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迟国已经乱起来了,跑到哪里才是净土?
卢筠清的心沉下去。
“千里,这都是我的错,对不对?”
“若是皇帝不死,迟国不会这么乱,是不是?”
千里摇摇头,“不,迟国早就烂到骨子里了,连天子脚下的妇人都养不活幼儿,何况这偏远地区。书上说不破不立,你做的事,或许反而推动了迟国的转变。”
“看来,还是统一的国家,贤明的君主,才能带给大家安稳生活。”
千里握紧了她的手。
他们有车队,带了许多粮食,经过计算后发现这些粮食撑到奚族绰绰有余,就把多出来的粮食沿路发放给吃不饱的民众。
卢筠清注意到,郭默每次发放粮食时,都反复对民众说一句话。
“这是天一坞的千里给的。”
她明白,这是在给千里积攒名望,可又有些想不通,千里都要回奚族了,迟国的名望要来何用?
一路翻山越岭,他们踏着黎明的微光,走到了奚族的领地。
转过山来,就是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一排数十个帐篷出现在眼前,仿佛一个个巨大的蘑菇。
一个人影从最大的帐篷里奔出,一直跑到千里面前。
人还未到,声音先至。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苦!”
陌生的瘦高男人,穿敞开的锦缎寝衣,赤着脚,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他气喘吁吁,两串绿松石金箔耳坠跑得叮当作响。
待客之热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千里和穆长老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身边的死士悄悄收回武器。
来人又看向穆长老。
“穆长老,您老这么大年纪了,还往来奔波,不愧是叔父最忠心的下属。”
叔父,指的是千里的父亲,奚族已逝的金鹰王。
卢筠清强抑着嘴角,不让自己露出冷笑。
自从出了迟国,他们共经历了三次下毒,五次刺杀,二次火烧。
全都拜面前这名男子所赐。
他却装得一无所知,一派纯良。
只见他热络地挽起千里的手,拉他向营账内走去,千里也不含糊,和他勾肩搭背,谈笑风生,俨然一副兄友弟恭的动人场面。
卢筠清默默观察这这位奚族领主,他就是千里的堂弟,当年,正是他的父亲,放火逼杀千里母子俩,导致千里流亡羽朝,沦为奴隶。
据穆长老说,他比千里还小一岁,可他看起来似乎比千里还要大一些,皮肤是阴冷的白,越发凸显眼底两片青色,他是纯正的奚族人,高鼻深目,弯曲的黑色头发好像几天没洗了,油腻腻地挂在脸颊两侧。
他穿着华贵的衣服,动作却全无矜持贵气,一双眼睛总是转来转去,说话时,左手时常无意识地转一下手腕。
这些小动作,让卢筠清更觉厌恶。
用过午饭,千里一行住进了对方安排好的帐篷。
“他摆明了要杀你的,咱们住这里,岂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千里爽朗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你教我的。”
接着,凑近她低声道,“落月,回归奚族,不是那么容易的,穆长老忠于我父王,齐长老忠于贺鹿黑,还有三位长老,保持观望态度。”
贺鹿黑,正是奚族领主、千里堂弟的名字。
“若不能拿下贺鹿黑,回归也只是一句空谈。”
卢筠清沉思了片刻,思绪一转,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千里,你的奚族名字是什么?”
相识这么久,她从来都是千里、千里的叫他,竟然忘记问一句他的大名。
千里张嘴,轻轻说了三个字,那是奚族发音,她听不真切。
见她眉头微蹙,千里解释,“奚族名字是奚族发音,跟羽朝和迟国都不同,我的名字译成羽朝官话,应该是司弈霄三字。”
司、弈、霄,卢筠清一字一字念着,耸耸肩道“还好你不叫什么黑鹿红鹿的,否则来了这里就像是误入动物世界。”
千里失笑,“司弈霄和贺鹿黑,在奚族语里都是勇猛的意思。”
卢筠清歪头思索片刻,“那这名字适合你,却与他丝毫不相干。”
天色刚擦黑,篝火晚宴就拉开了帷幕。
一堆堆篝火高高燃起,映红了夜空,野猪、肥羊、野兔、山鸡挨个扒皮拆骨,切块串到细树枝上,架到火上翻烤,依次撒上孜然、茴香、胡椒等香料,空气中很快就弥漫起焦香味。
卢筠清忍不住食指大动,待穆长老着人一一验过,确认无毒后,便放心地大快朵颐。
千里刚给卢筠清递了一串野兔肉,贺鹿黑走过来,拉起千里就走。
“走,大哥,带你看个好玩的。”
所谓好玩的,就是用一匹马拖着一个人,在帐篷后的平地上,来来回回地跑。
粗麻绳一端系在马身上,一端系在那人的腿上。
开始的几圈,那人又骂又叫,奋力挣扎,到后来,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整个人像一只破烂的人形布偶,软塌塌地拖在地上。
卢筠清别开眼,不忍再看。
贺鹿黑却拍着手高声大笑,一边笑,一边问千里,“怎么样,大哥,是不是很好玩?”
“这是乌然族的族长,十天前,我带人踏平了他们的营地,他的妻女现在都是咱们的奴隶。”
千里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来,再来这边,还有更好玩的。”
这更好玩的,是指把大臣扒光了衣服,只穿亵裤,绑在比人还粗的柱子上,肆意鞭打。
贺鹿黑一边打,一边狂笑。
“哈哈哈哈!再顶嘴啊,你怎么不顶嘴了?对了,本大王差点忘了,你的舌头已经被我割了!”
他的左手伸向身后的侍从。
“章六浑,舌头烤好没?”
“好了好了。”
被叫到名字的侍从慌忙把一串烤肉模样的东西送到他手里。
贺鹿黑拿起烤串就张嘴咬起来,一边咀嚼一边盯着那奄奄一息的大臣。
“能言善辩的舌头,果然嚼起来比较韧。”
卢筠清一阵反胃,差点把刚吃下的东西吐出来。
那大臣不过是在议事时与他意见相左,顶撞了几句,就遭到了这样的待遇。
一个迟国皇帝,一个奚族首领,个个都是噬血疯狂之辈。
“叫你顶撞我,你从现在开始被开除族籍,以后你就是我奚族的贱奴,你的子子孙孙,也只能做奴隶!”
说完,他呸一口吐出嘴里嚼得肉渣,忽然转身看向千里,笑得刻意。
“对不起,大哥,差点忘了你也曾做过羽朝的贱奴,我不是有意戳你痛处的。”
卢筠清悄悄捏紧了拳头,这一刻,她真得很想上前给他一拳,打烂他那张得意的脸。
站在她身前的千里,忽然向后伸出一只手,拉住她。
一道清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无妨,我并不以此为耻。做过奴隶才知道,奴隶的喜怒哀乐、病弱苦痛,和王族没什么两样。”
第86章 奚族变天
“千里,我们今晚就睡在这里吗?这里可是别人的地盘,你那堂弟看起来疯得很,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
“所以,今晚我睡外间,保护你。放心,我已做好完全准备,要的就是他发疯。”
千里搬来一架屏风,把帐篷内的空间一分为二,卢筠清和桃叶睡里面,他自己和衣而卧,躺在外面。
“晚上若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不要慌也不要怕,继续睡,我敢保证,咱们的人不会有事。”
奇怪,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她定要嗤一声,认为是说大话,可千里说出来,却有莫名的信服力。
“若是我睡不着呢?”
“那就跟我一起,见证奚族变天。”
隔着屏风,千里的声音悠然响起,笃定而平稳。
狼嚎声一阵高过一阵,将她的梦搅得七零八碎,睁开眼,火光映在帐篷上,外头有人举着火把来来回回。
狼嚎声又响起,带着山谷的回响,饱含野性。
原来不是梦,真有狼群来了。
她坐起身,屏风上映出千里坐着的侧影,两把刀一左一右插在他身侧。
“你醒了?”
桃叶也窸窸窣窣的起身,给两人各奉上一杯水。
睡在床脚的小白,见她醒了,跳到她怀里。
小白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拼命把头往她臂弯间钻。
据说狗是从狼驯化来的,小白这般害怕,算不算一种血脉压制?
“千里,这些狼是怎么回事?它们会过来吗?”
“这是附近山上的赤焰狼,浑身都是暗红色皮毛,是奚族特有的,贺鹿黑故意把它们引来,就是为了让饿狼来撕了我们。”
“这些狼,一共有多少?”
“听声音,约莫百十头。”
卢筠清惊得声音都变了,“贺鹿黑已经跑了,对不对?他在这里设帐篷欢迎你,就是为了把你丢给赤焰狼!”
“没错,他这会儿已经跑到了十里外的神通山上,估计正登上龙吟阁,等着看好戏。”
“你在此休息,我出去看看,大俊他们布置好了没。”
“等等,我也要去。”
卢筠清也是和衣而卧,穿上鞋就跟千里一起出去。
出了帐篷,此起彼伏的狼嚎声瞬间放大数倍,大俊和陈仲明各带着五六人,手持火把走来走去。
他们看起来井然有序,丝毫不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臭味。
“大哥,东西都放好了,你看。”
帐篷四面,一排排篝火高高架起,熊熊燃烧着,越靠近篝火,腐臭的气味就越明显,卢筠清皱起眉。
“篝火旁洒着黑熊粪,赤焰狼最怕黑熊,但凡闻到黑熊的粪便和尿液,都要绕着走。”
“你怎么知道这些?”
千里抽出脖颈间的黑绳,带出那颗弯刀形的硕大狼牙。
“我从五岁开始就生活在这山上,对赤焰狼的习性最清楚不过。”
千里目视前方,透亮的眼眸中映出火光下的原野,还有数十匹缓缓走近的野狼。
贺鹿黑在龙吟阁上走来走去,不时拿出窥远镜看千里所在的地方,见狼群围着营地走来走去,就是不发起进攻,急得直跺脚。
“他娘的,本大王特意把山里草木都烧尽,把动物都驱赶,就是为了饿着这群狼,叫它们把司弈霄给我撕碎,这群杂碎竟这般没用!”
“大王,探子来报,说那边有黑熊粪的气味,看来,对方早有准备。”
贺鹿黑把窥远镜往地上一摔,歇斯底里得吼起来,“你们怎么做的事?谁走漏了风声,竟然让他有所防备!”
“现在,就现在,立刻击鼓,叫前锋将军带人冲过去,把他们都杀光!”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颤巍巍道,
“大王,依老臣之见,此举不妥,如今奚族二十六部已经知道他回来的消息,您若杀了他,恐会引起非议,还是暗中下手稳妥。”
贺鹿黑两步走到大臣面前,抓着他的领口把他提离地面。
“老东西,你在教我做事?!在这里,我说的话就是神意,不要以为你当年帮了我父王,就能对我指手画脚,再啰嗦一个字,我割了你的舌头当下酒菜,叫你去地下陪我爹!”
说完,扬手一丢,大臣被丢在地上,趴跪在地,连连道“微臣不敢,微臣这就去传旨。”
老者艰难地爬起来,缓慢地向台阶下走去,就在这时,传令官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
“大王,糟了,乌然族打过来了!八千骑兵,已经越过我们的大本营,距此地仅十里!”
贺鹿黑猛地转过身,上前狠狠揪住传令官的衣领。
“你他娘的吃了黑熊粪了还是眼珠子被尿滋了?本大王十日前刚踏平乌然族,他们的首领今晚还被我拖在马后戏耍玩弄,乌然族早就对我俯首称臣了,何敢来犯?”
“可是,可是,”传令官汗出如浆,结结巴巴道“巴鲁将军亲眼看见,领头的确实是乌然族的首领,他们交手多次,熟悉彼此样貌……”
传令官还没说完,又一侍从来报。
“报告大王,从东南方向奔来一支队伍,约有三五百人,为首的是生面孔,据前线士兵说,他们说话有迟国口音。”
贺鹿黑睚眦目裂,大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二十六部众的兵士都是干什么吃的?就这样让乌然人长驱直入?啊?啊?”
两个传令官抖如筛糠,不敢说话,可沉默丝毫不能减少贺鹿黑的暴怒,他抽出石桌上的剑,二话不说,把两个传令官的头削了下来。
两颗脑袋在地上骨碌碌滚起来,一颗滚到台阶上,一阶一阶的滚下去,一颗从柱子间的缝隙滚落。
“大王,听老臣一句劝,还未开打就先斩士兵,恐于军心不利……”
老者的话还没说完,双眼猛地大睁,脸像被向四方拉扯一样僵住,苍老的嘴半张着,胸口被长剑刺穿,剑一拔出,血水随之涌出。
老者的身子仿佛腹部被碾碎的昆虫,颓然倒在地上,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
贺鹿黑厌弃地踢开尸体,皱眉道,“老东西,终于不在本王面前碍眼了。”
仅仅一天时间,还是那个营地,宾主已经完全倒置。
贺鹿黑被捆在柱子上,华贵的锦袍破破烂烂,耳饰也仅剩一只,身上隐约散发出臭味,凑近了才能看清,脸上还残留着几块黑熊粪。
饶是这幅模样,他口中依然高声叫骂不止,所骂的内容左右脱不开“贱婢”、“贱奴”、“谋反”、“诅咒”几个字。
四名负责守着他的士兵纹丝不动,看都不看他一眼。
“本大王渴了,你们这些贱奴,快呈上水来。”
“谁随本大王冲出去,生擒司弈霄那个贱奴,本大王就封他做大统领,统领奚族二十六部所有兵力……”
过来巡逻的大俊正好听到这一句,当场就要抡起拳头打烂他的嘴,还是陈仲明拉住了他。
“大俊哥,千里老大说了,这里不比天一坞,以后都要照规矩做事,这个人先绑着,要等商议后再处置。”
此时,千里正在营地与乌然族首领乌律归把酒言欢,共庆胜利。
乌律归端起一杯酒,起身向千里致意。
“奚族王,多谢您事前提醒,周密安排,帮我乌然避过一场大祸。”
千里也站起身,“乌首领叫我千里就好,此次多亏乌首领鼎力相助,我等才能化险为夷。”
“好,千里兄弟,以后你就叫我大哥,我就叫你兄弟,咱们就是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