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杨父是不抽烟的。
除非心头压有很凝重的事。
就像杨博爷爷去世的那年，父亲一个暑假两个月。
把肺都给抽出来了结节。
杨博忽然就有点儿说不出来的紧张感，像是有一股冷风，莫名撺掇着心脏。
他用手抓了抓书包的带子。
黑色的车前杠倒影。
像是一把利刀。
劈碎了前方的光。
父亲听到了杨博的声音，转过身来身。
脸色冰寒。
忽然就扬起了手，朝着杨博的脸，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
“晴安是谁。”
“……”
“……”
“……”
杨博肩膀撞到了墙上。
身子贴着水泥灰地下车库的墙壁。
缓缓压着，往下滑。
脑袋嗡嗡嗡的。
忽然就想起来，初秋下的那一场骤雨，风吹散了学校里银杏树的黄叶。
他们调到了靠窗户的位置，阳台上的男生们依旧在玩球，大课间不用出去上操了，她和杨博互相坐在窗户边，周围的同桌们都出去了，像是以他们二人为中心，画了个圈。
方圆一两米，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烟的存在。
这个雨天的世界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晴安吃着托肥，咬着软软的汁水。
忽然很难过地跟杨博说，
她真的，好想逃离，她的父母。
那窒息的家庭。
要是有一天，她做了任何出格的事情。
她爸爸，大概会打死她的吧？
“就连我初中，偷偷买《爱格》杂志书，被我爸妈发现了，那一次，我爸妈都快打死我了。”
“……”
杨博问过那个晴安初中隔壁班的同学。
他们说，晴安的父母，真的是很恐怖的存在。
同学拍着篮球，往水池里扣篮。
“脖子，我真的这么说，大家其实都不太看好你和晴安。”
“……”
“你爸妈对你那些事儿管的也很严，她爸妈……当年你是没看着，大中午头，学校走廊突然闯起来一男一女。”
“女的撕晴安的书包，男的翻晴安的桌洞。作业啊试卷啊课本啊，通通都丢在了地面上。”
“翻出来的小说杂志，都给撕烂了，撕的粉碎粉碎，欻欻欻，照着旁边的窗户就往下扔。”
“当时他们班我们全班，都他妈全都震惊了……”
“所以脖，你可要想好了。我还是觉得齐方好那些女生好，学习又好长得又好看，父母也都温顺通情，那可要比晴安那家强……”
球弹了回来，弹到了杨博的脚下。
杨博眉头紧锁。
杨博贴着水泥墙。
扑簌簌的墙灰。
他看着父亲，那个时候，大脑中只有一个回音——
“我爸爸妈妈大概，会打死我吧。”
“……”
他是个男人。
他有想保护的女孩。
他是个男人。
他有想要保护的人。
“爸。”杨博跪在地上，喉咙干涩。
艰苦地开口。
“跟晴安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是我……喜欢的她。”
……
……
……
*
十一月底雨，下的格外的大。
格外的冷。
杨博和晴安掰了这件事，在整个年级，都闹得人尽皆知。
就是一个晚上的功夫，周末到周一。
大家都穿上了新的校服。
是杨博单方面不要晴安了，很决绝。
后来的记忆，杨博就很混沌了。
他不敢说，不能说，他不知道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说他不要晴安了，果然两个人不可能走远。
他周围的女生又开始多了起来，每天齐方好都像是个小尾巴，拉着暗恋他的小团体，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他跟晴安断的很快，就连座位也都调了，父母见他“迷途知返”，很快就不再关注晴安了。
只有杨博自己知道，那两年的光阴，他究竟有多么痛苦。
他暗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
等到上了大学，离开了这牢笼之地。
他的羽翼再丰厚一点儿。
是不是，就可以，义无反顾，再一次去追求、去正大光明地追求晴安了？
晴安还喜欢他的。
她的眼神，从来没变过。
后来很多年很多年后，两个人再一次相遇。
他们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坐下来说话了，晴安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杨博依旧独自一人，桀骜孤零。
晴安慢慢悠悠转着杯子里的奶茶，勺子撞着杯壁，细碎的叮当响，敲碎了午后柔软的阳光。
五彩斑斓，琉璃碎瓦。
就像是她脸上洋溢的一片一片的幸福。
晴安告诉他，她其实不怕家长的阻挠。
如果两个人是约定好的，哪怕两年三年的互相不理会。
只要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是为了她好。
“我也愿意等。”
晴安：“可是杨博，你知道你和陆屿白究竟有什么区别吗？”
晴安：“同样是对我的保护，你从来不说，从来不让我知道。很抱歉杨博，我一直都是个不太聪明的人，别人对我好，我就会很开心，但是我也只能看到我能见的好，很多背地里的好我真的没办法知觉。”
“你对我好，可是你不让我知道。我只知道我的高一与高二，是在看着你和齐方好和那些追求你的女生，天天围绕在一起。你的最好的朋友亲口告诉我，让我别痴心妄想了，杨博喜欢的就是齐方好，让我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眼泪。”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绝望。以至于到了高二最后的末尾，我都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剩下的究竟是喜欢，还是只有我想知道，那个时候你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把我越推越远。这就是你和陆屿白的区别。陆屿白即便是不告诉我他对我做出的默默付出，但他绝对不会用冷暴力的方式，来对我所谓的‘好’。”
……
高二结束，高三伊始。正当杨博全力以赴，想要稳固最好的大学的保送名额，有更高的身份就可以追求晴安之际。
他却突然发现，晴安的世界里，横冲直撞闯入了另一个人。
高三开学的那天，他听到了班主任找晴安。
晴安开学的摸底考考的很不好。
晴安的考号永远是他第一眼就从班主任电脑上扫到，贴成绩表，他永远是先去看晴安的成绩，他自己的都忘记看了。
杨博知道晴安其实蛮看重成绩的，他也知道她肯定会很难过，班主任找她，一定是要训话。
杨博都能想到，她会低着头，镜框向下一点点滑，刘海遮住双眼。
其实很难过很难过吧。
“饼子，咱这道化学最后一题的答案，是不是还可以有更好的解法？”
同样是化学竞赛一等奖的好友，推了推眼镜，好奇问杨博，
“是啊。”
“但是，另一个方法不是大学知识才用到的？你不会是想让班主任把这个方法讲了？没必要。”
“咱们高中生，答案上那个方法，就足够了……”
杨博抓着答题卡就跑了。
晚风吹动。
又是一年夏末初秋。
他跑的飞快，从他们的班级到楼下的理科部办公室。
就像是，要是跑慢了，有些事情就会随着这晚风。
吹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办公室没有关紧大门。
杨博站在门口，透过虚掩门门缝飘出来的光。
听到了班主任无奈的摇头。
“……”
“这都高三了，晴安，你的成绩也不能这样下去！”
“这样不行，你爸妈呢？你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得让他们过来一趟。”
“……”
“他们，出国了。”
“……”
“出国？？？”
“那你现在……谁管你？？？”
“……”
“我住在一个叔叔家。”
“……”
“叔叔？你亲叔叔啊——”
晴安：“不、不是。”
“是……是我爸爸的，一个朋友。”
“……”
“……”
“……”
杨博的瞳孔骤缩。
喜欢一个人，是连她的一个很细微的小动作，都能很精准判断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思考什么，感情的变动。
每一次晴安面对杨博的时候，左手都会下意识去往外翻卷右手的食指中指。
只对他一个人这样做。
这是心跳加快跳的象征。
那一刻，当晴安喊出“陆叔叔”这三个字时。
原本应该只是一个少女对监护人的称呼。
杨博却看到了，晴安的左手，翻卷着右手的食指中指。
班主任离开了。
面对着杨博，两个曾经那么互相暧昧的少年少女。
站在窗边，坐在椅子上。
晴安再也没有，翻卷过手指。
……
……
……
是什么，就这么，结束了？
晴安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杨博看到了好多更多的，她对陆屿白的感情。
陆屿白对她的感情。
杨博顺利拿到了TOP1的保送资格。
他不用再去上课了。
他每天傍晚，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
会悄悄坐着7路车，从始发站到终点站。
他看到，夜幕浓重。
推掉了所有晚课的陆教授，坐在法国梧桐下的越野车里。
戴着金丝边眼镜，认认真真修改着晴安的作业。
他看到，9点半的放学。
晴安背着书包，耷拉耷拉，从校门口走出来。
间隔着一条马路，斑马线。人群流动，学生熙熙往往。
晴安跟柳茹茹说笑着，看到陆屿白的那一瞬间，晴安的眼睛都亮了。
远洋的风在吹，海浪在翻涌。
他看到，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幸福表情。
晴安扑到了陆屿白的面前。
陆屿白含着笑，伸出手，接过了晴安的书包。
2014年，《匆匆那年》电影版上映。
英语老师为了缓解高三生的压力，给大家播了两节课。
那天，杨博破天荒来到了学校。
班上都在骚动，他的朋友们都在围绕着他说这个说那个。
教室昏暗。
影片在大屏幕上播放。
相爱的两个人，明明那个时候那么相爱。
可为什么，忽然就走散了呢？
最后王菲唱起来《匆匆那年》时。
杨博忽然就感觉到眼眶湿润。
如果再见不能红着眼，
是否还能红着脸。
他为什么，就把他的晴安。
给弄丢了。
那年夏末秋初。
那个湿漉漉的海风吹拂着的夜晚。
那个拿着作业纸，站在阳台门口，悄悄喊着他。
“杨博。”
那个女孩。
高考结束后，晴安去了遥远的南方。
大学四年，杨博一年又一年，一个假期又一个假期，买着去南方的机票。
攒了很多很多张。
却没有，正面与晴安相见。
大四毕业，杨博去了深圳。
晴安研究生，去了深圳清华国际研究生学院。
整整七年，他见过她无数次背影。
她却从来都不知道。
第七年。
晴安申请上了美国的斯坦福大学博士生。
知道消息那一天，杨博正在实验室里做实验。
手中的一个玻璃瓶，忽然就“啪”，掉在了地上。
砸的粉碎。
陆屿白在美国。
在斯坦福。
那个时候，杨博已经有了女朋友。
父母介绍的，巩固家里的势力，希望他早日稳定，什么原因都有。
杨博单身了这么多年，人人都知道他心里有一个白月光。
他能答应梁家的联姻，他能终于妥协。
可能真的是因为。
梁月月，长得跟晴安，很像。
真的很狗血啊。
他那么一个天之骄子，曾经所有小说汇聚成的现实版男主角。
居然沦落到了，找替身。
找曾经心爱女孩的替身。
晴安不知道陆屿白在斯坦福，杨博知道她为什么这些年会躲避着陆屿白的消息，她太爱他了。
爱到，连杨博，都忍不住为他们心疼。
有情人终成眷属。
晴安离开深圳，飞往美国的那天，杨博悄悄跟去了机场。
他看到了晴安托着行李，办了托运，他看着她去了通向国际航班的大厅，他看到她跟同门师兄师妹挥舞着手。
她什么都不知，不知道那个男人就在美国，不知道她的未来，又一次可以沦陷在她最爱的那个人的温柔乡中。
但杨博，清晰地听到了，命运的齿轮。
咔咔闭合，重新运转。
就像是小说里写过的最美好的画面，女孩懵懵懂懂，踏上了飞向远方的飞机。
而那里，有着她生命中的男主角，在等待着她。
步步为营。
飞机飞过蓝天的那一瞬间，杨博忽然就绷不住了，迟到了那么多年的悔恨，忽然就全部涌上了心头。
撕扯着他的心脏，穿透了他的血液。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彻底的失去了她！
为什么，明明他们也曾经是最美好的小说男女主。
为什么，突然，就走散了。
是的，就像是高三的那天，那天傍晚。
他站在办公室大门口，拿着化学卷子，想要去安慰他的女孩。
就看听到了，他的女孩，甜软软地喊着。
“陆叔叔。”
……
后来，杨博问过陆屿白，是不是晴安去美国的那个合作项目，是他一手策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