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现在有我陪着先生啦!”
她眸底太过干净,好似一整片镜湖倾倒其中。
江淮之看得发怔,心底似乎有那么一根弦,倏忽便松了。
像经年累月筑起的坚不可破的堤坝,多大的风浪都无法将它破开分毫,却在一瞬间裂出个小口,任由天底下最清甜最纯澈的一汪小泉,肆意穿行其中。
怔愣间,他蓦然回忆起,那日东宫游廊下,他那道自眼底一路蜿蜒至心底的笑意,竟是曾出于真心。
他缓缓抬了手。
无意识地,那只骨节分明的玉手,竟轻轻落到了她小小的脑袋上。
符柚懵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就炸开了,叫她乖乖低着头一动不动任由他抚摸,连吞咽下口水都不敢。
淡淡的雪松香气萦得满鼻尖都是,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只够看到他瘦削的下颌,与褪去圆领外衫后,大片大片裸露出的脖颈。
她的心整个都要跳出来了。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先生……”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她不自觉喃喃一句。
不清不楚的两个字,却好似一声闷雷,江淮之恰如触电般,猛得缩回了手。
意识转向清明,他脸色比方才还要白。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天大的胆子,竟在摸她的头!
表情是难以抑制地不自在,他低低咳两声,偏过了视线。
“回去吧柚儿,我要休息了。”
“啊……好……”
她羞红着脸站起身,双手紧紧攥住桃粉纱裙,正待装作什么也未发生般转身告退,却忽又想起什么。
“对不起先生……”
她背对着他,声音愈发细微了。
“我才知道,你家主之位来得这样不容易,今日的事,你虽然没说,但一定会对你有影响吧。”
未过门的太子妃身份,清清白白的世家小姐,当着众人面被揭穿亲手画了江淮之的模样,哪怕她眼疾手快把那证据销毁了,这流言蜚语也不定在背地里传成什么样。
她白日里没有想太多,只觉得此举是冒犯了先生,如今听了这样的故事,却是越发愧疚起来。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帝师世家的下任家主,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吃了那般大的苦头受了那样的冤屈,才将这太傅官职死死握在手里,若是江家有人以此做文章,威胁他的家主位置可怎么办。
遑论江家,朝中上下多少双眼睛,怕不是都盼着这一刻呢。
她越琢磨,越是后悔。
只是江淮之并没有多责备她一句,似乎这般大事在马车下就轻而易举地被翻篇了。
他开口轻缓,却很是让人意外。
“你原本想画谁?”
“……?”
符柚愕然。
“我,我想画李乾景……不是,我没想画他,我只是觉得该画他,而不是我想画他,我最想画的肯定还是……”
她解释得语无伦次,却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满意她的回答。
“画他作甚。”
他语调有种莫名的味道,她说不上来,好似前几日在李乾景口中,也听过这样的调调。
“画我便画了吧,说过了,天大的祸事,也是教不严师之惰。”
“……真、真的一点都不骂我吗?”
她面带内疚站在原处,鸦睫扑闪扑闪的。
“不必多想。”
江淮之心里头乱得很,只觉一股奇怪的酸气时不时往上涌,就像是吃了坏掉的东西。
“以后诸如此类,你若不知写谁画谁,都归到我头上便是。”
顿了顿,他补充道。
“就说是我布置的课业。”
这也能布置课业的吗……
“去吧,此事我会解决好。”
见她仍站在那里踌躇,江淮之轻声嘱咐了,抬手落下床架上那方米金绣鹤的纱帘,将他的神色遮得看不清了。
“对了。”
“怎么了先生?”
她偷偷瞄了一眼那纱帘,烛光淡淡投在帘上,只能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
“你近来表现很好,去过的几个诗会对你的评价都不错,今日的香市也有人在传你‘一笔绘灵韵’之事。”
那清冽的声音,自帘内缓缓传出。
“陛下最近对你与乾景的婚事,亦有松口之意,故而相府往我这里递了帖子,邀我明日登门聊作感谢,我应下了。”
“好……”
一个字刚刚吐了半声,她攥着衣裙的小手蓦然一紧,猛得就抬了头。
啊?
什么?
江淮之要去她家?!
第26章
相府。
符柚自江府满腹心事地回来,甫一踏入自家门槛,便被娘亲房里的王嬷嬷堵住,一路唤到了家中的理事厅里。
安阳长公主一袭华贵的满幅金绣雪狐裘裳,蹙着眉坐在上首位置,只饮茶不言语,那周身的天家气魄盖也盖不住,叫整个厅内气氛静得可怕。
她也是个识相的,一进屋便乖乖在中央站好了,只那双眼却闲不下来,不住地睨着跪在那边的符乔。本书由LK团队为您独家整理
睨着睨着,心里就敲打起来。
如今奶奶尚健在,爹爹虽贵为当朝丞相,却也碍着这根亲情的筋,一直没有分家,只拾掇拾掇周边,给这处宅邸扩大了四五分,修葺得好了些,挂上个御赐的丞相府檀木牌匾就算完事。
但她打小就没怎么去过三叔那边的院里,逢年过节与那边的兄弟姐妹也只是点个头的关系,就算在族里设的书院里学过半年,也是成天跑出去玩见不着人影,实是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这个不知行几的堂妹妹。
就算不经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伤着人心了,都是自家姊妹,她赔礼道歉就是了,何苦光天化日之下铁了心要她难堪?
这般琢磨着,她越想越气,眼神也愈发不友善。
江萦月拼了命去帮她说话,使劲才给这个符乔回心转意的机会,结果反倒是越描越黑,因为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替她圆回这个场!
“我……”
她刚想开口跟人干仗,座上的娘亲忽就站起来了。
“夫君,我皇兄可有说什么?”
她寻思怎得身后突然这么凉呢,这才注意到爹爹刚携了一身寒气回来。
“没说什么。”
符从南端起杯热茶一饮而尽,瞧着面上不是很高兴。
“人家太傅大人,当场把这事扛下来了,顺带还上了道请罪折子。”
“这是何意?”
安阳长公主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桩流言眼下虽传遍京城,那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柚儿纸上画的就是那江家三郎,对错不过凭在场女眷们一张嘴,只要咬死了没有画过,谁又敢为难我们丞相府?”
“是没证据,那不是让我们家好柚儿上手撕了吗!”
他瞄了符柚一眼,那小娘子登时就汗流浃背了。
“那别人还说了,做贼心虚,没画撕它作甚,洗都洗不干净!”
“呃……”
小娘子被那怒气扫到,乖乖往后退了一步。
“过来!”
两人顿时齐齐喝道。
“来了来了来了……”
符柚整一个任人宰割的小怂包模样,三步并作两步就挪过来了。
“怎么了嘛,我站那也听得到……”
“真真假假的,你给爹交代句实话!”
他似乎真气得不轻。
“你到底画是没画?”
“画了。”
她声若蚊蝇。
“你画他干嘛呀?!”
符从南一向宠她如命,这次竟罕见地拍了桌子。
“你告诉爹,你一个打出生就许下夫家的姑娘家,当着那么多人面画个未婚配的男子,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我……”
她垂着脑袋支吾着,眼眶偷偷红了。
“你知不知道,外面人现在把话传得有多难听,爹什么都能依你,这种姑娘家的声誉,哪是说没就能没的呀!”
“……他们说什么了?”
她压下喉中苦涩,小声询着。
“说你和人家江太傅,私底下……”
符从南说不下去了,叱骂一句。
“……一帮腌臜玩意嚼舌根!”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只低低“哦”了一声,脑海里蓦然回忆起阴暗的地下牢狱里,那个温暖又舒适的怀抱。
她在他的臂弯里躺着,走过了所经历过最长,也是最短的一段路。
还有……他微凉的手掌心,抚在她发丝上的温度。
他为她亲手戴簪时,略微凝滞的呼吸。
与他对视时,她心跳漏掉的节拍。
……
这些算什么?
算亲密么?
还是算……喜欢?
“好了好了。”
见她始终垂着脑袋紧咬个唇,被训得可怜巴巴的,长公主不知她心中所想为何,终于还是不忍心了,抬手拦下了自家夫君。
“柚儿心思单纯,怎会动这般歪脑筋,这些流言,派人处理了就是,江太傅那边怎么说?”
“唉。”
符从南叹息一声,也不再多冲女儿言语了。
“江太傅的折子与当场给出的说辞差不太多,不过说得文雅了些,还自罚三月俸禄向陛下请罪。”
长公主神色复杂:“皇兄可信了?”
“陛下听闻此事,对柚儿的确颇有微词,只是江太傅到底是个行事光明磊落的君子,他都这般揽责了,陛下也不好说什么,嘱咐我几句让我好好管教,就叫我出宫了。”
“那便好。”
长公主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是咱们家娘子犯了错,影响了人家声名不算,还反倒叫人家担了责,这如何过意得去。”
“眼下为柚儿考虑,我丞相府是不得不接人家这恩情了。”
符从南摇摇头。
“嘱咐后厨备些好酒好菜吧,我已然朝江府递了帖子,总该请人家一顿饭好生感谢一下的。”
“是该请的。”
长公主应和道。
“太傅的为人,我是一向欣赏的。”
符柚立在旁边,虽没有说话,心里却听得暖暖的。
原来自己从江府慢慢溜达回家的时候,那道请罪的折子,就已经递到陛下跟前了。
除却人前的护短,他连陛下那里可能会发生的事都预想到了,他说的保护自己,竟是滴水不漏的那种保护。
她知道,这样做一定会影响他多年为臣的好声望的,但哪怕未来家主之位得之不易,又哪怕是在病榻之上,他也未曾有半点犹豫,抢在爹爹面圣之前就已维护于她。
就好像,在他的心里,比自己多年耕耘更重要的,另有其他一般。
她比声名更重要。
脑海中突然跃出来的想法,叫她一下子无所适从了。
太羞了。
哪有未出阁的娘子,成日自己幻想这些的,喜欢还是不喜欢,问个明白不就好了。
他一直是个少言的,相处数月来,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越界的话,也叫人摸不明白他的心思。
但她不想只当他的学生呀。
她定要问问他的想法。
心里胡乱琢磨着,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方嘴角又快要翘到天边去了。
符从南瞧见,到底是气笑了。
“爹的宝贝疙瘩啊,你干出这种事你还笑得出来?!”
“没没没没...没有...”
符柚一下子回过神来,讪笑几声圆了过去。
“明日先生来,我在席间定要好生道歉的。”
“这还像个懂事的!”
符从南斥了半句放过了她,眸光一凛,扫过在地上不知跪了多久的小侄女。
他开口威严:“符乔。”
符乔被押来许久,本就跪僵了身子,闻言整个人跟筛子般一抖,“大、大伯伯……”
“你如此加害你堂姐,意欲为何?是谁教的你!”
到底是当朝丞相,字字掷地有声,直吓得符乔语无伦次了。
“乔、乔儿不是故意的……”
她害怕地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乔儿不像姐姐,是日日出去见世面的,乔儿第一次去香市,看到姐姐画上内容时,下意识便叫了出来,当真不是有意加害姐姐!”
符从南是个重感情的,瞧着眼前十二三岁的小侄女哭成这样,思索了她的话也觉有几分理。
或许当真就是孩子吓到了,惊慌间犯了错误,倒也不至于是故意加害这般严重?
他进来的时候,三弟妹就一直在外面跪着求饶,想来是自家夫人罚的,再跪上几个时辰,给个管教不严的罪名,应也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