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孕?!
沈棠宁错愕而诧异地抬起头。
谢瞻那双浓墨似的凤目里满是紧张、小心与关切,随着她的注视,一张俊脸还可疑地浮上了淡淡的薄红,却依旧强作镇定,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两人第一次,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沈棠宁便怀了身孕,虽然那晚谢瞻注意没弄到里面,但难保情急之时不会有所疏漏。
沈棠宁瞪大双眼。
在确定他只是因为刚刚她呕吐的那两声才产生的误会之后,她便立即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你走了大半年,我若有身孕,肚子该有多大……你傻不傻!”
才一回来,就问她这种傻问题,他是打仗脑子打傻了吗?
沈棠宁撇过头,语气有些着恼。
谢瞻傻傻地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微微嘟起的红唇,就连她用生气的口吻说出来的话儿都是那么地温柔动听,直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话,讪讪地抓了抓自己的头。
第62章
王家听说谢瞻回来了,高兴地打发人请谢瞻去王家接风,谢瞻让小厮直接去回绝了,把外祖父王钦在家里气得骂骂咧咧直跳脚。
这厢温氏也问谢瞻要不要先去王家,谢瞻早找好了理由搪塞温氏,温氏不知其中缘由,殷勤地让陈妈妈去了街上有名的醉仙楼叫了一桌谢瞻爱吃的菜送家里来给女婿接风。
沈棠宁总觉得谢瞻在盯她。
每每夹菜,吃饭时,那种被窥视的紧盯感想忽视也无法忽视,令她十分地不自在。
而当她抬起头,谢瞻便飞快地转移了目光,继续旁若无人地和温氏谈笑。
终于有一次,她微抬着下巴倒茶,谢瞻放松了警惕。
直到她忽地掀起眼皮,冷冷看向他。
四目相对,对上她不悦的目光,谢瞻愣了下,旋即便有些尴尬地朝她笑了笑,转过了头。
尽管有这次警告,仍是没能阻止谢瞻的窥视。
温氏早瞅见了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又见女儿不动菜,神情似恼似气,心里更明白了几分,面上只装作不知,柔声问起谢瞻这一路的战况。
谢瞻捡些有意思的地方,避重就轻,力求能让丈母娘听懂,几场险象环生的大仗,反被他说得轻松有趣,逗得温氏笑合不拢嘴。
用完饭,沈棠宁先行回了房里。
奶娘说圆姐儿困了,问要不要把小丫头哄睡。
沈棠宁想了想,接过圆姐儿,用她最喜欢的小玩具竹蜻蜓一逗,这小丫头就不困了,叽叽咕咕地要沈棠宁陪她放竹蜻蜓玩。
不多时,谢瞻也来了。
刚一进门,女儿就晃悠着两只冲天辫,跌跌撞撞地扑到他的脚底下抓起竹蜻蜓。
看到眼前这个高高大大的“巨人”,好奇地抬起了头。
天气热,屋里玩的时候沈棠宁便给女儿身上只穿了件红底金线粉花的小肚兜儿。
谢瞻一把抱起圆滚滚的小女儿,圆姐儿大大的凤眼,雪白的肌肤,奶香味道,叫谢瞻爱不释手,心都要融化。
“姐儿,这是爹爹,叫爹爹。”奶娘在一旁引导道。
圆姐儿许是还有些懵,呜呜两声,乖乖地叫了一声爹爹。
虽然声音含含糊糊的,仍是把谢瞻高兴坏了。
“不愧是我谢家的闺女,聪明,虎父无犬女,才一岁就会叫爹娘了!”
谢瞻骄傲地炫耀道,举着圆姐儿朗声大笑起来。
沈棠宁坐在里屋打络子,瞥见奶娘和一众丫鬟在那捂嘴偷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厢房给你收拾了出来,你若累了,就先去歇歇吧。”她提醒道。
“我不累,我再陪圆儿玩会儿!”
……
“我给你和娘,女儿都带了礼物,你挑挑看喜欢什么。”
谢瞻走时说道。
沈棠宁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醒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床上了。
谢瞻让锦书告诉沈棠宁,他这两天有公务,晚上便不回来了。
这样也好,省得两人见面尴尬,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与温氏解释。
于是接下来几日,谢瞻白天回家,下午的时候回衙门,晚上也宿在衙门里面。
温氏猜测两人还在闹别扭,这才不回家住。
但一家四口都在的时候,这两个又跟没事人似的相处,反叫人猜不透到底在想什么了。
陈妈妈私底下跟温氏说,如今谢瞻做了三镇节度使,颇受隆德帝重用,繁累些也在所难免,故温氏只好按下心里的焦急,没有催促谢瞻回家住。
而这两个人,一个担心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会打破眼前来之不易的温馨平静。
另一个,犹豫着想和谢瞻开口告辞,却又不舍得与女儿分离。
终于在某一日,谢瞻不得不去主动打破眼前的平静了。
自顺德之围解除后,张元伦率兵攻打大同,宗瑁回援大同时被张元伦截击,双方在井陉、潞安等地大战数场,结果自然都没讨到好,宗瑁狼狈逃回了西京。
朝廷方自然是想坐山观虎斗,因为无论宗瑁与张元伦哪一方胜出都会元气大伤,而朝廷则坐山观虎斗。
不巧的是宗瑁在逃回西京途中遭遇了郭尚的主力军,双方又是一场恶战。
最终叛军穷途末路,郭尚亲自追赶宗瑁至一处悬崖,见宗瑁坠崖而死。
宗瑁死后,张元伦率领残余势力,一路收拢残兵败将,逃回蓟州龟缩,继续招兵买马。
想当年张元伦骁勇不让其义子,且其人诡计多端,郭尚自然不能放虎归山,追张元伦往蓟州而去。
内忧将解,外患却不得不防。
自十二年前北伐结束之后,漠北东西契国王庭均夹起了尾巴,再不敢在边疆肆意掳掠抢夺。
东契因内斗日渐衰落,而这一代西契的汗王默答精明强干的同时却并不热衷于战争,他在整个王庭之内实行休养生息的国策,除去偶有的摩擦碰撞,十几年来两国倒算和平。
然西契的丞相土勒不是个省油的灯,先前他撺掇默答与宗缙宗瑁父子合作,任凭契人铁骑鞭挞中原土地,隆德帝焉能忍下这口气?
眼看宗瑁战死,张元伦与郭尚缠斗,生死难料,燕国势力摇摇欲坠,谁也不敢保证契人会不会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毕竟那默答可不像东契的汗王冒鲁是个任外戚摆布的傻子。
谢瞻接到郭尚的密信,权衡之下,在短暂的思索之后想好了计策,与郭尚联合上书隆德帝,预备赶去陇西。
一方面若郭尚不敌,支援郭尚。
另一方面守卫边关,震慑契国,未雨绸缪。
夜色沉沉。
沈棠宁坐在灯烛下,看着圆姐儿专注地摆弄着地上一排四个小木偶娃娃。
这木偶娃娃每一个都是圆墩墩,大眼小嘴的孩童模样,上面表情各异。
不知道谢瞻这些木偶娃娃究竟是怎么做的,胳膊腿都能动,掰一下换一个姿势,这小姑娘不愧是她爹的女儿,玩得不亦乐乎,还偷了奶娘两块帕子绑在小娃娃身上。
沈棠宁看半天才弄明白,啼笑皆非,原来这小丫头是给娃娃做衣服呢。
“姑爷回来了!”
外面的声音响起来。
白天他不是来过了吗?
沈棠宁正奇怪,谢瞻就走了进来,向往常一样抱起地上的圆姐儿先在空中飞转了两圈,逗得圆姐儿一阵怪叫。
圆姐儿可喜欢这个能举高高抱她转圈儿的爹爹,咿咿呦呦高兴地咕叽了半天才停歇。
父女俩玩了几个回合,谢瞻让奶娘抱着圆姐儿去休息,众丫鬟都退了下去。
沈棠宁正襟危坐。
她知道,谢瞻这是有要事与她谈了。
“我能进去吗?”他在帘后问。
沈棠宁一怔。
莫说她的房间,便是她床上的帐子,他不从来都是视若无物吗。
他这突如其来的客气,倒叫她不大习惯了。
“进来吧。”她应道。
沈棠宁坐在罗汉床上,中间有张小几,谢瞻走进来后便坐在了小几的另一侧。
他瞟了沈棠宁一眼,咳嗽一声。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烛火幽幽中,沈棠宁率先开口。
“你先说吧。”
“我来与你辞别。”他轻声说道。
“才回来多久,怎么又要走了?”
“张元伦逃去了蓟州,西契对边境蠢蠢欲动,陛下命我去守陇西守关,这一去,可能便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了。”
说到此处,谢瞻看向了沈棠宁,半响才低声说道:“团儿,这段时间,我心里其实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我知道你还怪我那晚强迫了你,不论我如何解释,都是我有错在先,伤害了你,我和你道歉。你要怪我,我无话可说,但我本意从来没有想要伤你……”
“我知道。”
谢瞻蓦地抬起了头,看向她。
可惜她始终低着头,垂下的长长眼睫掩盖了她所有的情绪。从谢瞻的角度,只能看见她乌油油的发顶以及那抹嫣红的唇瓣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也轻轻的。
“我……其实我没有怪过你。”
一瞬间,谢瞻脑中一片空白。
一向杀伐果断,在敌人面前冷静镇定的他,此时此刻面对着眼前心爱的女子,竟因她的一句话而无法抑制地紧张,心脏如雷极速的捶打跳动了起来。
“那你还想和离吗?不……我是说你准备要走了吗?也不是,我的意思是……”
谢瞻这话,沈棠宁确实没听懂,不过略一思索,也能猜到他的话中之意。
他都已经开口询问她动身的时间,应该便是要和离的意思了吧?
毕竟他马上就要去守关,这一走不知何日是归期,而和离之后,她也不好再厚颜留在王家老宅。
只是一旦与谢瞻和离,京都城中必定会闹得沸沸扬扬。
她这个出身落魄,名声不好的母亲,并不会成为女儿的骄傲,只会给女儿带来被人在身后的指点,获得一个无尽痛苦与纠结的童年。
若她可以及时放手,女儿尚且年幼不记事,有谢嘉妤和王氏护着,反而会慢慢淡忘她。
长痛不如短痛,她不能再如此优柔寡断下去了。
“吡呲”一声,烛火闪烁了一下。
沈棠宁开了口。
“我想回镇江,”她说道:“我们沈家宗祠便在镇江,那里还有一些我的叔伯族亲,得他们庇佑,我和娘在那儿也能衣食无忧得过一辈子。”
“……”
就在上一个瞬间,谢瞻还觉得自己有微茫的希望。
而这一个瞬间,他的心便因沈棠宁的一句话堕入了冰窟与十八层地狱中。
沈棠宁不止要与他和离,甚至,她还做好了要永不回京都,与他再不相见的准备。
她怎么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舍?
谢瞻看着连抬头都不肯多看他一眼的沈棠宁,指甲死死刺进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分毫的疼,忽觉自己这两年的行径变得愈发荒唐可笑。
他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是期待她会在他的逼迫下不清不愿地唤他一句夫君,抑或是如寻常的夫妻一般为他梳头、绾发,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哪怕是她的一个微笑,一条随手丢掉的绫帕,甚至是一句带有责备的嗔语,他都着了魔般地痴迷着。
只要她肯施舍给他一两分的笑容与关心,他便能甘之如饴地自欺欺人,匍匐在她的脚下,心满意足地继续做着美梦。
可是他明明知道,一直都知道,沈棠宁根本就不爱他,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
即使他拼尽了命不要地救她,把心剖出来捧到她的面前,她也只会因那洒了一地的血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换来一句她的“我不用你来负责”。
如果沈棠宁喜欢他,这两年的时间,又怎会无动于衷,看不见他的付出。
便是块冰冷冷的石头,也该焐热了。
枉他一生自诩狂傲自负,最后却连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
谢瞻彻底心灰意冷。
翌日一早,他便在未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轻车简从,独自离开了琅琊。
这两年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沈连州的踪迹,不知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抑或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在回琅琊之前,他也终于在千里迢迢的漠北之外寻到了沈连州下落的线索。
先前为了替沈棠宁研制天蚕蛾的解药,他命长忠北上,心想去一趟漠北不易,顺道命长忠捎带着沈连州的画像——这画像乃是他央温氏亲手所画。
长忠一行扮作出塞的商人,下榻一间契人所开的客栈时,那客栈的店老板无意看见了沈连州的画像及画像上的名字,驻足良久,引起了长忠的注意。
果不其然,店老板离开片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条血帕,长忠将那血帕展开,帕子里面包着一小节四分五裂的羌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