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极爱干净之人,很注重自己的仪表,哪怕出门打仗,但凡有条件,衣服都要一日一换,洗得干干净净。
或许是这段时日两人的亲密无间,浓情蜜意,他表现出对她的喜爱、温柔体贴,令她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凶狠对待她,侮辱她。
沈棠宁艰涩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你离开平凉之后,我只出过一次府,去街市上买了几匹布料和书,这些长忠都可以为我作证……”
“还要狡辩!”
沈棠宁忍不住痛呼一声,她的手腕被他蓦地一把攥住,好像要将掐断一样地愤怒用力。
“你是不是把我谢瞻当成什么贱胚蠢货,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你与别的男人不清不楚!”
沈棠宁踉跄两步,后背撞倒在墙壁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愤怒至极的男人。
她强忍着后背钻心的疼和眼眶里的泪水,“你说的话我根本就听不懂,什么叫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别的男人不清不楚?”
谢瞻把东西扔到她的身上。
“这是在宗瑁尸体上发现的,别告诉我你不认识!”
沈棠宁捡起那物,是一支雕刻了海棠花的白玉簪,除了上面透雕的海棠花纹路,无一处镶金缀玉。
这是谢瞻中秋节那日亲手送她的,她曾一直戴在发上。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突然之间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簪子,可我……我一个月前便已丢失了,我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宗瑁手中……”
“够了!”
谢瞻冷笑道:“婚后你多次与萧仲昀私会,我不说便罢了,你敢说圆姐儿是谁的种吗?后你被宗瑁两次掳走,早已没了贞洁,若不是当初我昏了头可怜你、收留你,你以为自己如今是个什么东西!趁我不在府中,你竟又故态复萌,背着我与宗瑁幽会!”
“沈棠宁,你真以为自己美若天仙,我谢瞻非你不可吗?那我告诉你,今日就算我休弃了你,明日自有大把的清白女子求着嫁我!像你这种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女人,不配做我谢瞻的妻!”
“你再说一遍。”
“像你这种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女人,不配做我谢瞻的妻!”
“啪”的一声。
沈棠宁打了谢瞻一巴掌。
“谢临远,你凭什么这样羞辱我?”她颤声道:“你还记得自己当初的誓言吗?”
她浑身都在气得颤抖,泪水盈满整个眼眶,却睁着一双大大的杏眼,倔强地不肯任由它流下来ῳ*。
“我既娶沈棠宁为妻,从今往后,便一心一意待她,绝不纳妾别娶,倘若有违此誓,便教我身首异处,客死异乡。”
言犹在耳。
谢瞻死死地攥住自己的掌心,指甲陷进肉里。面上却无一丝表情地道:“男人的誓言,当不得真,谁让你自己犯傻轻信了我的话?”
说罢,他打开了房门。
“为什么,阿瞻,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强忍着难堪从身后紧紧搂住他,竭力维持镇定的嗓音,也终于委屈地哽咽出声。
谢瞻闭目。
“今日,你便随七郎离开平凉。”
良久后,他平静地道。
-
自离开平凉之后,沈棠宁便终日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如非必要,也不下马车。
谢睿担心她出事,每天都会隔着车帘子在车外跟她说话,或是讲些家里的趣事,或是和她说些自己这两年在外闯荡的见闻,但沈棠宁从来没有回应过他。
几天后,沈棠宁总算开了口,问谢睿要去往何地。
虽只是一句话,谢睿亦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小心解释道:“二哥说送嫂嫂去镇江。”
沈棠宁让谢睿调转马头,她要回京都。
谢睿才将一封书信递给沈棠宁。
这是温氏亲笔信,道是她生了病,如今和圆姐儿都在镇江老家养病,让她看见信后去镇江与她回合。
登时沈棠宁的一颗心都紧紧揪了起来,也顾不得去深究谢瞻为何在突然之间对她态度大变,一颗心都恨不得变成飞鸟飞去镇江看望温氏。
四个月后,镇江府江宁县。
沈弘彰出身江宁沈氏,沈氏先祖是当地的大族,后来先祖跟随太祖皇帝建功立业,有从龙之功,得以封侯拜相。
到沈弘彰这一代,沈家已经没落。
沈棠宁离开京都的这两年间,天下大乱,沈弘谦仕途不顺,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四十岁的中年人头发花白,不过徒有一个侯爷的名号。
沈家仅在江宁城西有一套两进的院子,并街市上几间经营不善的商铺。
温氏的病不重,犯的是咳喘的老毛病,大夫让她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静养,温氏才想到回江宁来养病。
随着沈棠宁的到来,温氏的病在女儿的悉心照料下也逐渐好转起来。
又是一年除夕夜。
隆德三十四年的元日,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时刻,沈家的新年却似乎过得格外凄清孤寂。
除了家中几个仆人,只有母女三个守夜。
将沈棠宁送到江宁后谢睿便匆忙离开了,走了约莫两个月之久,出了正月,谢睿忽又赶回了江宁。
不过这次随之他一道而来的,还有谢瞻的一封和离书与书信。
“三年来你我夫妻聚少离多,我与你早已无夫妻之情,故就此和离。天高路远,你不必再来京都寻我,我对你亦无话可说,万望,珍重,谢临远,留。”
谢瞻给沈棠宁的信上,只有寥寥数字。
甚至于,三年夫妻,最后留给她的和离书上,连一个称呼都没有,只有一个冰冷冷而泾渭分明的“你我”二字。
曾经,他也是多么情深意浓地唤过她的乳名。
其实,温氏的病在年前已经好了。
如果谢瞻还认她这个妻子,他会派人来接她和孩子回家过年。
对于这个结果,沈棠宁心中已有所预料。
但真正看到手中这封她曾经心心念念的和离书的那一刻,她仍旧恍惚了一下,愣了许久没有说话。
“嫂嫂,你没事吧?”谢睿担心地道。
沈棠宁抬起头,眼前少年俊秀的眉眼中饱含担忧与关切。
她将和离书收起来,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要再叫我嫂嫂了,”顿了一下,改口道:“谢公子,从今往后,我与你谢家没有任何干系了。”
……
谢睿本想要离开,却实在放心不下沈棠宁,想到二哥谢瞻离京的嘱托,索性暂且留在了江宁,每天得空便去配沈棠宁说话解闷儿。
他是少年人,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圆姐儿也喜欢这个整日对她笑眯眯的小叔叔,大部分情况下是他在不停地说,他陪着圆姐儿玩耍,沈棠宁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看向窗外,一语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看着她愈发单薄瘦弱的背影,谢睿脸上笑着,五脏六腑却都好像被针扎一样涨疼,涌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不敢放纵自己任由这些阴暗的情愫滋长,也忍不住想要将一些话说出口,不忍再看她终日郁郁寡欢,悲伤失望下去。
可每每念头一起便觉深愧兄长所托,无比自责,心知有些事情瞒住她,无论是对她、抑或对兄长都好,不得不强迫自己竭力按压住。
直到有一日清晨,谢睿如往常一样早起去陪温氏和沈棠宁用早饭,进屋却得知沈棠宁一早就不见了人影,锦书和韶音把整个宅子都找了个遍都没找到人,门房也没有看见一早有人出去过。
这事儿她们不敢去告诉温氏,生怕是一场虚惊,又实在担心沈棠宁的安危,一见到谢睿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求他拿主意。
谢睿先在沈棠宁的闺房里转了一圈,房内一切无异常,走到西窗边时,忽见那窗下书案上用镇纸压了一张纸笺。
纸笺上唯她娟秀的小字手书一首诗:“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谢睿皱眉念了一遍,俄而骤然变色,连忙将宅中几乎所有仆妇小厮都叫了出去找沈棠宁。
江宁河畔,沈棠宁立在一棵已经冒出青青绿芽的柳树之下。
谢睿在河畔终于寻得那抹熟悉的青衣白裙时,大惊失色,顿时再顾不得什么伦理纲常,冲上去便将沈棠宁整个人都扣在了怀里。
“宁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傻事,何至于便去寻死!”
谢睿着急,大声说着,生怕一撒手沈棠宁就往河里头跳,几乎是死死地搂住了她的腰。
谢家兄弟几乎个个都是高大魁梧的体格,别看谢睿才十七岁,沈棠宁和他说话都要昂着头,她一个柔弱女子被谢睿这么一抱,整个人都像是要勒断气似的。
“七郎,你……快放我下来……放开我!咳咳咳……我不寻死!”
谢睿把沈棠宁抱离了江宁河,才把她放了下来,一只手还不放心地抓着她的手腕。
沈棠宁好容易捋顺了自己的气,又甩不开他的手。
“我不是要寻死……”
顿了下,她无奈地道:“只是今日早晨我起得早,看天气不错,便出来散步走一走,刚巧走到河边。”
谢睿怎会信她的话,声色俱急地道:“宁姐姐,我晓得你心里难过,但是你还年轻,还有圆姐儿和温夫人,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以你的条件再嫁也不难,何必非要一颗心都放在二哥的身上?”
当年沈棠宁刚嫁入谢家,谢瞻缺席了新妇的敬茶宴,她被众人嘲笑奚落之时,谢睿是第一个向她示好,安慰她的谢家人。
从那个时候起,沈棠宁心里便一直念着谢睿的好。
这些话也是这段时日谢睿反复在她耳边念叨着的。
沈棠宁说:“我都省的,七郎,你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一念之差便寻死觅活。”
“我的性命是爹娘给的,就算不为自己,为了我娘和圆儿,我也会好好地活下去,你……先放开我好吗?”她尽量耐心地说。
谢睿立马摇头,他坚信只要他一撒手,沈棠宁就会立即离他而去。
谢睿的相貌,与谢瞻有三分相似,两人都有一双狭长的凤眼。
只不过谢睿气质中更多了几分温和质朴,而谢瞻意气风发,气质更偏冷峻。
这几日,每每看见谢睿那双肖似谢瞻的双眼,沈棠宁心中便如刀割相侵。
“是,说释怀是假的,我心里的确还一直怨恨着他。”
沈棠宁不再看谢睿了。
她眺向远处如珠玉静静流逝的江宁河,摇摇头,忽自嘲一笑。
“从小我就知道我不是个幸运之人,凡有好事,从不会落到我的身上,所以我也从不会希求能得命运眷顾,遇见待我一心一意的良人。”
至少在某一个时刻,她相信谢瞻对她的真心无可替代。
只是这些真心之情,夜半无人的海誓山盟,只有花开花落一季的时间。
会转瞬即逝,消散得这样快,以至于她都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去接纳失去。
谢睿说道:“不,我相信你会遇到的。如果,如果我日后能娶我心爱的女子,我谢睿必定会一心一意待她,绝不辜负于她。”
谢睿紧紧地握住掌中那纤纤柔荑。
他的手掌,他的眼神,他的话语,一样的炽热滚烫。
曾经也有一个男人,这样坚定地许诺过她。
沈棠宁却依旧只是垂着眼睫。
她平静地道:“世事变化无常,我不敢寄希望于别人。七郎,你的心意我会一直记在心中。但我们二人终究是过路人,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明日你便离开江宁,回到京都去吧。”
可我不想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谢睿难受地看着她细瓷般的脸庞,一时情不自禁,喃喃说道:“宁姐姐,忘了我二哥吧,他曾对你说了那么多绝情的话,你还要一心一意思念着他吗?”
沈棠宁转身便走。
“对不起宁姐姐,我不该和你说这样的话!你别生气,别赶我走好不好?”谢睿急道。
“我不需要你来陪我,七郎,你是男子汉,当立于天地之间,而不是整日陪我沉溺于闺阁之中!”
“可我只想你尽快振作起来,宁姐姐,我不想看你伤心难过!”
沈棠宁走得极快,谢睿只能跟在后面着急地解释。
两人路过一处热气腾腾的早餐摊位,有食客低声闲聊的声音传了过来。
“……当真可惜,宗张之乱,若非他与郭将军舍生忘死,收服京师,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叛乱怎会如此迅疾平定?照我说,他的功劳分明比郭将军还要大,如此一个经天纬地,谋勇双全的伟丈夫,却落得这样一个凄凉的下场,唉,实在可叹,可叹!”
另有一人冷哼一声道:“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不论你有多么大的功勋,一旦盖过了上头那位主子,下场可想而知,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