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
马车上,殷玄问道。
“其他人早已离开,落月为何这么晚?”
卢筠清如实回答,“柳大人跟我讨论了一下文章之事,不知不觉,就晚了。”
“只是讨论文章吗?我明明听见,他让你叫三哥。”
这听力也未免太好了些。
卢筠清眨了眨眼,扮出无辜表情,“可是,我也没叫……”
“嗯。”
一声低低的嗯,表示他有被安慰到,却又未完全释怀。
卢筠清看了看他略微僵硬的表情,笑道,
“你,莫不是在吃醋?”
她原意是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谁知殷玄忽然凑近,清亮眼眸盯住她,一字一句道,“是,能让本侯爷吃醋的,你还是头一个。”
承认吃醋也这般气势汹汹,卢筠清一惊,不由坐直身子,恰好车轮轧过一个浅坑,车身随之轻晃。
眼看她的后脑勺就要撞上车厢内壁,殷玄迅速伸出手臂,张开手掌,隔开她后脑和车厢内壁。
她的后脑勺,结结实实撞进他手里。
卢筠清睁大双眼,看着眼前忽然放大的面容,挺拔的鼻梁、清冷的眉眼、微抿的唇线……
他温热的鼻息就在眼前,淡淡的雪松气息萦绕在两人身边。
“疼吗?”
他的声音微哑,透着一丝压抑。
她仰头看他,轻轻摇头。
脑后的手掌忽然用力,将她扣向他怀里,他另一只手臂已揽住她柔软腰肢。
他抱她抱得那样紧,紧到她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她的脸贴在他胸口,感受到衣服上凸起的纹路。
“我原想着,待纪州的嫁妆到齐,便去你府上提亲。如今看来,却是等不得了。”
“我若再不紧着些,我的落月,怕是要被人抢走。”
他抱着她,仿佛抱着一块易碎的琉璃,紧了怕折,松了怕掉。
千种深情,万般小心。
“落月,嫁给我,做昌乐侯府的女主人,好不好?”
她望着他璀璨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若说他是游戏中的人物,本质是一串代码,那如今身处游戏中的她,不也是一串代码吗?
既来之则安之,回去遥遥无期,她应该活在当下,遵循自己的内心。
那就是,爱他。
第32章 求娶
将卢筠清送到门口,殷玄就调转马头走了,临走前跟她约好,后日下课,还去接她。
回去的路上,殷玄盘算着,后日索性趁送她回家,拜见她的姑母,阐明心意,将婚事定下来。
谁知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第二日是休沐日,江洲柳刺史的夫人郑氏,一大早就来拜访。
“知意妹妹,今日不请自来,只因我新得了两匹流云锦料子,想着来送与妹妹一匹,还望妹妹莫怪。”
流云锦是江州特有的名贵布匹,织法繁复、工序复杂,三十名工匠辛苦一月,也仅能织得一匹,可谓有价无市,在高门贵妇圈中也属珍品。
郑氏眉眼弯弯,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自带一股亲和力。
又拉过卢筠清的手。
“想必这便是妹妹口中常提的侄女落月了,明丽清雅,真真是极好的模样。听我家凤峙说,落月的文章也极有见地,不流于俗。”
卢筠清半是羞涩、半是不安的低下头,心中想着,原来柳叔峦的小字叫凤峙。
卢知意和郑氏本就是闺中密友,两人亲密携手进了客厅说话,从闺中趣事,到街巷热闻,两人聊得畅快,卢筠清也听得入神。谁知说着说着,话题便转到了各自的孩子身上。
“……我这几个孩子里,凤峙打小最懂事,最让我省心,就是这姻缘上差了点,范丞相家的千金、平城王家的郡主,都曾找人来说道,他是一个也不愿意。”
“知道的呢,说是我们凤峙不慕权贵、只求有缘人,不知道的呢,就说他是眼高于顶、待价而沽。”
“知意妹妹,不瞒你说,我差点以为他要跟他那老师一样,一辈子不成婚了。如今,总算是开窍了。”
郑氏说着,眼神从卢筠清身上扫过,颇有点意味深长的味道。
卢筠清一惊,手里的半块栗子糕差点掉到桌上。
她将那栗子糕塞进口中,又喝了半盏茶送下去,正想着该找个什么借口离开,郑氏已经起身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对卢知意道:“我与这孩子有缘,一见便十分欢喜。”
又转过头看向卢筠清,“你姑母和我一样,命里无女,终究是一桩憾事,所幸你姑母将你养在身边,跟亲生女儿一样,我若有那个福气,能与落月朝夕相对,必然也会情同母女……”
说着,眼中竟隐隐现出泪花。
卢筠清这下明白,郑氏为何能与姑母做闺蜜了,两人都一样,说到激动处就爱哭。
她最怕姑母哭,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安慰,眼下见郑氏泫然欲泣,便立刻看向姑母寻求帮助,谁知姑母正抬起袖子拭泪,压根没接收到她求助的眼神。
卢筠清只好拉起郑氏的手安慰。
“柳夫人快别伤心,柳家四位公子,皆是貌比潘安、才比子建,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其实她并未见过柳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不过单看柳叔峦和柳季景的长相,就知两位做哥哥的决计差不到哪里去。
“今日是我这个做长辈的头一次见落月,没准备拿得出手的礼物,这枚镯子跟了我二十多年,今日就送与落月。”
说着,便褪下手腕上一只羊脂玉镯,往她手上套。
卢筠清后退一步,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她虽不懂玉,但那镯子一看就是上乘质地,凝脂般光洁透亮,无一丝杂质,触手温润细腻。
且郑氏话里话外大有结亲之意,她无论如何都不敢接。
好在这个时候,姑母总算来解围了。
“姐姐,我记得这是姨母留给你的家传之物,如此贵重,怎可送与落月?”
卢筠清暗暗松一口气,好在昨夜已向姑母表明心迹,自己非殷玄不可,也求得了姑母的同意。
郑氏坚持将那枚玉镯送到卢筠清手里,笑道“这是我送与小辈的见面礼,妹妹莫要阻拦。”
来京的路上,卢知意遇到郑氏,旧友重逢,已至中年,不免提起小辈婚嫁,言谈中,两人都有意将卢筠清和柳叔峦凑成一对。
到了京城,郑氏欣喜地发现,自家儿子已见过卢筠清,且对她颇有好感,便急着来商讨这门婚事。
这边卢知意却犯了难。她没想到,侄女已对殷小侯爷芳心暗许,且心志坚决,直言非他不嫁。
思忖片刻,便道“落月,你先出去,我与柳夫人有话说。”
卢筠清如蒙大赦,立刻行礼退下,掌中那枚玉镯像火一样烫。
也不知姑母与郑氏说了些什么,总之郑氏走的时候,依然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眼角却有一点红,仿佛哭过一般。
再看姑母,也是一样,眼角红红的。
“姑母,你同柳夫人,可都说清楚了?”
卢知意佯装生气,瞪她一眼,“说清楚了,我们姐妹无缘,此生做不得亲家。”
卢筠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住卢知意的手臂,靠在她身上,撒娇道,“我就知道姑母最疼我了,这玉镯,我拿去还给柳夫人吧。”
卢知意轻叹一声,“不必了,她方才说,做不成儿媳,便以这玉镯为信物,认你做个干女儿。若再巴巴地送了回去,反倒惹她伤心。”
卢筠清点点头,到底是不想戴那玉镯,吩咐桃叶将它收好,放到宝箱深处。
……
消息传到殷府,殷玄还没说什么,立于一旁的双蒙先忍不住了。
“柳家母子的动作倒是快,这边柳太常替范先生来讲学,那边柳夫人仗着与严夫人的情份,竟就去府上相看卢小姐了。母子俩齐上阵,这是明晃晃跟咱们侯爷抢人!”
阿莫抬手给他额头一记爆栗,“侯爷忙公务时,不喜聒噪,你给我注意点。”
双蒙撇撇嘴,露出可怜相,“阿莫哥,我这也是为侯爷着想,再不着急就火烧眉毛……”
阿莫不客气地给他后脑拍了一掌,双蒙立刻噤声,不再说话。
殷玄头也不抬,专注看手中一份军情报告,半晌才起身,走到两人面前,负手而立。
“午后随我进宫,请陛下赐婚的圣旨。”
双蒙沮丧的表情一扫而光,双眼圆睁,连连点头道“是,是,侯爷。”
殷玄缓步走到门口,望向庭院,望向北方辽阔高远的天空。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件事要做。”
…………
卢筠清上午送走郑氏,下午约了盛念纯去买胭脂水粉。
盛念纯指名要去荣沁斋,说是那里的茉莉花头油清香馥郁,最是好用,别处都买不到。
荣沁斋的茉莉花头油,盛在细致的白瓷罐子里,刚开盖时闻不见什么味道,过上片刻,便有清幽香气丝丝溢出,萦绕鼻端,既清新又持久。
卢筠清深吸一口,叹道,“果然是好东西,这味道十分清雅,毫无寻常头油的艳冶甜腻。”
两人各买了一罐茉莉花头油,又细细试涂了口脂和香粉,不知不觉,就买了一小堆。
从荣沁斋出来,抬头便见“软红阁”三个大字,题在一栋富丽堂皇的三层楼正门上。
这是京城中最大的青楼,卢筠清也有所耳闻,没想到就在荣沁斋的对面。
此时太阳西斜,白日快要结束,软红阁的热闹才刚刚开始。盛念纯好奇地向那边张望,卢筠清也忍不住上下打量。
软红阁门口香车宝马不断,一位又一位世家公子从车上下来,被小厮引入阁内。
“听说软红阁有位歌女,姿容绝色,却是卖艺不卖身。她擅弹箜篌,一曲《明妃出塞曲》技惊四座,很多大人府上宴饮都会请她。”
寥寥几句,令卢筠清想起上学时学过的古诗,“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竟有这般人物?她叫什么?”
盛念纯想了想,“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叫祁修容。”
“怎么这么多人,念纯你看,是不是有人要出来了?”
说话间,就见十余小厮从软红阁出来,在门口向西的半条街上站成规整的两排,接着,又有几名穿纱衣的年轻女子出来,每人手执一柄玉壶,边走边往街上倾洒壶里的东西。
很快,空气中飘来浓丽的香气。
“是香水。”卢筠清一边说,一边感叹,这软红阁的派头可不小,居然沿街洒香水,真真是温柔乡、销金窟。
撒完香水,便有四名侍女模样的女子,扶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出来,女子头上梳着灵蛇髻,脚下踏着蜀锦鞋,鞋面上缀着大颗玉石,行走间有流光异彩。
女子戴着薄纱面罩,虽然看不清面容,其窈窕的身姿和柳条般的腰肢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这样的排场,应该就是祁修容吧?
女子莲步轻移,向停在街西的一辆四驾马车走去,车身四周垂挂如意滴珠,闪闪发光的铜马衔上刻着盘龙纹,车辕前端的兽首负夔龙铜饰威武霸道。
想来马车的主人,不是天潢贵胄,便是王孙公子。
下人打起车帘,侍女扶祁修容上车,卢筠清踮起脚,想看看车里是谁。
车帘掀起的一瞬间,她瞥见了车内坐着的人,笑容立刻僵在唇角。
清冷的眉眼,熟悉的下颌线,不是殷玄还是谁?
虽只是一瞬,她却看得清楚明白。
是啊,若是心爱之人,一个动作、一处侧影,也能认得出来。
一瞬间,世界都安静了,她仿佛被扔进一处真空所在,与周围的人事物隔绝开来。她回过头来,看见盛念纯和桃叶的嘴在动,却听不见她们说些什么,只听见脑中嗡嗡作响。
一只手无意识地按住胸口,头一次体会到了“空落落”的感觉。
这是不是网友们常说的,“吃瓜吃到自己身上”?
此刻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分量,调侃自嘲之下是无尽苦涩。
第33章 吵架
卢筠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也忘了是怎么样与盛念纯道别的。
回过神来,已在家中正厅坐下。
车内一闪而过的殷玄的面孔,不停在眼前晃动,与祁修容华丽婀娜的身姿交织在一起,晃得她耳鸣目眩、神思恍惚。
她忽然记起,阿云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殷玄和柳四,曾为一个歌女大打出手,谁知如今又好了……”
歌女,大打出手。
盛念纯说,这祁修容是软红阁的歌女,擅弹箜篌。
若将两条信息串联起来,这祁修容,莫不就是当年令殷柳二人大打出手的歌女?
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收紧,直到坚硬的指尖戳疼掌心,她才回过神来,放松五指。
“不行,这事我一定要当面问个明白。”
卢筠清忽然起身,径直向外走去,把身边的桃叶吓了一跳,紧跟上来。
刚从书房出来的卢知意,见到侄女急匆匆向外走,叫住她。
“落月,怎么刚回来又要出去?天已晚了,当心着凉。”
“我…… 今日念纯来了葵水,我去给她送些艾叶,她父母兄弟皆不在京中,此时正是需要人陪得时候。姑母放心,我去去就回。”
趁着两人说话时,桃叶立刻去卧房取来一包艾叶抱在怀中,跟着卢筠清匆匆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向西,直奔殷府。
暮色四合,殷府门前的灯笼已点亮,说来也巧,今日守门的,还是上次那个守卫。
经过上次的事,守卫已将卢筠清的身份、长相牢记于心,见是她来,远远地就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称呼她“卢小姐。”
“你们侯爷可在府中?我有事找他。”
守卫为难地抬起头,“回禀卢小姐,今日实不凑巧,侯爷有事外出,尚未回来。”
有事,怕不是和那祁修容在一起的事?
卢筠清只觉气血上涌,太阳穴突突得跳起来。
“你可知他何时回来?”
“属下不知。”
“既然不知,那我就在你们府里等他回来。”
说着便带了桃叶往里走,守卫忙不迭让开,并通知府里的管家来带路。
“不必了,我知道怎么走。”
她记性一向好,只来过一次,该在哪个廊角拐弯、该转几道弯,全记得清楚明白。
她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到了客厅径直坐下,殷府的顾管家跟在身后小心陪侍着,一面吩咐下人奉茶,一面悄悄擦去额头的汗。
习惯了迎来送往、打理内务,顾管家自然知道这位是自家侯爷心尖尖上的人,更是一眼就看出来她正在气头上,当下就打发了人去请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