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存也知道谢瞻是个爽快不羁的性子,索性开门见山了,说出自己的诉求,并许以重利,恳请他帮忙。
谁知这次谢瞻却断然拒绝道:“恐怕这次让两位大人失望了,我早说过了,谢某是一介戴罪之身,如今只想和我的妻子在乡野之间过平静的生活,不欲再卷入其中,还望两位大人见谅,没什么事你们就回吧,待会儿我还要去砍柴,请——”
他客客气气地给两人下了逐客令。
吴准忙道:“自然不是想打扰您,您想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只是求您给我们大人出个小小的主意,指点一二,甚至不必您出面,有事我与大人亲自来寻您,这样可好?”
“砰的”一声,谢瞻把茶杯放到了桌上。
如他所言,纵然他如今一介罪臣,但举手投足间间依旧透露出当年领导千军万马的威严气势,把周存和吴准都吓了一跳,噤声不语。
“吴先生,我想我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们!”
说罢站了起来,伸手去开门。
这是要赶他们走了!
周存猛地站起来,深吸口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两步并做一步走到谢瞻面前,两腿一并就要跪下去,显然是欲要故技重施之意。
谢瞻难以置信,动作果真一顿,开门的手势就不得不转而立即扶住他。
面对谢瞻的愤怒瞪视,周存红着老脸,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厚着脸皮求道:“谢兄弟,麻烦你再帮我这一次……不不,不是帮我,是为了锦州城全城的百姓,帮帮他们!”
说着,还朝沈棠宁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阿瞻,不如你再考虑考虑,不必急于一时答复?”
沈棠宁迟疑了一下,轻声道。
第80章
看着周存和吴准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谢瞻“砰”的一声关上了屋门。
他僵着脸,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一圈一圈地来回转着。
沈棠宁忍不住出声:“阿瞻,你怎么想的?”
谢瞻抬头看了她一眼,走到她面前。
沈棠宁仰头,担忧地看着他。
谢瞻牵着沈棠宁的手,两人一齐坐到了炕上。
他将自己的脑袋仰卧在沈棠宁的双膝之上,在周存和吴准面前憋了太久,面对着自己最亲近的妻子,他的终于可以脸上毫无遮掩地露出了郁闷之色。
他无所不能的夫君,也会伤心难过,也会有他不愿对外人道的脆弱一面。
这无疑激发了沈棠宁作为一个母亲的爱怜之心,她轻轻抚摸他的脸和发,低低说:ῳ*“阿瞻,你不开心了?”
谢瞻闷闷地“嗯”了一声。
“宁宁,我心里难受。”
他喃喃,忽抬手围抱住了她纤细的腰身,闭上眼,将他的脸埋在她柔软的胸脯之间。但是这个动作,又不含着半分的情.欲之色,就好像是一个伤心失落的孩童终于觅到了自己的家园港湾。
沈棠宁脸有点热,搂紧了他。
“我知道,我在这里。”
即使两年过去了,她依旧一直不敢问谢瞻当年伯都究竟做了什么,为何和谈会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她不愿相信伯都真的背叛了她的丈夫,也背叛了自己曾经的盟誓。
和谈之约,谈判的结果是我朝借兵西契,过后若西契有难,我朝必定不吝施救。
盟约是先利于我朝,如果伯都打从一开始和谈的目的便不纯,他筹划这一切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他根本不必特意将察兰汗妃请来,甚至于汗妃在和谈之时还遭遇了刺杀身受重伤。
而当夜契人反水时,张元伦和宗瑁已然成了强弩之末,对于西契,张元伦和宗瑁显见构不成任何威胁,宗张二人的目标在于逐鹿中原。
既然讨不到任何的好处,他们何必如此尽心竭力,要在彻底帮我们铲除了宗张之后才露出真正的面目?
他完全可以等到谢瞻与宗张二人打得战况胶着之时置身事外,如此鹬蚌相争,方能渔翁得利。
这一切都太不合常理。
而作为谢瞻最亲近的太子表哥,谢瞻获罪之时,他非但没有为他求情,反倒是选择置身事外,到底是德行高尚,不得不做出的大义灭亲之举,还是另有隐情?
谢瞻是太子的亲表弟,日后也将会是太子最有利的臂膀,太子选择在这个时候任由别人砍去他这条臂膀实在是令人费解。
当年谢睿告诉沈棠宁,孝懿皇后并非太子生母,而是在太子的生母周昭仪死后才被过继到了孝懿皇后的膝下,当年太子也有八岁,记事了。
对于孝懿皇后,他表面上感恩戴德,实际上自私凉薄,这两年一直抬举自己生母的娘家周家,对于谢家根本没有那么深切的感情。
原本谢瞻也不必被施以流刑,是有人在隆德帝面前进谗言,说谢瞻有通敌叛国之嫌——这话他们兄弟几个自然是不会相信的,但捱不住皇帝起了疑心,当年谁求情也不管用。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自己本应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是他拼命救下来的皇帝姑父隆德帝,一个是他的太子表哥,是他最为敬重的皇后姑母养大的儿子。
这两个至亲之人,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怀疑他、抛弃了他。
这就好像你前半生做的所有努力,被人一一否定,变成了一个笑话。
谢瞻实在厌倦了那些无休止的争斗和暗箭,既然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了。
所以这两年里他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也摆正自己的姿态,从今往后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乡野村夫,好好地活着。
周存和吴准的到来,无疑打破了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令他陷入了两难境地。
不仅逼迫他重新回忆起那些糟糕的往事,也提醒着他如今他是多么地落魄,一败涂地。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实话说,放在以前,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会毫无羞耻之心地放下身段街头买卖,为了赚得的几个铜板开心上一整日。
这两年来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为了求生谋生的日子早已将他从前高傲的心气儿消磨得所剩无几。
还有便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消磨的,对妻子深深的愧疚。
沈棠宁看了他许久,忽轻声说道:“去吧,阿瞻。”
谢瞻从她怀中抬起头,幽黑的凤眸望向她。
旋即,他摇头。
“周存与黄皓有隙,我曾经答应过你,我们一起做普通的夫妻,这样的日子很平静,我不想再卷进这些斗争中了。”
他亦不知,卷进入的结果如何,前途未卜,生死难测。
沈棠宁目光扫过他摆在窗下的书案。
那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还摆着他闲暇时写的兵法书,每日哪怕再忙再累,他也会坐下去写上几笔。
“可你若真不想去,那便不是你了。”
“我的夫君,他既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亦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当年他为救灵州城的百姓,甘愿冒险带上这一城的百姓逃亡,在遭遇敌军之时,他明明有独自逃生的机会,却依旧把生还的希望先给了旁人。”
“阿瞻,有的时候,人是没有办法两全的。”
便如同当年她抛下女儿和温氏。
“遵从你心中最想遵从的那个决定吧,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陪伴你,支持你。”
谢瞻看着她,眼中似有动容。
他抵住她的额,半响,低声叹道:“对不起,对不起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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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沈棠宁陪着谢瞻一起去了镇上的衙门找周存和吴准。
从村子到镇子上要走两个多时辰,谢瞻能走,但他知道沈棠宁走不了,于是便去借了村长家的牛车,他驾驶着牛车载着沈棠宁一起去镇上。
周存想着修好城墙就能抵御东契人,几乎动员了锦州城的所有百姓去修筑城墙,但他忘了一点。
眼下正是秋收的季节,倘若修好了城墙,粮食却烂在了地里,这对于一个农人是最毁灭性的打击。
且凡士兵打仗,粮草供给大部分来源于百姓,这样一来,农人们自己都收不上来粮食,更枉论供给军队了。
即使城墙修筑得又高又牢固,将士们打仗的时候饿着肚子,这场仗也绝对打不赢。
是以谢瞻要让周存做的第一点就是立即将农人们放回,各回各地收割粮食。
至于那些频繁来骚扰锦州城的东契人,他另有锦囊妙计。
谢瞻到了衙门前没有直接进去,吴准早在外面等候了。见到两人大喜,四下看看,见无可疑之人,才悄悄将谢瞻夫妇领进了后门。
议事完毕,周存感激得无以复加,不知如何感谢谢瞻。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总不能再跪下给谢瞻磕头吧,于是大手一挥,让吴准给谢瞻送来了一排银元宝。
谢瞻知道有人不希望他过得太好,这些年来,若不是丁振和袁永禄替他隐瞒,或许他早就成了一抔黄土。
他不想招来祸患,但也早没那个心气儿做个视金钱如粪土的高洁之士,遂只拿了其中的两个银元宝便离开。
手里有钱,心里不慌,这钱既是凭本事得的,谢瞻心里用着也没有丝毫的负担,当即牵着沈棠宁的手便去了附近的香粉店给她买女子妆用之物,顺道将她做的那八只香囊都出了。
沈棠宁做的香囊十分精致,里面除了香料,还会填充许多的药材,有芬芳助眠之效,一只能卖五百铜钱,八只便卖了四两银子。
以前沈棠宁每回来都只是卖香囊,极少买店里的香粉,香粉店的老板这次见谢瞻出手阔绰,什么口脂胭脂香粉黛笔拿了许多,还颇为高兴,给两人便宜不少。
谢瞻又要去绸缎庄扯布匹给沈棠宁做衣服。
沈棠宁一开始死活不去,道:“这家店的衣服都太贵了,我们去隔壁那一家锦衣轩,他们的价格更实惠!”
谢瞻将她直接推进那店里,让老板娘给她量身,还要订做一件新近闺阁女子中最为流行的裙子。
谢瞻手一指,他眼光又挑又好,恰指了店里卖的最好的料子。
老板娘眼睛顿时一亮。
不想眼前这对青年夫妻身上衣服的料子看着不算华贵,男主人眼光却是如此毒辣,尤其是这家的小妇人,那帷帽一摘下,啧啧,生得当真是花容月貌……令她这家店都仿佛蓬荜生辉了!
沈棠宁一听价格却是咋舌,这月华裙漂亮是漂亮,竟要花八两银子,她要辛苦做两个月的香囊才能卖的起!
老板娘很会说好听的小话,将沈棠宁夸得面红耳赤,天上有地上无,说什么两人真乃璧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瞻心情就极好,也不管沈棠宁在一旁不停地眨眼给他使的眼色,又挑了一块柔软的尺头做褥席,大手笔一挥就去付了账。
趁着沈棠宁量体裁衣,他从成衣铺走了出来,意欲去前面的酒肆和肉铺买些酒肉犒劳一下。
毕竟像他和沈棠宁不是辽东本地人,吃不惯齁咸的腊肉,偶尔还是想吃些鲜肉的。
却说谢瞻满心想着晚上吃啥,那街巷里侧的隐蔽处刚好有家暗娼馆,楼上一个美貌妇人正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楼上发呆。
忽见楼下人群中大步走来一身高八尺的汉子,身上背着个卖货郎常用的褡裢,虽是面庞黝黑,生得却是宽肩窄腰,剑眉凤目,十分地英武倜傥,不就是昨日在她家楼下那摆摊卖熊掌的汉子吗!
都说绝色美女是为尤物,根据妇人多年勾栏里识人的经验,看这男人的体型样貌,分明是男人里的“尤物”,功夫必不会差了!若能与他得一夕之欢,真真是死了也甘愿!
可惜昨日等她下楼去寻的时候,这男人就收摊离去了。
妇人何曾见过这般俊美英气的男子,一时脸红心跳,连忙提着裙子下了楼,这次终于不晚,待他走到巷口上,纤臂将他往巷子里一拉,便亲亲热热地叫了起来。
“哥哥!你是哪里来的人物,奴家看你眼熟得很,先前定是见过的!你还记不记得,奴家唤作美娘,咱俩去楼上叙叙旧可好?”
这妇人生得在镇上也算有几分姿色,一般男人有这般艳遇,早就被她几句软语哄得晕头转向,随她上楼去了,谁曾想那男人却不吃她这一套,铁臂一震,把她甩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