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伯都陪着察兰汗妃在榆林休养了半月便离开匆匆回了契国的都城和林。
那日谢瞻救下的那名死士在大牢中坚持了三天三夜,身心俱受折磨,最终吐出了实情。
土勒得知默答欲遣伯都前往榆林与大周商谈,再次对伯都动了杀心。
故他费尽心思,斥巨资买通了周国的士兵,在其中那三百名入寺的精锐士卒中安插了刺客,届时好在宴会上行刺伯都,以嫁祸周国,撇清干系。
土勒没想到的是,这次周契两国和谈,察兰汗妃竟不惜自降身份,不顾危险千里迢迢亲自跑到榆林来谈判。
刺客们临时改变了计划,想要先杀察兰汗妃,再解决伯都,一举解决两个心腹大患。
谢瞻将这名死士挑去手筋脚筋,槛送京都,并向察兰汗妃承诺会处置所有涉案之人,给她与西契一个交代。
在离开榆林之时,谢瞻与秦王骑马五百里亲送察兰汗妃出塞,将其送入西契境内。
察兰汗妃非常感动,代表默答答应一个月后西契将为周国送来三万契人士兵,襄助大周平定张元伦等人的叛乱。
条件便是周国在他日西契动乱时能够助察兰汗妃与默答一臂之力,除去丞相土勒在西契的势力,两国互惠共赢。
那名死士被送到京师后也是供认不讳,隆德帝命锦衣卫调查,以惩治贪污为由,很快便将土勒安插在周国的眼线及细作,包括济南卫指挥佥事蒙真一一拔除治罪。
只是土勒十分谨慎,这些他在周国埋下的眼线细作无一人将他供出,默答找不到土勒派人刺杀察兰汗妃的证据,不得不放过了土勒。
但经此一事后土勒也是元气大伤,多年来在周国的经营几乎毁于一旦,不敢再与察兰汗妃争锋,担心默答找他秋后算账,不久便以身患重病为由装病辞去了丞相一职回家养老。
自然,这些尚是后话。
周国,榆林。
和谈与出塞事毕后秦王欲回京都,不过在回京都复命之前,他需临时回一趟西安,处置土勒在陕川等地安插的细作。
于是三人一道启程,在到达陕西时分道扬镳,秦王去了西安府,沈棠宁与谢瞻回了平凉。
秦王回京都要经过平凉,一来一回约莫要五六日,沈棠宁收拾包裹准备随秦王一道离开回京都。
虽说如今战事平歇,张元伦龟缩在蓟州城中不出,毕竟还是兵荒马乱的时令,各地偶有宗张余孽打着两人的旗号行事,跟着人多势众的秦王回京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沈棠宁把这事让长忠知会了谢瞻,让他帮忙在秦王那里说一声。
她猜谢瞻估摸着早就知道她有去意,因为回到平凉当夜他来看她,便是看见她在收拾行李。
当时他默默地在窗外站着看了一会儿,就转头走了。
长忠不知道这话怎么和主子开口,但他心里头知道,主子定是不愿沈棠宁走的。
他就是不明白,既然不舍得,为何不开口挽留?他简直要急死了!
“爷,我看世子夫人这次去意已决,她若走了回了镇江老家,说不准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爷您想想,世子夫人若是留在京都,还能多看顾姐儿,她那么疼爱圆姐儿,和温夫人这么多年来又都是住在京都,京都城还有舅老爷一家,她为何执意要回镇江?这分明是存了以后都不回京都的打算啊!”
“一旦明日一早她走了,便是飞鸟投林,泥牛入海,您以后再想见可就难了!”
谢瞻先前一直坐着不语,听到这话,霍然起身走了出去。
烛光将白色纱窗上的人影拉得长长的。
屋里,沈棠宁坐在床上做针线。
锦书端着热水走进来,见她忙得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都来不及擦,忍不住心疼地帮她擦去汗水,劝道:“姑娘,天色不早了,明儿一早咱们还要随秦王殿下回京都,早些歇了吧。”
“不急,我还有最后几针。”
这几日,沈棠宁在房里一坐便是一整天。
从早做到晚选花样、做衣服。
她把圆姐儿两岁,三岁,甚至五六岁的衣服都做好了。
锦书看着低头专注认真给圆姐儿做衣服的沈棠宁,鼻尖一酸,眼眶里的泪水就忍不住打起了转儿。
“哭什么?”
沈棠宁放下针线,叹了口气。
锦书将下巴抵在沈棠宁的双膝上,难受地道:“姑娘,我不想离开圆姐儿,圆姐儿还那么小,她小时候那么爱黏着您,那样乖巧懂事的孩子,您就真的忍心以后再也不见她?”
怎么可能会忍心呢……
“锦书,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她轻声道。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锦书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沈棠宁看着绣绷上的那只栩栩如生,代表平安顺遂寓意的兽面,眼前却逐渐模糊了。
她赶紧侧过脸去,借着抬手将针穿过绣棚抹去了眼角流出的泪。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待会儿我便……啊!”
“姑娘,怎么了!”
先是沈棠宁的痛呼声,紧接着屋里锦书也焦急地叫了起来。
突然有人疾步冲进了屋里。
锦书正手忙脚乱地去找药箱,迎面却见男人一个箭步冲到了沈棠宁面前。
只见那玉葱般的食指上鲜血大颗大颗如豆般滴落下来,他想也不想便将她的食指含入了口中,吮去指腹上的血珠。
沈棠宁震惊地看向他,一时忘记收回自己的手。
待她反应过来,连忙去抽。
“别动。”
锦书早悄悄退了下去,留下药箱在两人面前。
谢瞻拾起伤药和纱布,将她的食指轻轻缠绕包扎起来,最后似乎是看到她雪白光滑的手背上那两道已经结痂的血痕,迟疑了一下,抬手刚要抚上去,沈棠宁便收回了自己的手。
“团儿,你还怪我那日伤了执失伯都?”谢瞻低声问。
沈棠宁垂下眼,沉默片刻。
“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冲动了。”
“明天一早就走?”
“嗯。你这么晚过来,是有话想对我说?”沈棠宁问。
她的目光扫过来,谢瞻便下意识地避开了。
片刻后,他强迫自己慢慢抬起眼,提起一口气,直视着她道:“是,我有话想对你说。”
一旁的纱灯中,烛火忽“吡呲”闪烁了下,昏暗的灯光映照在他两道浓黑的剑眉上,狭长的凤眼里也映出两簇淡金色的火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沈棠宁怔了一下,再次迅速垂下眼帘。
“你说。”
“你去了镇江,以后还回京都吗?”
“……不回了。”
“为什么,难道京都城就没有一个值得留恋的人?”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衣袖下的十指却一根根紧紧地攥了起来。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耳边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与纱灯中灯油在继续“吡呲吡呲”的声音。
直到她平静地回答他:“是。”
悬着的心终于坠了下去。
明明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为什么还要来试探,来自取其辱?
“好,明日一早我便不送你了,珍重。”
谢瞻淡淡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夜里突然变了天,星月都藏了起来,乌云蔽日,大风呼啸。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沈棠宁在梦里梦见了圆姐儿。
圆姐儿长大了,要出嫁,她听说圆姐儿出嫁的消息,高兴得几日没睡着,从镇江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来看她。
可等她赶到镇国公府时,女儿已经坐上了花轿。
她苦苦哀求女儿见她一面,女儿却质问她这么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如今要出嫁了,她这个当娘的反而想起女儿来了。
圆姐儿不仅不见她,还冷漠地让门房和管事将她赶出去,说从今往后她都没有她这样狠心的娘。
听着女儿冰冷的话语,沈棠宁心痛如绞,一时哽咽了起来。
越哭越难受,最后竟是嚎啕大哭,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
十几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忍受着锥心蚀骨的思念就是为了见女儿这一面,亲耳听到却是她这样绝情的话语!
这十几年来她也多想来看一看她,这个因她一时之错而阴差阳错怀上的孩子,这个十月怀胎从她腹中呱呱落地的孩子,这个她背负着无数指责与谩骂才生下的孩子。
她不敢让女儿知道她会有她这样一个落魄而不体面的母亲,不敢去打扰她的生活,如果没有她,她永远都会是镇国公府被姑姑和祖母疼在掌心长大的四小姐。
而她,她又算是什么呢……
“你做噩梦了,宁宁,宁宁……”
耳边仿佛有人焦急地,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他的胸膛坚实,温暖,充满力量。
这不就是她在一直苦苦寻觅渴望的怀抱与港湾吗?
沈棠宁紧紧搂着这个怀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直到窗外骤然响起的惊雷声,她才回过了神来,身子一僵。
怀里抱着她的男人身上那淡淡的瑞脑香,是谢瞻……意识到不是在梦中,她慌忙推开眼前的男人,背过身去擦泪。
“做噩梦了,梦见圆儿了?”
背后,他轻轻地问。
沈棠宁鼻尖一酸,两行泪就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我梦见圆儿要出嫁了,可她,她不肯认我!”她闷闷地道。
谢瞻握住她的单薄的双肩,将她转过身来,面朝向他。
“你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装成没事人的样子?”
“我不想她以后恨我,怨我是个无能的母亲,如果不能抚养她长大,我又何必还要打扰她的生活……”
她那双美丽的眼眸里满是忧愁与痛苦,眼尾流下的泪水宛如一颗颗晶莹的珠。
这样的她可怜,又令他无比心疼,
谢瞻终于忍不住道:“那你就不要走了,留下来,我们一起把圆儿抚养长大!”
沈棠宁哭声顿了下。
她以为他只是在说笑,并没有回应,只是哭声慢慢停了下来。
反正话已经说出去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有回旋的余地。
原本始终在嘴边打转的几句话,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变得不再难以启齿了。
她不是已经决定再不回京都了吗,倘若沈棠宁拒绝,他得到的也不过是与她再不相见的下场。
他要为自己再争取一次,哪怕得到的依旧是她的拒绝。
至少问出口,从今往后他便不会后悔。
这般一想,竟是豁然开朗,谢瞻抬起沈棠宁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道:“宁宁,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与我做一辈子的夫妻,是有名有实的夫妻,我要与你做真正的夫妻!”
这话无疑如惊雷一般,沈棠宁心神巨震,下意识地张大了唇儿,不敢置信地看着谢瞻。
谢瞻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觉得和我过完余生也许并没有那么讨厌,你也不想离开女儿,我们夫妻二人便一起抚养女儿长大,好吗?”
“阿瞻,其实你不必可怜我。”
她摇头,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我……你知道我被叛军掳走过,就算我清清白白,在世人眼中早已是不贞洁的女子……”
“放屁,那都是胡说八道!”谢瞻打断她道:“我早就说过,我谢瞻从小到大狂悖无礼,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什么贞洁名声,我统统不在乎!”
“你明明就知道,我娘当年便是死于契人之手,走得不光彩,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对契人恨之入骨,却从未有一日怨过我娘。宁宁,被宗瑁掳走并不是你的过错,不要因为别人犯下错来惩罚自己。只要你不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曾被掳走过,你明白吗?”
救出沈棠宁后,看到她因为深中春药而痛苦绝望,他心中唯有心疼自责。
如果不是因为他没能及时阻止隆德帝的赐婚,她也不会离开顺德,被宗瑁有了可乘之机。
更不会因为他而遭到宗缙记恨,落到他的手里。
说到底,是他没能保护好她。
担心她在太原宫中受到了宗瑁父子的凌辱,他只能对此事绝口不提,却没想到这根刺依旧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只要有我在,以后没有任何人敢再诋毁欺负你。”谢瞻说道。
他漆黑的凤眼里,是那么地坚定,这种被坚定地选择,信任的感觉,令沈棠宁心和眼眶一阵阵地发热,发烫。
她别开眼睛,颤声道:“可以我的家世,名声,根本就配不上你,就算你不愿尚主,也该娶豪门贵女为妻,不要为了我耽误前程。”
如果没有遇见你,也许我这一辈子也回和爹娘一样,稀里糊涂地尚了公主,娶了世家贵女。
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便是为了你抗旨不娶公主。
但我不后悔。
谢瞻忽然说道:“今上御极,我父亲有从龙之功,简在帝心,我的姑姑端淑贞静,在今上登基的第一年便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从此宠冠六宫,谢家恩宠无人能及。”
“可自从姑姑去世之后,陛下对谢家等世家贵族猜忌日甚,大肆提拔寒族,重用蕃将,如今的镇国公府不过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他抚摸着沈棠宁披散在身后的柔顺长发,轻声叹道:“宁宁,功高盖主,兔死狗烹!宗张叛乱,我接连收复河北山陕等地,居功甚伟,这样的功勋,陛下可给予一时赏赐,倘若我因此尚主,谢家已经出了一个孝懿皇后,再娶金枝玉叶,做了睿王姻亲,岂非成了君王眼中之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