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文把脸凑到它腹部附近时, 它甚至软了流体般的身体, 让小文枕着它软绵绵、毛绒绒还暖乎乎的肚皮, 把它当软枕靠着。
“仙君……”
回答小文的是轻拍在她肩膀后背上的尾巴。
许多年前, 奶奶抱着襁褓中的小文时,就是这样温柔、温暖而和缓地轻拍着她小小的身子, 哄她入眠。
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睡意缓缓涌上。但这次要带走小文意识的不是冰凉潮湿的黑暗,是柔软毛绒的温暖。
小文不断眨着眼睛,想着这时候自己要是再求仙君一次,说不定仙君就会允许她称呼它“师父”了。
可是小文太累了。喉咙也跟被火烧了似的灼痛不已。
这让小文想着等喉咙好了再说吧。
横竖仙君会陪着她,一直陪着她。
因为仙君不是人类,仙君是有很长寿命的仙君。
她不必害怕仙君和奶奶一样,在某个日升的初晨忽然就不再睁开眼睛。
仙君,仙君……
小文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比如小文知道你在变成白猫前,还变成过黄猫灰猫雀猫黑白猫虎斑猫来看小文。
那时奶奶刚走,小文一个人害怕极了。
晚上睡觉时小文总也睡不着。只觉得睡着了就会掉进某个深坑一样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但是仙君你来了。
你在外面的芭蕉树上卧着,时不时透过窗框看我一眼。
看着你明亮的眼睛,我觉得你那双金色的眼睛像一对明明灭灭的小星星,于是我不怕了。
星星的光,在照耀着我呢。
仙君一直在小文的身旁,看着小文呢。
仙君,仙君,收小文为徒吧。
只要是和仙君在一起,小文哪里都可以去。
就算要
小文走出南诏、去不认识的地方……不,就算仙君要回幽牢山里去继续当你的仙人,小文也愿意进幽牢山里继续服|侍你。
……仙君,别丢下小文一个人。
别像小文素未谋面的父母那样,别像走得太早的奶奶那样,丢下小文。
仙君——
病愈这天,小文在床上坐了半天。
仙君不在。
连那些从它身上掉下来、还总往小文鼻子里钻的白毛也不在。
小文等了半天,仙君也没有回来。
于是小文下床去找。
仙君不在屋檐上。
仙君不在篱笆外。
仙君不在花丛中。
仙君不在池塘边。
仙君不在她和它每天都要走一圈的路上。
小文没有找到仙君。
小文……
找不到仙君了。
“……姑娘!那天的姑娘!!”
直到肩膀被人往后抓了一把,小文才意识到来人嘴里喊的“姑娘”是在叫自己。
“你是……”
“我是那天你在山里救的人!”
面容清秀英俊的青年咧嘴,露出整整齐齐的白牙:“我叫景云!你呢?”
“我……?”
“我是、小文……”
喀嚓——
清脆的碎裂声从脑海深处传来。
像是有人在阮文的脑海里踩碎了琉璃的盘子,光滑的瓷器。
“仙君,你回来了?”
白猫悠然晃动着尾巴,走到小文面前才停下。
它一如既往地并拢四肢,拿尾巴环住。
『小文,你应该知道,作为南诏唯一的神女,王和长老是不会同意你代替瑶华公主,嫁给庆国皇帝的。』
回来的仙君好像有点说不出的……
“我知道。”
“我也没想嫁给庆国皇帝。我只是装个样子。”
小文的手摸到了放在兜里的小瓷瓶。
那瓷瓶里装着干菌子磨成的粉末。
『那你知道只要你走出南诏的地界,南诏就不再受神明的庇佑吗?』
『你以为王和长老会眼睁睁地看着南诏的庇佑就此失效而什么都不作为吗?』
啊……果然是自己多心了。
仙君就是仙君。
它没变。
大概今后,也永远不会变。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去。不,是‘得’去。”
“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瑶华姐姐和景云就这么被拆散。”
白猫的鸳鸯眼里充满了人性的悲悯。
『真的么?』
『真是如此么?』
『小文,你明明知道的。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只要你装成什么都做不了的样子,你就可以顺遂如愿。』
“……”
小文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小瓶。
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
只要她什么都不做,只要她装作什么都做不了的样子,瑶华姐姐就会被嫁到庆国去,而景云也会痛失挚爱之人。
届时,只要她温柔地靠近景云,安抚他受伤的心灵,安慰他空虚的灵魂,她就可以代替瑶华姐姐,成为景云身边那个与景云相守的人。
小文为什么知道?
因为她真的这么幻想过。
也正是因为她这么幻想过,她才比任何人都深知这幻想多么的卑鄙。
『小文,我再问一次。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去做什么吗?』
仙君是想说自己在狗拿耗子、画蛇添足吗?
还是说它想说她“吃力不讨好”呢?
可她本就不是为了讨得什么好才要去做这件事。
算她多管闲事好了,她就是没法不去阻止一场她或许本可以阻止的悲剧。
“即便如此,仙君。”
“我的回答不会改变。”
宝石般的鸳鸯眼微微闪动。小文听到了仙君的叹息。
『那你许愿吧。』
“许愿?”
『你是南诏神女,是为神所爱之子。只要你许下愿望,神灵就会借给你力量。』
『如果你真的有那个非做不可的觉悟。』
『那就许下愿望。』
『王和长老……任何人都将无法阻碍你。』
喀嚓——
脆响蔓延,阮文开始七窍流血。
“明白了。”
“我,要许愿。”
“我希望神明们能借我力量——”
殷红的血染得阮文的视野一片通红。
她的意识开始落向那个送嫁队伍中身着大红嫁衣的自己。
『你是南诏神女。』
『你是为神所爱之子。』
有人在脑海中对那个即将死去的女孩儿呓语。
『只要你许下愿望,』
『只要你许下愿望……』
她的愿望就会被神明听见。
她的愿望就会被神明实现。
这一刻,阮文终于想起——
蛊惑着她许下愿望,让一切都从这个瞬间扭曲的……
是白猫仙君。
第068章 猫妖传19
锦绣华美的绸缎一卷卷地被展开, 被铺散,被裁成合体的衣裳。
璀璨生辉的金银珠宝被堆叠起来,被满镶其上, 被重组成一件又一件繁复的首饰头面。
每一根发丝都被人精心地摸上了昂贵的香油。
每一寸肌肤都被人揉进了香气馥郁的膏脂。
堆金砌玉的宫殿里, 皇后被安置在最高最软的床上。
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管。
一切都会有人替她完成。
皇后活在这世上, 唯一的任务就是:被爱。
被她那身为皇帝的夫君爱。
被奉她夫君之命前来伺|候她的宫人们爱。
被她夫君统治的这个国家的百姓们爱。
“皇后,朕爱你啊。”
然而即使是在夫君的怀中。
然而即使是在宫人们的簇拥下。
然而即使是被数以千万记的平民百姓跪在阶下叩拜,皇后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身上的锦缎和手铐有什么区别?
沉重的头面和脚镣有什么区别?
这堆金砌玉的皇宫和牢笼有什么区别。
那一声声“爱”与“敬仰”……
与诅咒有什么区别?
“皇后,朕都这么爱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曾经是景云的男人捏着皇后两颊的软肉,强迫她看向自己。
曾经是小文的皇后漠然地看着面前自顾自愤怒、自顾自悲哀、自顾自说着爱她的男人。
她觉得他, 好可怜。
被篡改了所爱之人的他好可怜。
抵御不了神明之力的他好可怜。
不明白自己为所爱之人都做了这么多, 所爱之人为何还不回头来爱自己的他好可怜。
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为什么要打着爱她的|名号灭掉南诏呢?为什么就不能只是带着自己去浪迹天涯, 像和瑶华姐姐在一起时那样,只是隐姓埋名去做一对平民夫妻呢?
“皇后你怎么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崇明帝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皇后的话。
“贫贱夫妻百事哀。朕怎么能让你吃浪迹天涯的苦?”
“这金殿玉楼难道不比风餐露宿来得好?这高床软枕难道不比破庙里的草垛强?”
“皇后,朕知道你年纪小, 总是对百姓家的生活有一些向往。可是你现在已经是皇后了, 你得明白水里的鱼只是看上去自由,事实上它们随时都可能变成砧板上的鱼肉。展翅的飞鸟也不是哪里都能去, 它们随时可能会被一箭射死,成为谁的晚饭。”
“朕是真的爱你, 这才想要给你最好的生活, 最安全的环境。”
“皇后啊, 你知道吗?有一半的妇人都会死在生产时。”
“朕爱你, 所以朕绝不会让你有离开朕的机会——”
那景云带着瑶华姐姐私奔又算什么呢?
“皇后这是吃醋了?”
崇明帝的大掌轻轻摩挲着皇后的面颊,最后蒙在了她的眼睛上。
“那只是求而不得愈发饥|渴的欲|望罢了。”
别说了。
“只是从未想过以后的一时热血、一时莽撞。”
别说了……
“毕竟孩子不是从男子的腹中爬出。朕便是在年轻时荒废十载于情爱之上, 也仍是来得及成就一番事业。只要朕愿意‘幡然悔悟’,说一句‘大丈夫不应耽于情爱’,就能甩掉家口。”
别说了!!
别再玷污景云和瑶华姐姐的感情……!!
别再……摧毁我对爱的想象。
大掌之下,皇后泪流满面。
其实她也很可怜不是吗?
当皇后的日子久了,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会以为夫君是真的在对自己倾诉爱语,因此心中升起一股隐秘的涩甜。
对着那张属于景云的脸,被景云的气味所包覆,被景云的体温所温暖,她有时会忘记这一切原本都不属于她。
所以她才更加可恨。
她竟然有过想忘记瑶华姐姐的瞬间。
有过想忘记自己是个小偷的瞬间。
有过想忘记自己是个灾祸根源的瞬间。
她恨自己。
恨自己的存在。
恨自己许下了愿望。
所以皇后努力抗拒着皇帝。努力拒绝着一个爱她的人。
她不愿被融化在帝王那黏稠浓密的爱情里,她拼命挣扎着抵抗自己曾经许愿求来的一切。
她不想忘记自己是一个骗人骗己的骗子。
她无法忘记自己是一个偷人幸福的小偷。
……救救我。
越过崇明帝的肩头,皇后望着垂落下来的重重纱帐。
救救我。
像是此前的无数次,皇后无声地哀求着肉眼不可见的存在。
她向神明乞求。
一而再再而三地乞求着一切都回归到原位。
但没有人应她。
天空不再为她所动。
大地不再为她而鸣。
山峦静悄悄地伏在远方。
河流淡然地穿过大地。
风里再也没有神明的絮语。
她再不是什么南诏神女。
她被神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