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筠清正倚窗看书,门外传来敲门声。
桃叶过去开门,见是千里穿了一身青灰色便服,视线越过她看向卢筠清。
想起白日里的事,卢筠清有些羞赧,于是故意摆出一副略显冷淡的样子。
“这么晚了,过来做什么?”
千里笑一笑,“最近忙于公务,很久没来跟你学写字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既是有正事,卢筠清也不再扭捏,转身引他进来,在书桌前坐定,吩咐桃叶取出一迭新纸,摆放好砚台和笔架。
一张长条形书桌,千里面南而坐,卢筠清则坐在他对面。
桃叶点了檀香,带上门出去,卢筠清把事先写好的字帖放到千里面前,供他临摹,自己继续拾起书来看。
今日看得这个故事,讲得是一对表兄妹相爱却未能在一起,最终一个病逝一个殉情的悲剧,卢筠清看着看着,觉得这故事情节似曾相识,读到最后终于想起来,跟《娇红记》的情节差不多。
说真的,从《娇红记》就能看出,古人没那么封建,所谓嫡庶之别、婚前守贞,在自然生发的情感面前,都要退却一步……
她正沉浸在故事情节中,忽听天上传来一身闷响,整个人随之一抖。
打雷了。
她从小就怕黑、怕打雷,最最怕的,是这两种情况迭加在一起。
千里抬眸问她,“怎么了?你可是害怕?”
“谁怕了?没有的事,你快专心写字,不要管我。”
千里看着她,缓缓道一句“好”,便继续低下头写字。
卢筠清起身拿起书,把身边的烛台拉得离自己近些,同时挪了挪椅子,让椅子更靠近桌子。
几分钟后,又是一身惊雷乍响,随之划过一道闪电,将屋里照得亮如白昼。
卢筠清条件反射般站起来,见千里疑惑地看着她,又立刻坐下,“没事,没事,你继续写。”
说着,又挪了挪椅子。
窗外传来哗啦哗啦的雨声,听着雨势不小,卢筠清这会儿已没了看书的心情,提心吊胆的听着窗外的动静,生怕天公再打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声有规律地传来,下了这么一会了,应该不再打雷了。
正这样想着,又一道雷声轰隆隆响起,比之前的更响、持续时间更长。
卢筠清这下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的耳朵。
见她这样,千里一把抱起她,把她捞到自己怀里。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的椅子已经挪到了千里旁边,两人从对坐变成了邻坐。
“别怕,别怕,有我在。”
千里一手轻抚她的后背,一边轻轻安慰她。
既然已经暴露了自己胆小的事实,卢筠清也懒得再强装镇定了,索性紧紧搂住千里的脖子,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刚刚是谁说,自己不怕。”
千里有些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卢筠清把脸埋在他脖颈处,闷声道“我已经很害怕了,你还笑话我。”
千里的语气立刻变得郑重,“我没有笑你,我只是想让你放松一点。”
“其实,怕打雷也没什么丢脸的,你不需要强装镇定,尤其在我面前。”
他的怀抱坚实宽阔,气息温暖而干燥,卢筠清渐渐放松下来,心里的害怕已消退大半。
“好了,这下你知道我胆小了。”
千里声音中含着笑意,“这也不算是什么缺点。”
屋外雨声渐急,桌上烛影摇曳,卢筠清忽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问他。
“千里。”
“嗯。”
“你告诉我,除了殷玄这件事,还有什么是你知道,却没告诉我的。”
“我最讨厌人家骗我、利用我。”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黯淡下去。殷玄当初为着东州兵才接近她,这事在她心底始终是一根刺。
“有,还有很多。”千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眼眸深处。
卢筠清神色一滞,当即冷了脸就要从他身上起来,却被千里捉住一只手。
十指相扣,掌心贴紧。
“我还知道,你的小名叫落月。这个名字,取自’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这句古诗”。
“我还知道,你最好的朋友是羽朝裴国舅的女儿裴云舒。在羽朝京城被攻破时,你和她曾一同力劝羽朝太后,开内宫门安置百姓。”
“我还知道,你五岁那年父母双亡,跟着你母亲的侍女在乡间住了五年。所以,你会爬树、会游水,爱自由,不喜繁文缛节。”
“我还知道,你在羽朝最喜欢去的书店是有斐馆,最爱吃的零食是糖炒栗子,狐裘只穿白色,裙子喜欢紫色和青绿。”
……
她这半生,仿佛已在他口中说尽。
卢筠清怔怔看着他,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千里,你说,到底是庄子在梦里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里变成了庄子?”
“嗯?”千里眉头微蹙,疑惑地看着她。
卢筠清摇头轻笑,她怎么又忘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庄周梦蝶的故事。
她抬起一根手指,沿着千里的眉毛轮廓,从眉心缓缓滑至尾梢。
“你说,如果一个人一直在做梦,永远醒不来,梦里的一切都是这么真实,和现实没什么两样。她该怎么区分现实和梦境?或者说,她还有必要区分现实和梦境吗?”
千里定定看着她,一双锐利的眼睛仿佛想透过她的双眸,看清她心底深处的想法。
卢筠清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他却忽然轻笑一声,眉眼都变得柔和。
“落月,你上次对我讲了’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故事,你可还记得?”
卢筠清点点头。
“梦境如何?现实又如何?最重要的,是当下的心境。”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卢筠清点头,他这几句话,颇有点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动的味道。
她顺势问下去,“你当下的心境是怎样的?”
千里看着她,视线从她的眉眼一寸寸下滑直鼻梁、双颊,最后停留在丰润微红的唇瓣上。
他的眼神黯了黯,低声道,“我现在,只想……”
接着,他便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卢筠清迷迷糊糊中想起,自己从刚才起就被他抱到了腿上,侧坐着,此刻他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她腰身,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将她拉进自己怀中。
在他坚实的手臂和炽热的胸膛之间,她避无可避,仰头回吻住他。
那只没被握住的手,悄悄攀附上他宽阔的肩背,随着亲吻的加深,不断攥紧手下的衣料。
第68章 一场内乱
“……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哥飞起一脚,把独耳刘的双节棍踢翻在地,双刀在空中这么一舞……”
大俊说着,从石阶上一跃而起,双腿微曲,手拿两根树枝在空中比划,“就这么一砍,独耳刘就被砍翻在地。哎哟,你们是没听见那独耳刘叫得有多惨,威风凛凛的样子也一点也没了,就像一只哀嚎的狗熊!”
周围一众士兵哄笑起来,大俊越发得意,“别吵,认真听,更精彩得马上来了!”
众人安静下来,视线胶着在他身上。
大俊一手掐腰,在众人面前站定,抬起下巴,沉下语气道“只要你们今后奉我为主,缴械不杀。”
然后,他缓缓环顾四周,一字一句道“谁生来就是马贼?谁又生来就是大将军?若是跟了我,以后自然有你们出头的日子。”
众人愣了几秒,似乎是在消化话里的意思,接着,也不知是谁带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拍手叫好声。
“好了好了,故事听完了,快去操练吧,你们只要记住,跟着大哥混,不会有错的。”
一时间众人散去,院中只剩下大俊、陈仲明、郭默三人。
看着众人的身影消失在院外,大俊夸张得摇了摇头,“可叹哪,可叹哪,我大哥这样英明神武的人,竟被一个小小女子拿捏了。”
陈仲明不悦地瞪着他,“不许非议我阿姐!”
大俊两步跨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陈兄弟,不是我说你,你阿姐也忒凶了些,昨日我跟着大哥赤膊操练,看见他脖子这里”大俊说着,伸长脖子拿手比划了一下,“就是这里,有一圈牙印,啧啧。”
大俊的眉头几乎拧成两股麻绳。
陈仲明沉默了,其实昨天他也看见了这咬痕。
半晌,讷讷道“阿姐,是有点凶。”
“我倒是觉得,主公很享受。”一道凉凉的声音响起,郭默从花丛后转过来。
“你们俩,就少操这个心吧。”
说着,摇着手里的折扇施施然离开。
大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小声说“切,就你规矩多,什么主公不主公的,念着拗口,听着也别扭。”
“长这么瘦,天天摇一把破扇子,也不知道我妹子看上他啥…… ”
这天下午,卢筠清正在院里遛狗,千里匆匆走来,把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到她面前。
“这是我叫人设法从京城弄来的,上面记录着半年来京中奴隶买卖的人员情况,外貌、姓氏、出身都有。”
“真的吗?”卢筠清一把接过手册,迫不及待得翻起来。
她凝神屏息地快速翻看着,可是直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也没有兄长的名字。
“这里面会不会有记错名字的?或者用了化名?”
千里立刻点头,“对,应当有这种情况。”
卢筠清又从头翻起来,这次放慢了速度,不仅看名字,还详细看了外貌描写、出身、年龄,可是翻遍整本书,仍然没有一个符合兄长特征的。
巨大的失望漫上心头。
长兄,竟是真得找不到了吗?
正在这时,城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卢筠清抬头,见东边天空升起一股浓烟。
“这是在干什么?”
“试炮。”
卢筠清神色一凛,“有战事了?是羽朝还是奚族?”
千里看了看左右,摇了摇头,低声道,“是内讧。”
卢筠清看着他,脑中闪过他带着士兵操练的场景,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广平王要谋反?”
千里迅速抬手捂住她的嘴。
附在她耳边说,“当心隔墙有耳,而且这府里,到处都是广平王的眼线。”
是了,千里是流民军统帅,广平王要用他,还得防着他。
“咱们到屋里说。”
千里说着,拉着她的手向客厅走去。
门外有两个仆人正在洒扫庭院,卢筠清对桃叶使了个眼色,桃叶会意,立刻带两人走远些去扫落叶。
卢筠清低声道,“我猜对了,是不是?”
她先前就觉得奇怪,广平王作为一个闲散王爷为什么要养那么多暗卫,又为什么不去练武场,反而让千里在府里操练他们。
千里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广平王早有不臣之心,暗中囤兵二十万,藏在西曲城外。不料走漏消息,皇帝派了一队轻骑,日夜兼程,暗中赶来,现已驻扎在城外。”
“这……这,是战是降?”
千里眸色一闪,“广平王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弟,两人感情并不好,若是被擒住,要么死,要么软禁。”
“我瞧着,广平王不会安心接受这样的结局。”
卢筠清倒吸一口凉气,“看来是要开门迎战了。”
“不错,今日试炮,正为此事。而且,广平王已命我召集天一坞的兄弟,都来此地集结。”
“果真要叫大家都来吗?那岂不是去战场上送死?”
千里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别担心,我只是口头应下了此事。”
千里的视线移向门外,那里,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从门前走过。
“广平王是赢不了的,我已有安排,无路是输是赢,确保我们都能脱身,去京城。”
他的声音中透出自信笃定。
晚间,卢筠清照例教千里写字,忽然瞥见窗上闪过数道黑影,紧接着,便有一人立在窗外,躬身请示“殿下”。
千里写字的手不停,淡淡道“我早说过了,不要再来找我。”
“可是殿下,如今情势危急,属下担心您的安危。”
说话声透着焦灼,千里写好最后一笔,将笔放下,对卢筠清道“我出去一下,若是他们再这般喧哗,怕是广平王要起疑了。”
卢筠清点点头,目送他出去,手里的书是读不进去了,索性放下,走到门边。
庭院里,只有千里和一个黑衣人,但她知道,周围的树上、灌木丛中,还隐藏着数个黑衣人。
“殿下,迟国就要乱了,殿下何必以身犯险,在此隐姓埋名、曲事他人?”
见千里不语,那人又道,“殿下,您的堂兄霍木顿掌权后残暴凶狠,任人唯亲,百姓苦不堪言,奚族需要您啊殿下!”
那人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殿下,请您回去吧,回去重振奚族二十六部众的辉煌,让金鹰再度翱翔在月下,殿下!”
黑衣人一边说,一边痛哭流涕。
千里转身扶他起来,“郑伯,跟在父王身边的老人里,你是最后一位了,我不想你为难,但是奚族之事已与我无关。”
“可是殿下,即便你不愿回去,也断不能再留在此地,迟国祸起萧墙,留在这里恐遭池鱼之殃。臣等已为您备好马车,也就在东门外,也已买通守城士兵…… ”
“郑伯,你准备了多少马车?”
“共计七辆,伪装成商队,向奚族方向前进,路引、饮食都已备妥…… ”
千里抬手打住他,“我在天一坞,有2863名兄弟,阳城马贼,共计1987人,郑伯可能将这些人全部带走?”
“这…… ”叫做郑伯的黑衣人低头算了算,为难道“恐怕不能”。
千里沉声道,“这些人都是跟着我的,我若一走了之,他们必然被广平王追究责任。郑伯,你们走吧,这王府中有不少眼线,再耽搁下去,你我都有暴露的危险。”
……
卢筠清在门边,将两人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直到郑伯等人闪身离开,她才慢慢到千里身边。
“千里,你真得不想回奚族吗?”
千里看着她,郑重点了点头。
“你留在这里,是要做迟国人吗?”
千里的眼中有浮光闪动,他抬头,捏去她发上黏着的一小朵花,那黄色半透明的小巧花朵,在他掌心轻轻颤动,随即被风吹落。
是迎春花,原来已经是春天了。
“父王是奚族人,母后是羽朝人,可是奚族伤我,羽朝辱我,这两处都无我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