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你回家去歇歇,阿娘一个人在田里就行了,”陈氏往薛泽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你妹妹也要人看顾,你得空时也教她读读书写写字。”
薛泽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再帮阿娘一阵子,等过了今年,田里收成好便能将欠崔家的债还完了。”
薛湄也马上附和道:“我不用哥哥教,我识得字,也会写,哥哥那些书我闲时看看也看得懂。”
陈氏明白两个孩子的意思,叹了声气后才又说道:“都是你们父亲去得早,留下我们三个人过得艰难。”
“不难,”薛泽咽下嘴里的饭菜,继续说道,“阿娘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三个人正说着话,没察觉到附近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那马车虽然不大,但装饰却华丽,一看就是哪家富贵人家的,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事物,很快便引得周围的人纷纷去看。
徐述寒就在这马车上。
永丰正在马车外向他禀报道:“郎君,我去打听过了,那边的就是薛家一家三口。”
徐述寒没有出声,也没有出来看。
永年陪他坐在马车里面,心里也直发怵,他们家郎君一向出行图方便,都是直接骑马了事,何时要他们备过什么马车?
这下可好,也不知哪里又出了问题,来了宜州前几日都还是正常的,今日却要坐马车过来,永丰嘴巴快还问了为什么,徐述寒的回答是日头太过毒辣,怕被晒黑。
所以宜州以外的地方日头就不毒辣,就不会被晒黑。
永年在心里把这些不能说的话过了一遍,才听见徐述寒终于说道:“出去瞧瞧。”
等他下了马车,永丰便又给徐述寒指了一遍,那边田间地头坐了两男一女正吃饭,其中那个男的背对着他们坐着,衣袖卷起来,可以看出皮肤黝黑。
“过去。”徐述寒又道。
永丰以为徐述寒是让他过去,便先往前走了,结果走了几步又发现不知道过去该干嘛,刚回头要问徐述寒,却发现他已经越过他径直走过去了。
永丰和还停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的永年面面相觑了一下,连忙跟上去。
这苦差事落到他们头上,也是好不起来了,羡慕留在盛都的兄弟们。
薛泽吃饭吃到一半,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担心又是蒋氏的人来找茬,便立刻转过身去。
只见来人是个面如冠玉,风姿绰然的年轻郎君,倒是出乎薛泽的意料,蒋氏何时竟也能请的动这样的人物了。
薛泽放下碗筷,将母亲和妹妹挡在身后,往前面走了几步,向着来人问道:“有何贵干?”
他话音刚落,徐述寒便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听说这薛泽也是个读书人,说话倒是不粗鲁。
只是这模样却与读书人大相庭径,虽模样不难看,又宽肩窄腰,却更像战场上的少年将军,也难怪崔幼澜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徐述寒的审视中便不由带着些许警惕,正好薛泽也提防着他,一时两两相望,无人说话。
最后薛泽耐不住,又问了一遍:“请问你有什么事?”
徐述寒将目光收敛起来,道:“你就是薛泽?”
薛泽毫不犹豫答道:“是。”
干脆利落又掷地有声。
即便真的是蒋氏的人,他也不怕。
徐述寒给永丰使了个眼色,永丰立刻上前,拿出一包早就准备好的银子递给薛泽。
薛泽自然不会接,只是疑惑地看看徐述寒。
徐述寒轻咳一声,道:“里面是一些钱,我知道你也是读书人,眼下又遇到困难,便想助你一二,还望薛郎君收下。”
他当然知道薛泽早前拒绝了崔幼澜给他的钱,而他今次来给薛泽钱倒也不是为了故意侮辱他,这种事折辱人的事他还做不出来,只是徐述寒以为,薛泽会拒绝崔幼澜的好意,多半是装给崔幼澜看的。
想来如此崔幼澜来会更觉得他人品可贵,也更记着他些。
这不,转头就给他送了书去。
徐述寒只是为了证明给崔幼澜看,薛泽很有心机。
他和崔幼澜之间好不好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但不能被心思深沉之人搅和进来。
永丰的手一直伸在薛泽面前,薛泽却不来拿:“多谢好意,但是还请这位郎君拿回去,我不需要。”
越看这个人越可疑,那满满一包钱,无缘无故为什么出手就要给他那么多钱?怕不是又是蒋氏想出什么阴招,故意来坑他们的。
搞不好拿了这钱,到时就该污蔑他盗窃财物,将他送到牢里去了。
况且就算不是蒋氏,薛泽也不会拿这个钱。
“不用多心,我只是想帮你。”徐述寒又道。
薛泽想了想,也不管徐述寒到底什么来历,只道:“你我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我甚至不知你的名姓,又怎能受嗟来之食?”
嗟来之食?
徐述寒倒是一愣。
没想到这薛泽确实有几分骨气。
他立刻示意永丰把钱收起来,不再提这茬。
但崔幼澜的事又使得徐述寒很不能甘心,来一趟总不能什么话都不说。
“你不要便罢了。”徐述寒沉吟片刻,又接着说道,“只是我也提醒你一句,家中已经这么艰难了,便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有的人不是你能肖想的。”
闻言,薛泽眉头一拧,虽猜不准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更肯定这人就是蒋氏派来的。
他神情更为冷淡,手随意往旁边一指,道:“不送。”
然后也不再去看徐述寒,只是自顾自转身坐下,继续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徐述寒被他晾在那里,一时也有些恼怒,然而薛泽看起来又实在有几分气性,徐述寒也不好再纠缠什么,否则便是他无礼了,竟只能讪讪离去。
回了马车上,徐述寒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远远看见薛泽很快吃了饭,帮着妹妹一起收拾了,又似乎是央着母亲和妹妹回家,等她们走了之后,他才继续下地干活,没有丝毫被影响的样子。
徐述寒看在眼中,凤眸微冷。
“走吧。”他对永年淡淡道。
***
先前既得了俞氏的话,左右成日在家里待着也无聊,崔幼澜便邀了崔清月,二人一同去城里逛。
宜州虽然是个小地方,繁华远远比不上盛都的万分之一,但这毕竟是崔氏的老家,风物世情也与盛都不同,崔幼澜倒也很有兴致到处走走看看。
崔清月素来喜静,她见崔幼澜对周遭好奇,还笑她一句:“七妹妹在家里时端庄得体,怎么来了宜州一趟,我瞧着竟是转了性子了。”
崔幼澜正从马车上往外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卖花,听到崔清月的话,她便转过头来,然而那手依旧捻着帘子不肯放开。
她对崔清月浅浅一笑:“我是想明白了,该尽兴时便尽兴,如今又机会四处走走看看,何必再拘着自己。”
上一世过得那样荒唐,从前所习的一切又有何用,若是那七年加上死过一次都不能让她顿悟,那她也就白白重走这一遭了。
听了她说的话,崔清月歪了歪头,看了崔幼澜半晌,才说道:“七妹妹,我总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二人时常厮混在一处玩,重生之后崔清月又是与崔幼澜接触最多的人,她能够看出些端倪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崔幼澜怎么可能同她坦白,倒不是怕崔清月不信,而是怕吓到崔清月,连忙道:“我一向就是这样,不过是在家里闷得久了罢了。”
崔清月不是事事都姚刨根问底之人,既然崔幼澜这么说,她也就不说下去了,前头正巧路过一处衣裳铺子,二人便顺道进去看了看。
虽然她们不缺衣裳穿,也从来不穿外面铺子里拿出来卖的衣裳,但见着衣裳首饰等物总归还是心下喜欢的,便是看一看摸一摸也好,这一逛竟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前面拐角处便是一个茶楼,崔幼澜想拉着崔清月一同进去坐坐,用些点心果子,崔清月却道:“我就不去了。”
崔幼澜问:“为何?”
“虽然现在女子在外行走也是常有的,但我也不愿过多抛头露面。”崔清月有些羞赧。
崔幼澜也不逼她,只是她自己是要去茶楼坐一坐,便对崔清月道:“那姐姐先去马车上歇歇吧,一会儿我买了东西给姐姐拿过来。”
崔清月点了头,二人便分道扬镳。
崔幼澜到了茶楼之后要了一间雅座,便同裁冰凝碧一块儿坐着吃东西聊天,另又赏了钱下去给今日陪同她们出来的仆婢们。
正说着话,却见出崔清月身边的婢子忽然没头没脑地撞进来,裁冰连忙起身要训斥,却听见她道:“七娘子,不好了,我们娘子的马车不见了。”
第14章 舍得
“不见了?”崔幼澜吓了一跳,不由“腾”一下站了起来,差点碰翻桌上的茶盏,“好好的马车怎么会不见?姐姐人呢?”
婢子道:“娘子回到马车上之后发现那马车坏了,车夫便说要找人来修,娘子继续留在马车上也是无妨的,奴婢便和车夫一块儿出去找人,娘子和其余人在原地等着,结果等我们找了人回来,却发现整辆马车都没影了,明明我们来回才半柱香工夫都不到!”
等她说完,整间雅间一时都没人说话,只剩下窗外大街上行人的喧闹声传进来。
崔幼澜差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裁冰连忙过来扶住她的手,只觉崔幼澜的手凉得和冰块似的。
“快去找,剩下的人赶紧都去找,”崔幼澜倒吸一口冷气,强行使得自己镇定下来,“姐姐不见的时间并不长,走也走不远,一定就在附近。”
“要不要回府去禀报老夫人?”凝碧问。
崔幼澜思忖少许,摇头道;“祖母年纪大了,先不要吓着她,你先悄悄回府去多找些人过来一起找。”
她自己也坐不住了,眼看着身边的人都出去找崔清月了,她便带着裁冰一道去了马车不见的地方,只见这里虽然是在一个巷口,但出了巷口便是大街,并不偏僻,大街上往
来行人如织,甚至离茶楼都没几步路,一眼便可以望见。
崔幼澜这会儿倒慢慢冷静起来了,崔清月身边只走了一个婢子去和车夫一块儿找人来帮忙,那么就应该还有其他人陪着她,除了贴身的侍婢们之外,还有一个仆妇,有这么多人在是万不会让崔清月出事的。
那么连同崔清月在内的这些人都去了哪儿?
“娘子……”裁冰这时忽然叫了崔幼澜一声,示意她往身后看去。
崔幼澜身后便是巷口,较之前方的大街要冷清许多,崔幼澜回头,一束阳光正从墙上照下来,她的眼睛微微刺痛,正下意识要眯起来,却见到背光处有人向她走来。
一时之间她看不清楚来人的脸庞,然而那身形,崔幼澜却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后退一步,然而那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是何人?”裁冰已经问道。
是徐述寒。
但他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崔幼澜。
崔幼澜心头惊涛骇浪顿起,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抖了两抖,但尚存的一丝理智使得她对裁冰道:“你去大街对面等我。”
“娘子?”裁冰瞪大双眼,害怕地上前去虚扶住崔幼澜的手臂,“这人是谁都不知道,娘子怎么能够单独留下来?”
崔清月已经找不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崔幼澜又要私会一个陌生男子,裁冰觉得天都要塌了。
“没事,我……认得他,我们有些事情要说。”崔幼澜轻轻拍了拍裁冰的手背,勉强笑道。
既然崔幼澜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裁冰也只能听从她的意思,可这走得却是一步三回头,又一面回忆着过往,崔幼澜应该是从未与这个人见过面的。
裁冰走后,崔幼澜也不说话,报以同样冰冷的目光面对徐述寒,她肤色本就欺霜赛雪,此时明明是三四月间了,徐述寒却觉得一瞧见她的面色身上便寒浸浸的。
然而徐述寒莫名心里也有气。
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气什么,或许是气她一声不吭就跑来宜州。
徐述寒冷笑一声,道:“你倒是跑啊,怎么不跑了?”
“我何时跑过?我与我祖母来宜州是名正言顺,怎能算得上跑?”崔幼澜也毫不示弱,她料到总有这么一天,倒也放开手脚去了,“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好,你如今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只是我也不知,枕边人何时成了这样。”徐述寒怒极反笑。
但崔幼澜并没有打算就此偃旗息鼓,她脸上的笑意比徐述寒更冷:“你何时认识过我?我又何时认识过你?我们都那样了,就不必再粉饰太平了。”
七年来对她冷漠以待的是他,把沈雪音接回徐家的也是他,甚至……推她下水的也有可能是他。
崔幼澜怎么还能再继续忍下去?
不等徐述寒说话,她又立刻问道:“我姐姐不见,是不是你干的?”
徐述寒挑了挑眉,没有否认:“我只是借口这里停留不便,劝说之后帮她把马车挪去了别处,她没事。”
一开始马车是他让永丰动的手脚,但现在也已经重新修好了。崔清月比崔幼澜好说话得多,永年过来略说了几句,只道停在这里堵住了路,她便同意去其他地方了,永年当时也自告奋勇会留在原地帮她知会回来的人,但自然不会做到。
“你好卑鄙。”崔幼澜咬牙。
他没有想过若是今天崔清月不见的事真的惊动了俞氏,俞氏年纪大了吓到怎么办,就像上辈子都说俞氏是被她给气死的,所有的风言风语以及指责也都是冲着崔幼澜去的,徐述寒作为事情的另一半参与者,几乎是毫发无损。
对于女子,男子永远不会感同身受。
崔幼澜的心又冷了一寸下去。
徐述寒听见“卑鄙”二字,自然也颇为不忿,但他已经和崔幼澜你来我往嘲讽过几句了,他到底记着要说的事,略一思忖,便也只好决定先稍稍服个软。
他沉声道:“你不肯见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否则支不开你身边那些人。有些事,你跑开也没用,总要我们去解决的。”
崔幼澜知道他说的是平哥儿,不知不觉中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指腹。
他现在跑出来看似关心,可当时真正给平哥儿的爱护又有多少呢?
事到如今崔幼澜也懒得再去回忆,再去计较了。
崔幼澜心一横,立刻说道:“你以为还会有平哥儿吗?你我本就不想要他,会在一起也都是因为他,既然如此,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才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徐述寒蹙眉。
“那日从宫里回来,我就马上喝了活血的汤药,”崔幼澜看着徐述寒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一字一句说道,“这胎根本坐不住,平哥儿不会再有了。”
她的话音落下,徐述寒的脸色已经变得灰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