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姐,您请喝些茶,稍事休息,小的已叫人去请侯爷,一时半刻便会回来。”
“有劳顾管家。”
卢筠清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便不再说话。
她无意迁怒他人,也无力寒暄周旋,她只想当面问清楚,今日车里坐的到底是不是殷玄?他跟那祁修容究竟是何关系?
她坐在那里等啊等,等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等到天边的蓝紫色变为浓稠的黑,殷玄还是没回来。
心中的焦灼不安越聚越多。
“桃叶,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姐,现在是戌时了。”
顾管家吩咐下人端来食物,琳琅满目摆了一桌。
“卢小姐,您且用些宵夜。”
卢筠清没有食欲,看都不看一眼,只一味盯着庭院,只可惜庭院深深,全不见殷玄的身影。
“顾管家,你派去的人可见了你家侯爷?他不打算回来了,是不是?”
“不不不,”顾管家急忙解释,“并非如此,只是,侯爷现下正在宫中面圣,咱们传个信要通过宫里的人层层往里递话。若正好遇上陛下商议军机要事,宫里的人也不敢轻易搅扰。”
殷玄去了宫里?是真是假?
“知道了,你且下去吧,我再等一会。”
声音冷得不像自己的。
卢筠清背脊挺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赌气般一口茶不喝、一粒饭不吃。
一直等到巳时末,殷玄还是没回来。
卢筠清撑着桌子缓缓起身,桃叶立刻伸手来扶住她。
“快到半夜了,不等了,咱们回去。”
回到府中,姑母焦急地拉过她的手,“可用了晚膳?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她勉强笑一笑,“姑母别担心,念纯她肚子痛,我陪了她一会,现在总算好转,已经睡下了。”
当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清晨一睁眼,迫人的痛感就扑面而来,然而,饭还要吃、学还要上,她不想令姑母担心。
勉强吃下半碗瑶柱粥,一块金丝饼,带着桃叶去静嘉堂。
马车刚驶过第一个拐角,就被人拦住,定睛一看,是阿莫。
阿莫身后,殷玄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她车前伸出一只手。
“落月,下车来,我有话与你说。”
“没空说话,我赶去学堂,叫你的人让开。”
说完,便把车帘放下,拒绝得不留情面。
殷玄收回手,倒也不恼。
“既如此,等你下学后,我去接你。”
说完便让阿莫等人让开。
卢筠清并不回答,吩咐马夫驾马急走,到了静嘉堂门口,跳下马车急步走进去,生怕再被殷玄叫住。
昨夜,她原是想找殷玄问个清楚明白的,可她等了他半夜,始终不见人,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反而开始赌气不想见他。
因此,下午课上到一半,她便谎称不舒服,向柳叔峦告了假,提前走。
想着这样应该就不会遇上殷玄了。
一夜没睡好,加上心神不宁,她的神情委实有些憔悴,柳叔峦以为她当真病了,关切地问了几句,又亲自将她送到门口。
谁知到门口,便看见殷玄已等在那里。
装作没看见他,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殷玄叫她,她也只当没听见。
殷玄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扣住她手臂,将她拉至自己身侧。
“落月,若是生气,尽可对我说出来、发泄出来,何苦这样赌气。”
他一贯清冷自持的眼眸中,写满关切与担忧。
“你放开我。”卢筠清避开他视线,用力转动手臂,想要挣脱。
“我不放。”殷玄的态度霸道而坚决,“除非你把话讲清楚,否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
“小姐……”
一旁的桃叶有些担心,想要上前劝阻,被阿莫摇头制止。
“静嘉堂门口,不宜详谈,落月随我来。”
殷玄说着,拉着她一路向西,走过拐角,转入一条僻静小巷。
阿莫和双蒙守在巷口,无人能进,这里便成了一处可放心交谈的地方。
“落月昨夜来找我,是要问什么事?”
见她低头不说话,便又解释道,“昨夜我去宫中面圣,陛下与我议了些边境战事,下半夜才出宫,那时才知,落月在府中等了我两个时辰。”
“落月等我那么久,可是有何急事?或是有何难处?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他凑近一步站在她面前,低头看她,嗓音又低又柔。
卢筠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我昨夜找你,是想问清楚,你昨日午后是不是去软红阁、接了祁修容?你与她是什么关系?你跟柳公子是不是曾为她大打出手?”
她以为自己足够冷静自持,但话一出口,整个人的情绪都被带动起来,语气出乎意料地激烈,激烈到她的双肩都在微抖。
殷玄怔愣片刻,喃喃道,“你看见了?”
这便是承认了。
卢筠清冷笑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被我看见很奇怪吗?你一直背着我跟她纠缠不清,是不是?可恨我到今日才发现你的真面目……”
卢筠清以为自己只有愤怒,可话未说完,泪珠已扑簌簌滚落下来。
“落月,不要哭。”
殷玄抬手想为她擦去眼泪,被她以手挥开,尖声道“不要碰我!”
“好,好,我不碰,我不碰你,落月,你不要激动,先不要难过,容我说两句,好不好?”
卢筠清抬起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冷冷道“你说吧,说完就放我走,以后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殷玄苦笑一声,“昨夜刚请了陛下赐婚的旨意,今日你便要’不复相见’,我怕是要被治个欺君之罪。”
听见“赐婚”二字,卢筠清愣住,抬起朦胧泪眼看向他。
殷玄冲她点点头,“没错,我昨夜是特意进宫,请陛下为你我赐婚的。”
他眼中真诚不似作伪。
她艰涩地开口,“我无法接受夫君有红颜知己,有念念不忘的白月光也不行,有侧室也不行。”
是了,先前只觉得两人相情相悦,竟忘记打探彼此对婚姻的态度,在这男人皆可三妻四妾的古代,她所秉持的一夫一妻现代婚恋观,极可能会令男人望而却步。
殷玄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诧异。
“落月,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
她迎上他的视线,认真道,“今日索性把话说明白,女子三从四德,男子三妻四妾,我是没办法接受的,我宁愿绞了头发去瑶光寺做尼姑,也不愿把一生消耗在跟其他女子抢夺男人的爱这件事上。”
殷玄喃喃道,“我竟不知,你有这样的想法。”
“你如今知道了,便可以想一想,能不能接受。”
她微抬下巴,以示坚决,不想流露出一丝一毫脆弱。
殷玄的目光陡然变得幽深,显然是在认真思索。片刻之后,他便握住她双手,眼中一片清明。
“第一,祁修容不是我的红颜知已,而是我的下属。”
“第二,我殷玄从未有过念念不忘之人,若有,也是自遇见落月开始。”
“第三,我保证,这一生只要落月一个人,没有侧室、没有外室,更不会有其他女人。若有违誓言,便死无全尸、身首异处。”
“殷玄这一生,于感情之事本就寡淡,毕生所求,不过是护佑国土,若他日有幸北伐成功,夺回旧都,则一生夙愿可偿。落月,你可知道,自从遇见你,爱上你,殷玄心中才渐渐有了成婚的念头。”
“可是……”
“祁修容,是我的下属,也是我安插在京城的眼线。来,落月,我带你去见她一面,今日必得将此事说个清楚明白,让你安心。”
第34章 和好
祁修容的宅院在城北,靠近永安桥。
马车停在侧门外,门口窄小,外面立着一株高大的香樟树,绿意葱茏,若不仔细,极有可能走过也不会发现这扇小门。
卢筠清当下便有些酸。
“你常走这扇小门?”
殷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直到她面上露出微恼神情,才缓慢清晰道,“不,今日是第一次。”
然后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从生气转为讶然。
“我同祁修容谈事都在酒楼,从未踏足此处。”
卢筠清半信半疑。
推门入院,便有香气扑面而来,细细嗅闻,能闻出清新的茉莉花香和温暖的木质香。
宅院宽敞,分为前后两进,前院待客用,后院祁修容和侍女住。
他们进的正是后院。
卢筠清注意到,这里没有花圃,也没有假山,大片空地上开了好几个人造水池,池中偶有光影浮动,像是养着些鱼儿。
两个院子中间的门被推开,祁修容带着两名侍女走上前来,在殷玄面前跪下。
“不知主公驾临,奴婢有失远迎。”
祁修容今日装扮之华丽更胜昨日,步摇上镶嵌硕大鸽血红宝石,滚圆修长的上臂戴一只金丝镶彩宝臂钏,螓首蛾眉、肌肤胜雪,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与裴云舒和盛念纯等世家贵女不同,她身上流露出一种我见犹怜的妩媚气质。
卢筠清目不转睛地打量她,见她两颊薄红,像是喝了酒。
“起来吧,今日是我临时起意过来,不要搅扰了你会客。”
祁修容这才规规矩矩地起身。
“没有搅扰,方才送走了肖司空和崔尚书的公子,现下已无他事。”
肖司空和崔尚书的公子,那不就是肖别鹤和崔以安?
这两人在春日宴上一同作弊,如今又一同来会歌妓,真真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
一想到祁修容这样的美人,要应付这两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家伙,卢筠清忽然对她生出一丝怜悯。
祁修容起身后,目光在殷玄和卢筠清交握的手上逡巡片刻,又跪了下去。
“修容见过卢小姐。”
她知道她是谁,且还对她下跪。
“快请起来。”
卢筠清条件反射般想去扶她,殷玄轻轻拉住她,清亮眼眸中泛起笑意。
“落月早晚都是我的人。她今日跪你,也是应该。”
卢筠清当下便涨红了脸。
“外头冷,你跟她进屋去聊。”殷玄拍拍她的手。
“那你呢?”
“我在此处等你。”
“卢小姐,喜欢喝什么茶?枫露?青凤髓?鸠坑?”
祁修容屏退左右,亲自跪坐在蒲团上,执起一柄青瓷茶壶,为她煮茶。
“就枫露吧。”
卢筠清心不在焉道,祁修容嫣然一笑,“每每喝了酒,我也喜用此茶醒酒。”
卢筠清决定直奔主题。
“你如何知道我姓卢?”
祁修容笑意加深,“主公身边的人,谁不知道卢小姐?”
“卢小姐是主公心尖尖上的人,也是这么多年来主公身边唯一的女人。”
“你跟他……”
祁修容正在摆放两枚青瓷茶盏,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奴婢是主公的奴婢,也只是奴婢。卢小姐可知,主公将我从纪州带到京城,为的就是周旋于王孙公子间,搜集朝政舞弊、卖官鬻爵的证据。”
“试问有哪位大人,肯让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侍奉他人?”
这话说得不错,可卢筠清仍有些介意。
“前些年殷玄和柳季景打架,也是为了你?”
祁修容微微一笑,“也是,也不是。”
卢筠清凝神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解释,就在这时,咕嘟咕嘟的声音传来。
茶壶里的水开了,水汽氤氲在空气中,与香炉里的袅袅轻烟交织在一处,纠缠舞动一番后便消失不见,了然无痕。
卢筠清收回视线,她这才注意到,屋里的多宝阁上放着几个琉璃缸,缸里养着或红或紫的金鱼。金鱼飘逸宽大的尾巴摇曳不止,像羽扇、又像仙子的霓裳。
“当年那场打架,其实是故意做戏,当时主公还是侯府的二公子,上面有一位嫡出兄长,一直忌惮主公。”
卢筠清心中咯噔一下,她记得阿云说过,殷玄袭了爵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把长兄赶出侯府,阿云还据此指责他“刻薄寡恩”。
“老侯爷和头一位夫人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大公子自小备受宠爱,也是老侯爷看中的继承人,按照老侯爷的意思,这昌乐侯的爵位,本是要给大公子的。毕竟长幼有序,主公虽是公主所生,毕竟是次子。”
“老侯爷对公主表面敬重,实则疏离。大约在老侯爷看来,公主是先帝派来监视他的,连带着对主公也并不喜欢。当年,主公在侯府的生活,并不容易,为避大公子锋芒,终日昏饮,以示荒败。”
“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奴婢家里世代都是昌乐侯府的家僮,知道地自然比旁人多些。”
“既是如此,你应是老侯爷的人,为何会效忠殷玄?”
祁修容抬眸看她,眼中闪过一次诧异。
“卢小姐当真敏锐,这么快就问到了关键处。”
滚烫的茶水汩汩倒入茶盏,茶香四溢,一室幽香。
祁修容放下茶壶,葱根般柔荑交迭放在桌上,侧头凝视窗外。
“我曾有阿姐的,阿姐与我是双生子。”
既用了“曾”字,便是如今不在了。
“阿姐自小服侍大公子,对他情根深种,怎奈大公子风流成性,不过将她当做玩物,哄着她给主公下毒,事情败露后又将责任全推到阿姐身上,不待审查,便派人将阿姐乱棍打死,为的只是怕阿姐供出他。后来,是主公暗中派人收敛了阿姐尸首,让我去安葬。”
“可怜我阿姐死时,已有三个月身孕。黄泉路上,母子相伴,聊堪慰藉。”
祁修容抬手擦去眼角泪痕,又对她笑了笑。
“卢小姐,提起这些陈年旧事,不为别的,只想向您说明一点,祁修容这辈子,是不会爱上任何男子的。阿姐的遭遇已让我看明白,男子的甜言蜜语,不过是镜花水月,靠不住,我与主公之间,除了主仆之谊,再无其他。”
卢筠清忽然觉得有些抱歉,因为吃醋,迫使对方自揭伤疤,讲述血淋淋过往,不啻为一种残忍。
“对不住,让你想起这些伤心过往。”
祁修容吃惊得微张檀口,一双美目在她面孔上逡巡片刻,忽然笑了。
这笑比之方才,少了几分礼数,多了一丝真诚。
“卢小姐是善良之人,所以奴婢愿与您说真话。每日迎来送往,假话说多了,也会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