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来在周存和谢瞻这个背后军师的共同训练整饬之下,辽东兵规模一再扩大,由原来的一万人扩展到了三万,且这三万勇士个个身经百战,面对东契的夷狄亦是毫不畏惧,对周存更是忠心耿耿
在伯都领着这两万西契骑兵秘密赶到山海关与辽东兵会师前一天,谢瞻带着沈棠宁离开宁远,去了一趟锦州城。
出城门后,谢瞻弃马车而改骑马,夫妻两人共乘一骑来到城郊外的女儿河畔。
刚过惊蛰,时值仲春,气温回升很快,女儿河的河水却仍未完全融化,河畔已有杨柳翠色依依,芦苇不时随风摇荡,从中飞出几只受到惊扰的白鹭,仰天哑声嘶鸣,冲淡沉寂许久的冬日萧索气息。
水畔的路软泞难行走,谢瞻便下了马,令沈棠宁依旧坐于马上,牵着马在水畔慢慢踱步走着。
两刻钟后,女儿河渐渐被落在了两人身后,面前出现一道幽僻的山路。
顺着山路走到尽头处,赫然有一处古朴的祠堂静静矗立于山林之间。
谢瞻将马上的沈棠宁抱了下来,两人十指紧握,一起来到祠堂前。
祠堂青瓦白墙,门楼的牌匾上用雄浑的笔力书四个大字,“耿公庙”。
门楼左右抱柱上各挂有一对楹联,右侧为支离约已,左侧上书尽悴事国。
夫妻两人携手进入祠堂大殿,大殿中央的墙上泥塑着一位英武高大,身披红缨铠甲的将军,像下设有神龛香案。
大殿另一侧的石壁上,另有不知何人刻的一篇碑文。
“松凋玉缺,直罔贞蹶。竟埋干将,终碎明月。宿草陈根,芜没苍坟。垂清风于颂石,兴终古而存存。”
谢瞻仰头凝望着中央的那尊神像,目中似有水影闪动。
“宁宁,你可知他是谁?”
“耿将军。”沈棠宁轻声道。
她当然知晓,眼前这位,是谢瞻的恩师,曾经名震西域四方,为隆德帝立下汗马功劳,是这个大周帝国最为璀璨耀眼的将星,却英年早逝忧愤而死的三镇节度使耿忠慎。
此处,便是耿忠慎的生祠。
当年耿忠慎被贬谪到辽东,仍然拖着支离的病体训练将士,抵御东契和各异族夷狄,抚慰辽东百姓。
在他临死之前,锦州城的百姓们感念耿将军生前的庇护恩德,特意为他建造了这座生祠,以求耿将军能够长命百岁,
至今此处香火依旧不断,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只为耿忠慎上一炷香。
夫妻二人上香完毕,谢瞻取下腰间佩带的弓弩,手指轻轻抚摸着弓弩上那一笔一划镌刻的自己的名字。
“他于我,如兄如父,亦师亦友,既是可以敞开心扉的朋友,传道授业的恩师,又是严厉悉心的父亲。”
“我的生母死于契人之手,从那之后,我性情便愈发暴戾恣睢,满心满眼都是为母亲报仇雪恨的念头,甚至一度因此置许多无辜的将士生死不顾。对我犯下的大错他曾从重严惩,狠狠抽了我五十个鞭子,告诉我这些无辜将士的父母亲人,如今亦成了无数个我。”
“可那时我倨傲自负,被仇恨蒙蔽双目,不肯服从他的管教,他却从未因此看轻或就此放弃了我。十四岁那一年,他亲手教我制作弓弩,并在弓弩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凡战后便将弓弩武器收回,若有遗失者便当受罚。不止一弓一弩,对于一兵一卒,他都爱之重之,视若亲子。”
“当年陛下命他攻打东契的石堡城,东契举国之力抗争,他出兵后却不为士卒立重赏,我误以为他是吝啬钱财,不愿出兵,担心他被朝中小人谗言构陷,曾去劝阻他。”
“谁知他却说他并非吝惜钱财,只是不愿为这一城伤亡万千士卒,来换取官职与奖赏,直到那时我才彻底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后来他果然为陛下猜忌,被宗缙与黄皓构陷拥兵自重,结党营私,贬谪到辽东。”
“我在乾清宫门前一直跪了三天三夜,想用我官职换取他的官职,他却让人传话给我,勿要插手为他求情,他死不足惜,若我也遭他牵累,大周的边境从今往后由谁来守护?”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谢瞻学会了收敛锋芒,隐忍不发。
他一直在等,等待有朝一日能除去宗缙与黄皓,为耿忠慎报仇雪恨。
也曾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赤胆忠心,便能实现自己和耿忠慎的平生夙愿,可惜终究还是逃不过功高盖主,兔死狗烹的宿命。
耿忠慎死后,同年没过多久孝懿皇后也薨逝了。
那一年,谢瞻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年幼时,是孝懿皇后的温柔慈爱抚慰了他永远失去了母亲的痛苦。
长大后,又是耿忠慎化解了他满心的戾气仇恨。
这是谢瞻第一次将往事与心底的脆弱彻底剖开在沈棠宁的面前。
他本以为他会回忆得十分痛苦,但真正回想起来,即使是年幼时极少冲他展颜的母亲,仿佛也在记忆中鲜活如初,笑靥如花。
沈棠宁握住了他的手,用温暖柔软的掌心裹住他的手背。
谢瞻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妻子。
沈棠宁倚入他的胸膛,紧紧地,无声地拥住了他。
她虽然没有出声,不置一词,却令谢瞻深深地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力量与温暖。
谢瞻闭目,嗅着她发间淡淡的幽香,回搂紧了他的妻子。
其实,他最对不起,亦是最感激的人,是他的妻子。
这三年来,他曾因一夕之间跌入尘埃当中,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本以为自己会重蹈耿忠慎的后尘,等死而已,是她的到来拯救了他。
为了能让沈棠宁过上好的日子,为了在她生病之时能有钱替她医治,他在心里咬牙坚持,拼命地活下去,竟然真的坚持了三年。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就此意志消沉下去。
能娶她为妻,得她悦慕,他是何曾的之幸。
甚至于,他早已不想再去追究当年皇孙的周岁宴上究竟是谁给他下的迷药,或许是太子,又或许是梁王,都不再重要了。
若是没有那阴差阳错的一次肌肤之亲,他永远都无法遇到沈棠宁,并非是他瞧不起沈棠宁,而是以他的出身和当年的性情,当真没有半分机会。
他只恨自己当初错待了她,竟与她失去了那么好本应珍惜的美好时光。
“宁宁,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为什么?”
谢瞻厮磨着她的耳侧,喃喃低语。
沈棠宁脸颊和耳根处情不自禁地涌上红晕。
他突然这样问,她亦不知如何作答……
“你也待我很好,阿瞻,你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只是在回报你。”
“不,我待你远远不够好。”
谢瞻吐出胸臆间一口气。
他的眼底也由温柔转为挣扎痛苦,半响,低声叹道:“宁宁,我为了等这一天,已经整整等了八年!”
“这一次,我誓要取黄皓性命,慰耿将军在天之灵!”
说到此处,他的语调却又转为怅惘低沉,“可我害怕我会辜负你,失去你……”
他刚出口,沈棠宁便抵住了他的唇。
“我不许你说这样丧气的话!阿瞻,我一直记得你曾经为我许下的诺言,你不要管前面的路如何,只管去做你想做的,我会等你回来,兑现你对我的诺言。”
谢瞻低头看着眼前的妻子,她亦深深仰头凝视着他。那双柔情似水的杏眼之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信任。
他仿佛被她感染,感觉到胸臆中有暖流奔涌到了四肢之中,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要铲除奸恶,要实现平生夙愿,也要兑现对她的承诺,一家人团聚,给他的妻子一个更加安定的生活,不要她整日再生活在胆战心惊的日子之中。
翌日一早,伯都率领三万西契骑兵便陆续到了。
辽东三司已尽数为周存节制,兵贵神速,谢瞻不想耽误时间,昨日,分路的周存已经先行去与豫王会合。
他一面等待伯都的援军,一面下令在辽东驻留五千西契士卒与一万的辽东兵,以备东契和其它异族趁着辽东防备空虚趁虚而入。
大军预备即刻启程。
沈棠宁知道,谢瞻是不可能带上她回京都的。
他这一次要做的事,往重了说,便是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谋逆之举。
但她同时也明白,如若不这么做,谢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黄皓继续逍遥法外,看着梁王弑兄杀父,看着他们一家人生生骨肉分离一辈子。
因此,当谢瞻小心地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听话地应了下来,为他穿上铠甲,送他出门。
她的心里在滴血。
每看着他走远一步,她面上笑着,心里头却在滴血。
做出攻入京都城杀梁王拥立秦王的决定之后,为了沈棠宁的安危着想,谢瞻便安排她住进了周存的府中。
待谢瞻与伯都并肩而行,纵马出了周府的巷子,人还未走远便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沈棠宁还站在门首下一动不动地目送着他与伯都。
他心里忽忍受不了这种再次分别的痛苦,调转马头奔回到府门前,从马上一跃而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妻子。
“等我,宁宁,等我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他亲吻着她的额、脸颊,恳求着她。
伯都轻咳一声,背过了身去。
周围的奴仆也都很有眼色地纷纷转身。
沈棠宁先是被他的举动吓呆住,继而想到周围还站着奴仆以及远处的哥哥沈连州,不能吵醒周围的邻人,忙红着脸去推他。
“阿瞻,我自然是等你的,你去罢,别担心我,阿瞻……”
顿了下,她柔声道:“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回来接我,我们一家人团聚。”
有她的地方,哪里就是家。
谢瞻点头,这才重新上马,回头又恋恋不舍地看她一眼,终于随伯都去了。
第84章
京都城中,朱永福还在做着他千秋万代的春秋大梦,丝毫不知危险已悄然来临。
二月末,深夜三更时分,忠毅侯府的后门步履匆匆地走入一身着黑衣的男子。
满府之中,几乎一步一棵海棠树。男人目光扫过,在仆人的催促牵引下,进入了忠毅侯萧砚的书房。
临窗下的海棠已发出了翠色的嫩芽。
烛光淡淡,萧砚坐在一团黑影之中。
男人坐到萧砚的对侧,摘下头上的兜帽,明亮之处,赫然露出一张俊朗坚毅的面庞。
“陈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萧砚紧紧盯着眼前的陈慎。
陈慎说道:“承天门之变,羽林卫与金吾卫两大宿卫倒戈背叛了太子殿下,拥立梁王,然梁王狼子野心,弑兄夺权,承天门之变乃是他一手策划!太子死后被废,连累萧侯爷也遭左迁,被逐出五军营,萧侯爷,你难道就不想为废太子报仇雪恨吗?”
萧砚曾为五军营都指挥使,梁王上台后贬斥了萧砚,党同伐异。
但太子和萧砚的势力有些则隐藏在了暗处,朱永福却一无所知,那些在短时间内被降职调任的将领们内心并不服梁王派来的这些关系户。
萧砚闻言却是冷笑一声:“怎么,谢临远请你来做我的说客?陈大人,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他?他与我萧仲昀有夺妻之恨,我心中至今恨不得将他除之后快,岂会帮他!
“莫以为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他想要拥立豫王继位,陛下遭梁王囚禁,不得已立梁王为东宫,而我的长姐却生下了废太子唯一的子嗣!就算是另立新君,那个位置也绝轮不到豫王来做!”
陈慎说道:“萧侯爷,你可还记得自己的侄儿今年年纪几何?一个六岁稚童,你要他如何坐稳那个天下至尊之位!”
“如今国家内忧外患,外有漠北东西二契,东契的延啜自即汗位后便四处兼并各方异族,对辽东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发兵南下,而朝中有余公公和黄皓等奸佞小人谗言媚上,生死存亡之际,国家需要的是成熟而强有力的领导者,治国为君不是儿戏!”
“陈恕己,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萧砚怒目圆瞪,蓦地拔刀架到陈慎的颈上。
陈慎面无惧色,反而慢慢站起来迎向刀光剑影。
“萧侯爷,自承袭爵位以来你便不惧生死,几次主动请缨去往前线,你并非膏粱无能之辈,相反,我知你心中有宏图大志,国家安稳与一己私欲,孰轻孰重,想必你心中自有定论。”
“倘若来日皇孙继位,大周将长达十几年没有强有力的君主,而豫王宅心仁厚,他在陕西与河南就藩之时,藩地百姓无不称颂他的恩德,来日若他继位,必能善待几个兄弟子侄,包括小皇孙,我保证善始善终。”
直过了好一会儿,萧砚握剑的手紧攥成拳,却始终没有刺下去。
显然,陈慎的话戳中了他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