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探寻地目光望着她,望得小文的心又跳动得更快了些。
他会觉得我奇怪吗?
他会觉得我奇怪吧。
小文没想过要所有人都理解自己的信仰。
长老说过,不是所有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与天地、与神灵之间的联系。
要无法感应的人去相信能感应到的人的感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文,”
小文细若蚊吟地“嗯?”了一声。
“你的信仰可真有意思啊!能再多说些给我听么?”
景云的双眼那样明亮,就像夜空里的星子……不,是比星子更明亮。
他的眸光不像星子那样一闪一闪,带着些不确定。他就像燃烧的火光,像天边的红日,轰轰烈烈地照入她的瞳中,让她浑身炽热、四肢发汗。
“……好呀!”
小文咧嘴而笑,以为自己和景云能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天。
粗粝的手指爬过阮文的肩头。
崇明帝亲吻着阮文的后颈,又痴迷地咬着阮文的脖子。
镜中的崇明帝比当年只是将将跨入成年行列的景云要更加英俊。
他眼瞳幽深,长眉入鬓。整个面庞褪|去了青涩的痕迹,不再有独属于年轻人的莽撞与好奇。
宽厚的肩膀一看就是武人身材,手臂的肌理上还有着凸起的血管。他比身为景云时更加强壮,也比身为景云时更加残忍。
现在的他像一片海。一片黑色的死海。
即使太阳要从海平线上升起,这片死海也会将其吞没。
他是那么的安静,又是那么的危险。
他像藏于匣中的利器,也像暴风雨来临前阴沉窒息的天气。
“皇后,朕爱你。”
一遍遍复述着爱语。
“朕比任何人都爱你。”
一遍遍施加着诅咒。
“只要皇后留在朕的身边,朕就什么都依你。”
什么都别去做。
什么都别去想。
只要做了就一定是错的。
只要去想就会痛苦。
被崇明帝紧握在手中一次次摆弄的阮文已经十分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
“皇后,不要闭上眼。”
“看着朕。”
拇指按在阮文的唇上,再探入阮文的口中。
阮文被迫张口,被迫仰视着崇明帝。
“朕的皇后啊……”
“朕爱你。”
你才不爱我。
你从未爱过我。
阮文大睁着死鱼般的眼睛。
——小文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景云。
在南诏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祭礼上。
在瑶华姐姐翩翩起舞之时。
景云所有的目光都只集中在瑶华姐姐一个人身上,甚至没有留一点点余光给同样在台上、和其他人一起唱诵祷词的小文。
“那就是南诏神女……真的好美……”
祭礼五天后,景云仍然眼神痴迷地在小文面前发出这种喟叹。
他再也没有望向过小文。
他再也没有问过和小文有关的事情。
他再也不关心就在他面前的小文。
小文张开嘴。
『小文,你要记得。你的存在是南诏最大的秘密。』
『你永远不可以让人知道你是南诏的神女。』
又闭上。
再张开时,她笑着说:“瑶华姐姐是我们南诏的公主,也是我们南诏的第一美女,当然美啦!”
景云猛地转过头来。
他望着小文的眼睛里又一次染上了热情。
“你管那位神女叫什么?‘姐姐’?你认识她,和她关系很好?”
这一次小文却感到了灼痛。
那疼痛几乎伴随着烧焦的臭味。
“皇帝。”
只要相信他爱她。
只要认定他爱她。
只要去享受他爱她的这份感觉……
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去想。
她是不是就能不那么痛苦了呢?
阮文捧起面前人的脸。
“皇后……!”
崇明帝激动地握住自己妻子的手,眼中的灼|热似要凝成实质。
阮文轻笑出声。
下一瞬,她死命咬上了崇明帝的喉头,以牙齿撕裂了崇明帝的喉管。
鲜血大股大股地喷涌进阮文的嘴里。
几乎要呛得她窒息。
第064章 猫妖传15
有人说过:爱是一种病症。
感染上这种病症就是药石无医。要么等待自愈, 要么在这绝症里绝望。
阮文曾经认为这是一种矫情的说法。
毕竟人活在世界上,要经历的事情是数不清的。数不清的事情带来数不清的感情,在那些数不清的感情面前, 所谓的“爱”只是一种渺小的、不值一提的, 犹如沾染到身上的、砂砾般的东西。
真的想起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之后, 阮文才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再小的砂砾,也会有人无法拂去。而进入体内的砂砾,会在体内逐渐成为结石。
漂亮的结石被人称作“珍珠”,诚如美丽的痛苦被叫作“艺术”,供人观赏。
但更多的结石丑陋、黯淡、畸形。
诚如孕育了结石的人的内心。
是“神女”又如何?
她终究无法从凡人的情感里超脱出来。
小文依旧会对着神明叹息。
“瑶华姐姐,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景云。他是庆国人的行商人, 来我们这儿已经一个月了。”
“景云, 这是我……”
“拜见神女殿下!祭礼时您的舞姿实在美丽, 让我难以忘怀。我听见小文管您叫姐姐,得知您与小文情同姐妹,这才冒昧请小文为我引荐——”
小文很难说清被景云打断时的感受。
也很难说清自己站在一旁看着景云对瑶华姐姐喋喋不休时的感受。
因为这种感受她是第一次有。
她不清楚该用什么样的词句去形容自己的这种……怅然若失。
瑶华姐姐朝着小文投来了担心的眼神。
小文不明白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她甚至不明白瑶华姐姐为什么会担心她。
赤着脚走出吊脚楼, 小文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摇晃着双脚唱着颂神的歌谣。
景云总算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瑶华姐姐。
瑶华姐姐和景云聊得很开心。
她带景云来找瑶华姐姐, 一定是做对了。
不对的话,他们一定不会有那么快乐的表情。
只是……不, 没有什么“只是”。
如果一定要有“只是”, 那该是她“只是”后悔没有早点带景云去见瑶华姐姐。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 石下的溪流淙淙淌。
风声叶声与流水声交织成神的呼吸, 神的低喃。
除了神不会有谁看见小文的眼泪滴在石头上。
“对不起啊,小文……”
天黑了。远处有橙红色的线沿着连绵起伏的群山, 一圈一圈地盘绕上去。
原来那是手举火把的人们在夜里登山,向山神祈求丰饶与平安。
“嗯?瑶华姐姐为
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小文和瑶华站在吊脚楼上,看着排成长龙的人群在山上行走、移动。
瑶华姐姐欲言又止地望着小文,小文满脸问号地回看着她。
于是瑶华莞尔。
她的笑容里像是写着:一定是小文还小,所以她才听不懂我的话。
但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瑶华姐姐。
小文明白你想说什么的,小文只是不想听你说出来。
“小文,姐姐这里有蒸米糕和糖粑粑。你要吃哪个?”
小文蹦蹦跳跳地跑到瑶华身边,说:“我可不可以先吃糖粑粑、再吃蒸米糕呀?”
那天的糖粑粑淋了很多很多的糖汁,蒸米糕上也放了很多很多的蜜饯。
可小文把糖粑粑、蒸米糕往嘴里塞的时候,一点甜味都吃不出来。
她甚至有喝水都只能尝到咸苦的错觉。
“景云,你回去吧。我们……此生不复相见。”
“!?”
景云不明白前些日子还在自己身边欢笑的恋人为何忽然间就将自己拒之门外。
“瑶华!瑶华!开门啊瑶华!”
“就算你讨厌我,也得给我个理由吧!?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坏事,还是说你觉得我来历不明和你不够般配!?”
“瑶华——!!”
景云瘫坐在地,很快被人拖走。
瑶华也很快从吊脚楼里搬离,回到了南诏王的宫殿。
景云几次想闯宫殿,都被手持弯刀的侍卫给扔了出来。
小文知道,侍卫们没动刀子,只是把景云扔出去已经是瑶华在背后求过情的结果。
小文走到了不过几日就已形容枯槁的景云身后。
“景云,瑶华姐姐啊,要嫁给你们庆国的皇帝了。”
“——!?”
这半年来,一次也没有回头看过小文的景云回头了。
皇帝求婚的国书上虽然没有写明,但是小文知道,那是一纸胁迫。
景云在南诏迟迟不归,也不领皇命。
庆国皇帝怕他和南诏勾结,从南诏借来精兵、死士,或是擅长巫蛊之人,暗害太子,让庆国陷入大乱。索性向南诏递来了求婚的国书,要南诏王将自己的女儿、南诏的神女送入自己的后宫。
南诏人敬神女如同敬神本人。
传说只要神女平安喜乐,南诏便会风调雨顺。
庆国国土广袤,兵力强盛。南诏远不是对手。
神女进入庆国皇帝的后宫,生活自然要比在南诏时优渥。于情于理,南诏都无法拒绝庆国皇帝的要求。
而庆国手握南诏神女,自然也就不怕南诏王站在景云一边,插手庆国的皇权更迭。
“小文,你怎么——”
这次是小文打断了景云:“你们庆国的皇帝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我不想瑶华姐姐给一个将死之人冲喜,更不想那行将就木苟延残喘的老头要瑶华姐姐给他陪葬。”
这是小文最真实的想法。
虽然只是之一。
但也是没有一丝虚伪、无比真挚的之一。
“七日之后,在瑶华姐姐的送嫁队伍出城|的那天,你要不动神色地跟上去。”
“只你一个人跟上去。你的随从们要留在这里假装你也还在这里。”
“等瑶华姐姐半夜一个人出来的时候,你就带着她跑吧。”
“会有其他人代替瑶华姐姐去你们庆国的。”
然后那个人会在路上耽搁很久,再生个“病”。
再在庆国的皇宫里“因病而亡”。
“小文……”
景云的表情从错愕、震惊、难以置信到感动、激动。
他说:“多谢你!”
小文歪头,露出小虎牙来:“嗯!”
没关系的。
这样就行了。
这样就可以了。
只要瑶华姐姐能幸福。
只要景云能快乐。
只要南诏的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
小文换上了瑶华的嫁衣。
绯红的嫁衣看上去无比喜庆,像极了天边的火烧云。
“小文、你真的……”
“姐姐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不也知道吗?我是什么人……”
南诏真正的神女。
为神所爱的孩子。
“景云还在等你呢。快去吧,瑶华姐姐。”
瑶华姐姐感激地红了眼睛,感动地红了鼻头。
她抱了小文好一会儿,终是转身快步离去。
作为明面上的“南诏神女”,瑶华是知道真正的神女是小文的。
而她神女的|名声之所以如此响亮,也是为了转移外界的视线。
瑶华不是不明白自己不该让小文以身犯险,可她也知道:若是有一个人能够糊弄庆国、糊弄庆国皇帝,那只能是身为真神女的小文。
——庆国人发现南诏送来的新娘不是以美貌闻名的瑶华公主,一定会大发雷霆。只有为神所爱的小文,才能引发天地异象,证明自己的神女身份。
瑶华不知道的是,小文没打算真的去给庆国皇帝当妃子。
她是南诏的秘密。
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