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需要一个让两省绝无异议的皇后,也需要一个能帮他收服两省的皇后。
齐珩从案上重新拾起劄子,交给了身侧的内侍高季。
这高季的身份自然不同于寻常的小黄门,乃是齐珩生母在世时就相识的老人了,从小就侍候在齐珩身侧,齐珩视之为亲人,任内侍省从四品内侍之职,私下呼之“高翁”【7】,深得齐珩信任,由高季办事,他甚为放心。
“高翁,劳你亲自送至东昌公主府,谨慎些,莫要人看见了。”齐珩的目光停留在高季的身上。
“臣遵旨。”
见着高翁离开的身影,齐珩揉了揉眉心,笔下的赤墨水垂落,氤氲了洁白无瑕的纸,脸上露出浅淡的笑容,他将劄子送至公主府,他那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姑母自会明白他的用意。
皇后么?他倒是奇了,这后位会落在谁的身上。齐珩从桌案前起身,透过丽景门狱三楼的门窗,观赏着长安城夜色。
凉夜如水,似渗得出墨来,明月高悬,孤影伶俜。
丽景门前倒是个梧桐树,高耸入云,如此一看这残月倒是挂在了梧桐枝头,依稀能闻得滴漏之声,不过这滴漏声也渐渐埋于夜色之中。
瞧着长安的夜平静无波,点点星子簇拥着残月,也唯有齐珩能知这背后是有着什么样的风流暗涌、云谲波诡。
眼见要起风,齐珩关上了窗,风声呼啸着,树枝簌簌就着风吹打着门窗。
唇齿开合,口中诵着诗句,清朗的声音穿透了丽景门的整个推事院。
“山雨欲来风满楼...”【8】
第003章 君不免冠
长安城兴道坊坐落着赫赫有名的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府第,公主府北院墙超坊墙两尺余,甚至侵占了坊间街道,背靠皇城。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焚香椒兰,以琉璃为瓦,以锦绣为幕,朱门上赫然挂着先帝亲手所书:“镇国东昌公主府”。
原定国朝公主宅第应称为“宅”,而不称府,只因东昌公主身份尤殊,是先帝的同胞妹妹,在先帝即位时出过力的,被先帝特加封“镇国公主”,允准开府治事,故称“公主府”,一切比照亲王待遇。
后来东昌公主又参与平定郑氏之乱,便是今上齐珩也要对其礼遇有加。
勋贵之家多在正门口修石狮以显气派,然东昌公主府不同,正门以凤凰取代狮子,格外凸显其身份。
阁中女子,身着云霞牡丹纹的织金霞帔,宝蓝水纹的披帛与绯红色云锦大袖衫相得益彰,梳着高髻,烧蓝点翠的花钿。
以红宝石、琥珀、玛瑙、绿松石、珍珠制成左右掩鬓,手上白玉嵌碧玺戒指与红蔻丹遥相辉映,金镶宝八珠耳环衬出上位者的身份。
这就是——镇国东昌大长公主,高宗皇帝陛下与太皇太后殿下的幺女、今上的嫡亲姑姑齐令月【2】,小字盖儿,世人都要尊呼一声“长主”
东昌公主细吹了吹茶碗中水面上浮着的茶叶,浅拭一口,随即置于面前的小案上。案上赫然摆着方才齐珩命高翁所送的劄子。
庭院内假山上流水潺潺,击石的碰撞声在寂静的黑夜中极为分明。
若是熟悉东昌公主的人在此,定知长主此刻是在等人,而能让尊贵的长主等候的想必唯有大长公主的挚友、宫中的那位顾昭容。
顾昭容与东昌公主年龄相仿,本是高宗妃嫔袁贵妃身边的内人,后来因颇通诗书得了东昌公主青睐,做了公主伴读,与大长公主情谊深厚,徽德皇太后借以才选官之名特拜她为五品尚宫。
尚宫掌导引中宫,凡六局出纳文籍,皆印署之。【1】
先皇继位后,愈加看重顾尚宫之才,特让其掌宫中制诰,凡以文办宴皆由这位尚宫点评,更是超擢其为正二品昭容。
秩为宫妃,实则女官。
便是如今新皇齐珩即位,亦对之礼遇有加,无论是看在顾昭容本身的才华威望,还是她与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情分,便是如今不再掌制诰,众人亦不敢薄视她半分,顾昭容现下只在后宫中教学内人女官,宫中皆呼之为“大家”。
眼瞧着一女子将茶水缓缓注入到长主面前的茶盏中,又不急不缓得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手投足皆有名士风流之态。
东昌公主喜笑颜开,“你来了。”
唯挚友面前,东昌公主才可真情流露,不必惺惺作态、加以掩饰。
“这么晚你还要出宫折腾一番,难为你了。”
虽是愧疚之语,但东昌公主眼底却丝毫没有愧色,还带着些许的笑意。她素知顾有容不喜宫内繁文缛节,好容易出了次宫,心里还不知是怎的愉悦呢。
“妾可不敢当长主此语,妾以蜉蝣之身能为长主略尽绵薄之力,是妾的造化福分,又怎敢劳公主“难为”二字呢?”顾有容倒是开始揶揄打趣起她来了。
“你就取笑我罢。”
“你可不是蜉蝣身,你可是国朝的大才女,后宫中敬仰的大家,谁敢说你是蜉蝣?”齐令月笑道。
“还是东昌公主的左膀右臂,对罢?”顾有容抱臂笑着。
“说的倒也是。”齐令月颇为认可地点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若长主当真对妾有疚,就再送予妾几幅名画吧。”她可是忘不了齐令月前些日子送来的字画,个顶个的绝品。
“好啊,你一会儿就可以把那幅图拿走了。”
齐令月指了指屋中墙壁所悬的画,顾有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随后起身,停于画前两步之处,眼中浮过惊讶之色,顾有容未曾想到竟是《江山图》,她细细打量着这幅名画,眼里惊艳,不吝称赞道:“这画,我寻了数载而不得,你这是从何所得的?”
顾目流盼间,对此画之心爱显而易见。她曾遍访天下只求此画,只听闻为某位大儒所收藏,倒是不曾想如今竟辗转至齐令月手中。
青山绿水,层峦耸翠,逶迤绵延,跌宕起伏。
此画留白又是恰到好处,她自是极爱的。
“前些日子,有人求到我这儿了,拿了几箱子的金银,我都没要,只是瞧着这画不错,便张口留了下来。”
“我原想着你不是最爱捣腾这些个物件的么?这画便特意给你留的。”齐令月道。
顾有容听了此画,便知晓了来历,她道:“确实是好画,且不易得,送画之人属实有心了。”眼睛一直盯着上面的墨彩,再未离开过。
东昌公主瞧见她这样子,没好气儿地说了两句:“瞧你这样子,早晚折在这些上边。”
东昌公主嘴倒是毒,顾有容嗔怪道:“哪有你这样咒人的?再这样我可再不踏足公主府了。”
“别别别,我是怕了你了。”
齐令月见顾有容看字画甚是入迷,倒是差点忘了让她出宫的来由了,出言提醒道:“阿容,我邀你来可不是为了赏画的,快看看这个吧。”
齐令月将桌案上的劄子递给了顾有容,顾有容打开劄子,待看清楚了上面的字,看向齐令月,眼中有不解之色。
“这劄子是?”
“齐珩派高季亲自送来的。”齐令月加重了“亲自”二字,甚至对今上连尊称都没用,直截了当地称他的名字,不过顾有容并未在意。
东昌公主素来肆意惯了,除了她的生身父母高宗与太皇太后,她又何曾将别人放于眼中?显而易见,这劄子并非是东昌公主截下来的,而是天子的意思。
高季是什么人?天子近侍,打小看着天子长大的,让他亲自来送,这表明了齐珩对立后之事的态度
——他不愿意将后位许给中书令一家。
此举也在昭示着天子是想将后位捧给济阳江氏。
这是聘妻,亦是“求和”。
顾有容心中了然,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倒是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事,想到了洛阳上阳宫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
羸弱瘦小的身子上却裹着他娘亲宽大粗糙的衫子,那时正是下雪时节。
上阳宫自高宗崩殂后,便彻彻底底成为了冷宫。漫天飞雪如柳絮般飘舞,覆盖在青灰瓦片上,空中弥漫着属于废宫的冷清。
小男孩手脚冷的发抖,齿尖打颤,嘴唇冻得发紫,跪在他阿娘早已冻僵的身旁,那是顾有容第一次见到齐珩。
那时的他还不是尊贵的天子,只是一个失去娘亲、孤苦伶俜的稚子。
齐珩的娘亲陈氏不过是先帝皇后宫中的一位内人,既非权贵之女,又非世族之后,身份低微。
子以母贵,何况是如陈内人此般的出身,况且,先帝只钟爱皇后郑氏一人,大明宫中人皆心如明镜。
若非是先帝当时与郑皇后发生了争吵,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临幸了郑后身边的内人,事后倒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不久,先帝与郑后重归于好,若无嫌隙仿佛从未发生般。
只是可惜了陈内人,先帝对她不甚在意,甚至不知她已怀有身孕,并未在此事上多作停留,倒是郑皇后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随意找个由头便打发到了洛阳的冷宫、上阳宫。
顾有容和齐令月是见过这位内人的,容颜并非十分出色,原不及郑后的秋波宛转、海棠醉日,家世更是相隔咫尺,云泥之别。
陈内人生于黎庶之家,不过凡胎。或许从未有过非凡之念,但却沦为了帝后爱恨间的牺牲品。
于上位者而言,只不过股掌间的嬉戏。
但对下位的小民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世态如此,倒是令人唏嘘不已。
寂静凉夜,残灯孤影,艳羡梁上燕的成双成对,留待自己的却是清冷寂寥,换做谁,多少都会不甘心吧。
洛阳的冰天雪地,尚不知埋葬了多少女子的芙蓉颜。难怪诗圣云:“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顾有容是庆幸的,庆幸自己没有落入这样的砧上肉任人宰割的地步。
她亲眼瞧着那个原本跪在娘亲尸身畔的小男孩在看到她和东昌公主时,挺直了腰背起身,伸手拂去了身上的残雪,整顿衣衫。
像极了雪中不曾低首的伤鹤。
但他却在二人面前颔首跪了下来,“求两位娘子帮帮阿珩,送娘亲入土为安。”少年眼中噙着泪,却忍着没有落下。
顾有容心头一动,透过少年的身躯,不知在看着谁。
高宗在位时,曾经大明宫贵妃宫苑中,也曾经有一个人,这么跪着,却咬紧了牙关,也不肯落泪。
东昌公主听到了少年的话语后,没有即刻答应帮他,反倒是俯下身看着他的双眼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方才看见我们,为何要拂去残雪,整顿了衣衫才过来?”东昌公主顿了顿,一字一句,盯着他的双眼,不想错过他眸中任何一个神情的变幻。
后来,顾有容只听到了少年在风雪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
“君子爱重衣冠,尤甚于爱过自己。”
疾风过后,雪渐渐的停了,她仿佛听到了金铜物掉落的声音。
第004章 长亭折柳
东昌公主院中,近侍的内人又添了几盏桐油纸封的灯笼。
顾有容合上了劄子缓缓道:
“眼下中书令的动作倒是越来越快了,这么急吼吼的吃相,是要把皇后之位彻底收入囊中才可罢休了。”。
“他要是能真将王氏女捧上后位,那也算是他的本事了。”
齐令月起身,步至角落中的那盆姚黄牡丹前,捉住花枝,俯身轻嗅,讽笑道。
“只可惜他命不好,偏偏遇见了我。”
“我已经去信江宁,相信过不了多久,她便回长安了。”齐令月又道。
“县主一至,这后位便是实打实的稳了,任凭中书令再如何折腾,也终究是无用功。”顾有容十分笃定道。
先帝遗诏一直在东昌公主的手中,一旦昭白于天下,便是板上钉钉,中书令自然无可置喙。
立江氏女为后可以,但却不能是由东昌公主来提,这样变没了讨价还价的资本,必须由天子主动提,才能让她们掌握主动权,以此换得更多的益处。
东昌公主眉间微蹙,道:
“但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心里有块石头终究没落地。”
“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晚晚心里会介意。”晚晚是江式微的小字【4】,这顾有容是知道的。
因为当初齐令月生江式微时是难产,从天亮一直折腾到黄昏,所以便为她取乳名“晚晚”。
“阿容,我有件事,还需要拜托你。”东昌公主牵住了顾有容的手。
“你说吧。”
“含章那丫头走了后,这尚宫之位便落在了王子衿的手里,我是见过她的本事的,不愧是中书令的亲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手腕。”
齐令月并不吝啬对王子衿的称赞。
对有才华的人,她向来是爱惜的,哪怕与她并不是一路人。
“我顾虑的是,晚晚若入主中宫,她不是王子衿的对手。”
尚宫掌导引中宫,代掌凤印,在一定程度上会掣肘中宫,更何况王子衿也是后位待选之人,她又怎会甘心后位落于他人之手?
“你的意思是……要我将她调离尚宫局?”
顾有容位列后宫二品昭容,地位崇高,根基极深。
齐令月浅浅颔首道:“嗯”。
“好,我一定尽力为之。”
齐令月甚少开口求她,而她也不忍让自己这个挚友失望。
此事,她必定竭力为之。
得到顾有容的承诺,齐令月放心了不少。
所以现在,只需要等天子向她们折腰了。
*
一嘶鸡鸣声扯破了昏暗,和煦的日光落满大明宫中。齐珩方从丽景门狱回来,便径直回了紫宸殿。
殿内早已备好了热水,他换下了深青色的常服,衣袍上沾染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充斥在齐珩的鼻尖,他竟是一夜未眠了。
高翁早已备好了换洗的衣物,是件赤色的常服,倒是和他此刻眼中红血丝的颜色十分相近。沐浴过后,齐珩倒是没忘了一件事,他今日要与殿中省正五品尚药奉御谢晏议事。
谢晏,字伯瑾,便是如今民间流传的“武有江谢,文看崔南”中的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和济阳江氏一样同是以武起家,但不同的是江氏族中儿郎俱是武将,而谢氏族中却出了谢晏的祖父谢玄凌这样的文臣大儒。谢玄凌在高宗一朝曾官拜太子少师、尚书令,门生遍布天下,素有威望。
然则其子谢迟也就是谢晏的阿耶,倒是不似其父谢玄凌,对诗文礼乐不甚在意,反而对医术颇有研究,多肖其外祖父,谢晏的母族是医者世家,誉满杏林、妙手回春,谢晏也于其中潜移默化的受了熏陶,在医术上也算有所造诣。
加之谢玄凌曾为齐珩之师,以如此亲厚的关系,谢晏在齐珩回到大明宫后就做了他的伴读。后来齐珩践祚履至尊之位,谢晏便在殿中省任正五品尚药奉御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