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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钦表面上安慰沈棠宁,其实他心里比沈棠宁还要担心谢瞻这个大孙子。
在他眼里,大孙子自然哪哪都好,就是太过倨傲,且做事手段强硬。
前不久他收复河北,又在居庸关俘虏那阔,可谓首居一功,连一向忌惮士族的隆德帝都上赶着要把公主赐给他做平妻。
结果这个臭小子不知道是不是志得意满了,居然敢抗旨!
宗瑁大军尚未到来,顺德便已风声鹤唳,城墙上日夜都有士兵守着,顺德县令李闻主张修筑城墙等防御工事,却被谢瞻断然拒绝。
“顺德城方圆四十里,此时修筑工事,不过徒劳耗费人力,叛军未至而我军先疲,城墙都不一定能筑成,君难道要以疲军应对士气高涨的叛军?”
李闻闻言讷讷不语,众将士也皆不敢反驳,口中道着将军高见。
不怪他们个个吓得跟缩头鹌鹑似的,实在是这位年纪轻轻的河北节度使手段太过雷厉风行。
前任河北节度使死在张元伦手下后,谢瞻未至河北之前,河北军务乃是由朝廷派出的侍御史吴尧暂领。
吴尧此人好大喜功,偏又无半分才干,仅凭一张巧嘴,强占手下将士功劳不说,先前谢瞻在河北领兵作战时他便多次不听谢瞻的命令冒进。
亏得郭尚处事圆融,在其中斡旋,告诫吴尧是隆德帝亲信,不可轻易得罪,谢瞻方忍他这般久。
此次谢瞻任河北、河南两地节度使,到达顺德交接军务,按理说谢瞻任两地节度使,地位比吴尧还要高一级,吴尧却悠然坐在衙中,等谢瞻进门拜见他。
谢瞻进门之后,他又决口不提交接军务一事,满嘴的歌舞接风。
见谢瞻一语不发,还以为是个好欺负的,谁知正说到兴头上的时候,谢瞻勃然大怒,起身掀了桌子,把刀架在吴尧的脖子上当场就要砍了他。
吴尧大惊失色,在院中准备给吴尧颁旨升官的中使听到动静连忙进来,说隆德帝给吴尧升了官,让他担任御史中丞及河北节度副使协助谢瞻,求谢瞻赶紧消气放了吴尧。
谢瞻冷笑道:“今日我只斩侍御史,若中使宣诏,亦斩中丞!”
那中使看着谢瞻明晃晃的大刀,唯恐那刀不长眼砍在自己的脑袋上,圣旨都没敢拿出来。
吴尧死后,谢瞻威震三军,从此后顺德这些老将没一个人敢不听他的。
固城自守已来不及,谢瞻亲自带领城中军民在城外挖掘壕沟,五天的时间,好歹在叛军到来前挖好。
率先到来的这支叛军是由高仝率领的三万中路军,将顺德城团团围住,当夜就发动攻势。
谢瞻先以火铳为第一道防御,火器结束后,接着命人将城内楼房拆掉,挑选大块嶙峋的石头用投石机投出城。
高仝方伤亡惨重,不得不暂停了进攻。
这般拉锯了两日,夏桓率领的另一路叛军也到了,夏桓比高仝聪明,事先隐秘踪迹,两军在夜里约定偷偷攻城。
岂料谢瞻早有预料,向城楼下倾倒滚烫的热水,叛军先是被烫个半死,热水变冷后结成冰,城门楼滑得根本就爬不上去,一个个摔成了孙子。
又几日,宗瑁与蔡绍率领着五万大军也赶到了顺德城外,高仝与夏桓都气冲冲地和宗瑁告状。
宗瑁登上高处观察了顺德城的地形,意外发现顺德城内井然有序,今日恰巧逢五,城内竟然还举办了庙会,大街上人来人往,丝毫看不出这是战时状态。
“百密必有一疏。”宗瑁说道。
谢瞻心思缜密,但四个城门,总有错漏。
宗瑁一过来并没有急着便与谢瞻开战,而是命人日夜监视四座城门,寻找这些城门防守的漏洞,尤其是换防、凌晨以及午夜之时。
除夕之夜,宗瑁挑选精锐士卒猛力进攻四座城门,而他自己则披甲亲自上阵,四座城门轮番进攻,本以为一定能找到漏洞,没想到这座顺德城还真被谢瞻守得固若金汤,无懈可击。
当时宗瑁等人来得急并未携带大炮,为了炮轰顺德城,宗瑁命三千余人的部队回长安城取佛郎机大炮,结果这群人在半道被谢瞻的骑兵偷袭,几乎全军覆没,将近半数的佛郎机大炮都被谢瞻收入囊中。
除夕一过,宗缙深知不能与谢瞻再这样拉锯下去,否则他的燕国士兵千里迢迢远道而来,长久打不到胜仗,时日一长必定军心动摇,士气大跌。
于是他命人每日到城下叫骂,这宗瑁不知从何处得知谢瞻的母亲大王氏的死因,那叫骂士卒骂得绘声绘色,造谣谢瞻他娘是被契人□□后失了贞洁,镇国公谢璁眼见自己当了绿毛龟一气之下怒而杀妻。
这可谓是指着谢瞻的鼻子骂娘了,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忍。
以谢瞻的脾气,他也确实忍不了。
军中有挖矿工擅长挖地道,谢瞻就专门把这些人召集起来组织成一支地道队,白天睡觉晚上挖地道。
说来也巧,那叫骂的士兵每回叫骂总爱站在城门下某个位置,于是某日大清晨他又照例到那位置骂人,正骂到精神抖擞处,脚底下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拖了下去。
燕军营里个个都说见鬼了,那士卒青天白日的就凭空消失不见,半个时辰后出现在城墙上,被谢瞻亲自斩首示众,尸身和首级分别吊在城门楼上,死状十分凄惨可怖。
每当叛军预备攻城,刚推过去的攻城器械下面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空洞,地面一塌陷,上面的器械支撑不住力气倒下,反而将燕卒砸得伤亡惨重。
你若说这用挖地道的方式能歼灭多少敌人的有生力量?那恐怕是九牛一毫。
但很显然,它极大地扰乱了叛军的军心。
有很长一段时间叛军军营的士兵们走路,打仗,攻城时都要紧盯着脚底下,因为他们担心脚下会冷不防伸出只手将他们拖走。
宗瑁离开大同时带走了大量的精锐之师,对于张元伦,他也用怀柔之策派去心腹监视,并不准备分心先解决内部矛盾。
然而张元伦却设计杀了宗瑁心腹,并趁宗瑁与朝廷开ῳ*战无暇顾及之时,带人突袭了宗瑁的老巢,燕国都城大同。
宗瑁既惊且怒,不得不放弃顺德匆匆回援。
宗瑁一走,瞬间顺德城压力倍减。
蔡高两人以为强攻胜算不大,故预备将谢瞻等人困死在顺德城中。
自从宗瑁来围城之后,谢瞻就住在了城门东南角的大帐之中,就连除夕之夜都没回衙门住一日。
一更时分。
谢瞻躺在军床上睡不着。
借着帐中透进的月色,他从怀中取出一方被叠得平整的白绫丝帕,在月光下凝视。
那丝帕一看便不惯用,被叠得压出了折痕,丝帕中央绣着两朵淡粉色的海棠花。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这两朵绣的娇滴可爱的小花,深嗅一口,仿佛还能闻到丝帕主人身上恬淡的幽香。
四月是海棠盛开的季节,等他回到琅琊,海棠花已经盛放了吧?离开时女儿才刚学会在地上爬,下次再见,应该会走了吧?
良久,谢瞻闭上他那双已满是红血丝的眼。
睡不着时,他时常会想起那一晚,那个疯狂的夜晚。
他到底还是不顾她的意愿强占了她,伤了她的心,即使回去,她也不会再想见他了吧?
三更时分,谢瞻收了帕子及所有情绪,出大帐召集部队。
顺德城内粮草即将断绝,无法再支撑叛军的围城之术。
今夜,将是他与叛军的决战,胜负全在此一役。
隆德三十三年三月二十,谢瞻出城与留守顺德城的叛军首领蔡绍高桓决战,搏杀三天三夜。
这一战,蔡绍大败战死,高桓遁逃,燕军更是伤亡惨重,被斩首三万余人,俘虏一万人,近乎全军覆没。
顺德保卫战,毫无意外朝廷大获全胜,以一万散兵游勇对战十万精锐强敌,重挫宗瑁叛军,创造了以一当十的神话。
消息传到京师,隆德帝龙心大悦,朝庭上下无不欢欣鼓舞,感慨万千。
当初谢瞻拒娶公主,什么赏赐都不要,这次隆德帝也不再强迫他,下召册封谢瞻为户部尚书,河北河南及山东三镇节度使,爵临淮郡王。
朝会散后,东宫。
“咱们大周已经出了一个宗缙和张元伦,这两人可都是曾经的三镇节度使,父皇已经年迈昏聩,他却手握大权,尽得民心,皇兄,你不得不防啊!”
梁王意有所指道。
太子蓦地看向梁王,眼中迸射出阴冷的警告。
“再胡言乱语,你就从东宫滚出去!”
………………………
五月,沈棠宁站在雕花轩窗下看着满地落英。
昨夜落了一场雨,今早一起,刚盛放了没几日的海棠竟落了满地。
风一吹,淡粉色的花瓣随风卷起,又飘落到尘埃里。
花无几日好,海棠花再美,也不过是几日的花期,疾风骤雨一过,便呈现出衰败凋零之态。
沈棠宁顿觉兴致缺缺,让锦书把窗户关了。
圆姐儿蹒跚朝着沈棠宁扑过来,嘤嘤呜呜地撒娇让她抱抱。
“娘娘,抱抱!”
沈棠宁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笑了起来。
好像没那么难过了。
抱着圆姐儿去了温氏那儿吃完了早饭,小丫头嚷着要去小花园里扑蝴蝶,沈棠宁便给小丫头穿上新作的衣服,娘仨并几个丫鬟来到花园的小亭子里。
雨后空气清新,阳光明媚,花园中处处都是芳草泥土清新的味道,沈棠宁站在树下,一面打着扇子,一面看锦书抱着女儿扑蝶,神思却不知飞到何处去。
忽小厮高兴地来报,道是姑爷回来了,已经到大门首外!
锦书一喜,连忙看向沈棠宁,疾步过来。
“姑娘,姑娘!姑爷回来了,咱们带着圆姐儿一块去迎吧!”
沈棠宁怔了一下。
良久才反应过来,立即起身道:“你……你抱着圆儿先去吧,我不大舒服,想在这里吹吹风坐坐。”
锦书忙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去请大夫给您瞧瞧?”
沈棠宁说不用,好说歹说,锦书才抱着圆姐儿走了。
谢瞻回来了……
沈棠宁心里有些乱。
她吐出口气,又坐了回去。
或许是因为那晚激烈的争执,又或许是因为那晚两人近似疯狂的缠.绵,在谢瞻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
包括现在。
听到谢瞻回家的消息,全家人都惊喜不已。
她当然也高兴,只是第一个念头却是忐忑不安,想要逃离。
按理说,她已嫁为人妇,还与谢瞻共同孕育了一个女儿,女儿都一岁多了,两人期间也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她早就不是完璧之身,怎么还和那些未出阁的少女一般?
在少女身上是含羞纯真,放在她身上,那便是矫情了。
这般一想,沈棠宁心里就平静了许多。
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雨后蚯蚓喜欢钻出地面透气,小时候沈棠宁最恶心这种软长的虫子,见着就要反胃。
尤其是风一吹,空气中还飘来那种带着腥气的土壤味,她突然就有些恶心,忍不住捂着嘴反胃起来。
没注意到站在栅栏后许久的人影已经三步并做两步飞快地绕过亭子,走到了她的身后。
“团儿,是哪里不舒服?”
一语未落,一双大手便落在了她的腰间与肩膀上,吐出的关切话语也热热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沈棠宁被他触碰过的地方,登时僵住了。
火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熨烫到她的肌肤上,男人的身上,犹带着一路风尘仆仆与他身上独有的浓烈的瑞脑香气,四面八方地涌入了她的鼻中。
沈棠宁脑中猝不及防地闪现出那夜他强健的臂膀是如何将她压在身下,紧抿的唇瓣,滴落的汗浆,紊乱的喘息……气息也是这样的浓烈,滚烫如火。
“我没事。”
说完这话,沈棠宁便飞快地推开了谢瞻,后退几步低下头。
怀中那人空了,却仿佛还能闻到她发顶的幽幽香气,以及指尖那残留的温软触感。
两人似乎都有些尴尬,相对无言。
片刻后,沈棠宁率先打破僵局。
“回来了?”
她依旧垂着目,轻声问:“信上不是说,还有两三日才到吗?”
她没有和上次一样躲着不见他,还愿意和他说话,谢瞻很高兴。
“哦,我在琅琊还有些事,便提前赶回来了。”
说罢忍不住道:“你看过我的信了,怎么都,没见你给我回信?”
沈棠宁能给他回什么?
“你既然还有事,就先去忙吧。”她说道。说罢便要离开。
“等等!”
谢瞻急忙抓住她的手腕。
“团儿,你,你有身孕了?”憋了半天,尴尬地说出这么一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