲为地照顾皇后。只有上朝时才会离开他与皇后的爱巢。
而就连这,也是大臣们多次上谏才争取到的结果——为爱痴狂的崇明帝之前连上朝时都带着人事不省的皇后,还要把皇后始终抱在怀中。
有老臣直言天子已然疯魔,旋即被天子抽出禁军腰间佩剑,斩杀在殿前。
那座被烧成焦炭的“缥缈殿”便是为皇后所建。
宫殿中祭坛也是为唤回长睡不醒的皇后神魂所设。
至于那些被杀死在祭坛上的活人……他们自然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祭品,一些唤魂仪式里必然会消耗的小道具。
可惜的是,唤魂仪式失败了。
皇后依然沉睡,缥缈殿则成了一片烧焦的废墟。
皇帝震怒,自此“缥缈殿”三个字就成了宫中禁|忌。
而阮文……哪怕是到了今日,只要她一走出莲华殿的大门,瞧见远处半山腰上那一团焦色,她就会因惊悸而胃部翻涌,整个人干呕不止。
“柔儿,你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在是小孩子了。姐姐索性与你把话说开。”
阮文轻抚柔妃的面庞。
柔妃着实美丽,眉心一团红梅花钿更是衬得她肌肤如雪、媚骨天成。
“父亲把我们送进宫里并不是真的指望我们能为陛下诞下龙子,我们能取代皇后娘娘,登上母仪天下的位置。”
若女儿真的有本事取代皇后,生下龙子,做父亲的自是稳赚不赔。
可若是女儿没有成功,做父亲的也不会受什么损害——横竖不过是赔出去两个女儿,不损家族根基。他的满院姬妾还能为他产下更多、更多的后代。
重要的是他表现出了和其他大臣一样的“为国为天下”,他们是努力劝谏皇帝,想将皇帝导上“正途”的“忠臣”。
德妃和柔妃的父亲,只怕在送德妃、柔妃入宫的时候,就已经当自己的这个女儿死了。
至于德妃和柔妃的幸福……这种东西很重要吗?
两个小女儿家的幸福,在皇朝与家族的延续面前,很重要吗?
“他只是拿我们当砝码,和其他朝臣一起对陛下施压。他们希望能把陛下变成他们那样的普通男子。”
“借着大义的|名义,借着为国为民的|名义,”
“滥情。”
滥|交。
再生出一堆为了争夺权利而彼此撕咬的小怪物来。
小怪物们会像蛊盅里的蛊虫一样撕碎自己的手足,吞下手足的血肉。他们会为了坐上那个至高的位置掀起战乱,践踏无数人的性命,最后坐在尸山血海之上,用白骨做成的酒杯饮尽这一杯权利的美酒。
“……”
阮文闭上了张着的嘴。
她到底还是没把全部的真心话说出来。
“姐姐、疼……”
柔妃一双大眼睛里已经蒙上了水雾。阮文这才发现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掐在了柔妃的肩膀上,已经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对不住。”
阮文连忙松手。可柔妃还是胆怯地连连退后了好几步。
阮文没有去拦柔然。只是在柔妃告退之时,她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柔妃的|名字。
“柔儿,”
——她已经决定什么都不做了。这次她一定什么都不会做了。可唯有这句话,她觉得她得说出口。
“你没有义务去替父亲实现他的愿望。”
“你更该考虑的是,自己怎样才会幸福。”
皇后没有为皇帝诞下孩子又如何?
当今的皇帝没有子嗣又如何?
说是群龙无首世道就会乱。难道皇子们夺嫡的时候这世道就不乱么?
皇室若想要子嗣,大可以从宗室过继。宗室无子也能从世家乃至平民中选择贤德有能的人培养成储君。
如果一个王朝仅仅因为“没有皇子”就能濒临灭亡,那这样的王朝也确实没什么好存续的了。
远远的,柔妃回头看了阮文一眼。
她应是听到了阮文的叮嘱,小巧的下巴绷紧,又认真地点了点。
阮文目送着柔妃的轿辇缓缓离去,自己也在宫人们的伺|候下转回莲华殿中。
……不要紧的。一定不要紧的。
她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说了几句话、让柔妃什么都别去做而已。
她没有想做什么。绝对没有想做什么。
所以、所以——
阮文在贴身宫女的伺|候下更了衣。
这些宫女个个面善,就是没有一个是阮文刚穿成德妃时见到的、候在她床边的那个小宫女。
……
柔妃被头被挂在了皇城|的墙上。
新鲜的血迹与腐肉的气味吸引来了成群的乌鸦。
那些乌鸦“嘎嘎”地叫着,在柔妃的头颅周围盘旋。它们啄开柔妃的眼皮,叼走柔妃的眼珠。它们啄食柔妃细嫩的皮肤,直至将那个头颅吃成一个空壳。
阮文站在那里。
她像是理解不了眼前的情形,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后使力闭了闭眼睛,还揉了揉眼皮。
那些乌鸦仍然盘旋在那里。
那个空荡的脑壳也依然高高地挂在那儿。
“妹妹她……为什么?”
阮文问身旁的宫女。
宫女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远处那具被乌鸦啄食得七零八落的尸体。
“禀、禀娘娘……”
“柔妃……不,庶人她与太监私、私通被发现……”
啊……
就因为她说了那种话。
就因为她让柔妃考虑她自己的幸福。
她没有想过幸福需要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