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栖竹昂首而立,声色凛然,道:
“先皇后蒙冤被害之前,有一日与众妃在水榭看戏,曾将二皇子抱于膝上,笑言其长相行止,皆不类陛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臣妾时时留心,隔日便看见陈妃将一包药交予二皇子殿下。”
“陈妃戕害先皇后之动机,请陛下彻查。”
“二皇子身世,也请陛下,彻查。”
她李栖竹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击必中,哪怕把自己也彻底搭进去。
李栖竹伏身恭拜,叩首,腕间佛珠堕地,琅琅作响。
“啪——”
皇帝挥袖,一巴掌打在李贵妃面上。打得她跌坐在地,半边脸红肿,发髻偏作一边。
“你既知他怀□□药,却不阻拦,眼睁睁看着她服毒?”
李栖竹受了一巴掌,神态自若,面上毫无一丝怨怼。
她拭去唇角血滴,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动佛珠,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终是一字一句地道出:
“当时臣妾派人将二皇子殿下撞倒,伺机将那包毒药掉包为迷药……”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炸响,局势千变万化,真相扑朔迷离。所有人一时怔在原地,忽闻一声冷笑。
茫然之间,匍匐在地的陈戍已骤然站了起来,止不住地笑。那笑声从喉底发出,喑哑无比,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令人毛骨悚然。
“你胡说,我亲手将她埋在永乐宫的箱笼里了。她明明,明明已经……”
陈戍陡然收了声,想起那一夜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觉到手心的冷汗……还有皇后侍女不绝于耳的呜咽。
当时,那个被蒙眼蒙口的侍女好像一直在说:“她还活着啊……”
回忆至此,陈戍恍惚了一下。
“砰——”一声巨响,众人惊觉抬首,只见呆立良久的大将军忽然拔刀,一刀横劈,直将太极殿前的巨大香炉劈个粉碎。
烟尘之中,刀光寒芒,刺目闪动,映出大将军无比沉郁的面色,眼底燃烧着森然的阴火,一步一步朝陈戍走去。
宫灯惶惶,陈妃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双膝一软,跪在冰凉的宫砖上。
当年,她下毒后惊慌失措,找来了陈戍。陈戍一不做二不休,反正皇后已被皇帝废弃幽禁,便带兵潜入永乐宫,埋尸灭迹。
再将皇后身边的女官屈打成招,伪造出皇后出宫与大将军私奔的证据,令皇帝信服。
自此以后,皇帝为了颜面,生生将皇后失踪一事压了下去。
天下人皆以为,妖后无德,失却帝心,无坟无葬,万人唾骂。
谁曾料到,皇后只是中了李贵妃换下的迷药,并未死透。
陈妃猛然抬眸,睁大了眼,已被喷涌而来的血溅了满身。
多年深宫相伴的情郎已变成了一颗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划开一路的血迹,鼻孔甚至还在呼出热气。
陈妃呆滞地看着满身的血,还来不及尖叫,却见大将军血流如注的刀尖又指向了她的儿子元辙。
她连滚带爬地过去,想要搂住,却被顾昔潮的亲兵扣下,侧脸被押至冰凉的宫砖上,面容扭曲。
“他是唯一的皇子!顾昔潮你要做什么?!他将来是要做太子,登皇位的。”
顾昔潮如若未闻,单手掰着二皇子的下颔,将人提了起来。
他望着二皇子日光下泛着琥珀色的眼睛,又缓缓望向御座上作壁上观的皇帝,目有怜悯。皇帝始终冷眼旁观,好像事不关己。
这皇宫恶臭淤泥太深,皇室肮脏秘辛太多,一人一步,坑害了他的小娘子。
而这些恶臭和秘辛,注定不会公之于众的。
皇帝不会弑杀“亲子”,杀人的罪名只能由他来背。
血迹未干的刀尖缓缓地逼近皇子细嫩的颈侧,耳边传来陈妃声嘶力竭的叫唤:
“顾昔潮,你敢弑君?”
“我不会让一个弑母罪人登上皇位。”顾昔潮手起刀落,斩断了陈妃的痴心妄想。
话音未落,在陈妃扭曲的视线里,儿子的头颈也扭曲一下,“轱辘”滚落在地,和另一双琥珀色的眼空茫对视在一处。
千秋君王梦,尽作一抔土。
血流汩汩漫过蟠龙地砖,撕心裂肺的尖叫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宫殿。
顾昔潮最后走向李贵妃。宫灯交错的影子将她挺拔的身姿映出无数个碎片。
男人高大的暗影投下来,李栖竹手中佛珠一滞,闭上了眼。
李家出身关陇,曾是不输顾家的高门。她自小由大儒教养,自视高洁,入宫以来,举止温柔贤良,孤高如鹤,带着世家贵女一贯的傲慢。
不仅贵妃的冠冕,就算是皇后的凤冠,她也当得起。
而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却做了唯一一件懊悔终生的事。
为了家族荣宠,为了彻底扳倒得了子嗣耀武扬威的陈妃,她一念之差,选择以迷药替换毒药。
因为光她亲眼看见还不够。她要坐实,要闹大,要人赃并获,要众目睽睽,等醒来后的皇后金口玉言,彻底钉死陈妃和她的儿子。
可皇后却因她的私心而死。她不是真凶,却是帮凶。
刀尖冰凉的触感与温热的血水交融在一处,李栖竹扬起了脖颈,如同迎接一场晚了十年的解脱。
鲜红的刀尖却只是挑断了她腕上系了十年的佛珠。
她睁开眼,沉静的眼里流露出一丝错愕:
“大将军,不杀我吗?”
“念佛救不了你。”顾昔潮扫过李栖竹身上十五年如一日的白衣素服,冷冷地道,“来日你到了地下,自己与他说去罢。”
听到那个“他”,李栖竹沉默良久,喉间涌起腥甜,唇角扯动,伴随这一抹冷笑缓缓溢出一缕淤血。
她背弃婚约,还害了他最爱的妹妹,到了九泉之下,他怎会来见她。
李栖竹望向殿外一重又一重的宫墙,目光一片荒芜。
这一生,她生是世家女,死是皇家鬼。注定要被困在这里一生一世。
果真还是那个顾昔潮,他没有杀她,却诛她的心,独给了她残酷的刑罚。
佛珠颗颗堕下,被碾碎一地。
短暂的心痛过后,李栖竹缓缓站了起来,散乱的头发重新用发簪束起,苍白如雪的唇瓣因血浸染鲜红润泽,依旧是九重宫阙里最是高傲的鹤。
至少她今日布局的目的,达到了。这煌煌深宫里,从今只剩下她李家李栖竹了。
可惜,这万里河山,到底无边寂寥。
李栖竹居高临下,不由望向底下匍匐不断的陈妃。
这个蠢女人,出身低贱,鬼迷心窍,竟以幼子杀人,最后还有个异族男人愿意替她揽下罪责,最后还保护她而死。
陈妃却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艰难地爬到了死不瞑目的陈戍身边,将身上被血泅染的外衫披在了那无头的男人身上。
十五年前,陈府门外,大雨倾盆,她捡到一个身受重伤的羌族少年,给他披了一件衣,喂了一口饭。
为了这一饭之恩,他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她想要孩子,他便给了她一个孩子。
当年戕害皇后的阴谋败落,她走投无路,只能扶孩子上位,他便不惜一切带兵围宫。
如今,她最后再为他披一件衣。这一世,也算是圆满了。
陈妃身上只剩下薄衫一件,被宫砖的雕纹磨破,继续撑着没有力气的身体,不屈地望前爬着,直到伸手扯到了皇帝龙袍一角。
她的陛下虽病弱不堪,却是何等狠辣心机。
从看到那一张字迹相同的“与君绝”开始,他就明白了一切,开始布局。
他要双手干净,又要报仇雪恨,所以只能利用大将军出兵平叛。
大将军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带兵入宫。
皇帝以自身的安危为饵,设下今日这一个弥天大局,引得他们所有人入彀。
皇后惨绝的死法终于水落石出,平息一切的谣言,又借大将军之手,杀臣杀子,彻底碾碎了各有各罪的陈家,李家,还有顾家。
最后大权在握的,唯有天子一人。
“陛下机关算尽,却总有算不到的事……”陈妃不断扯动龙袍上纹绣的万里河山,借力贴过去,定要让皇帝听到她备好的遗言:
“陛下,她、她就在永乐宫里。昨夜,我见到她的鬼魂了……”
元泓面上的凝冰开始裂开,波澜不惊的双眸一点点睁大。
“陛下聪明过人,不如猜猜,若她知晓自己因陛下幽禁,竟被生生活埋,可还会再见你?”
对皇帝恭敬谄媚了一辈子的陈妃爆发出一阵狂笑,报复似地,一字字道:
“我祝陛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声中,陈淑宁摸索到地上的一把刀,在元泓来不及向她求证的当口,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血泊中,她了倒下去,伏在这一世最爱的儿子和情郎的身旁,闭上了眼。
元泓本来只道这女人死前疯癫之言,可他突然望向殿外,想起方才顾昔潮直奔永乐宫而去的背影。
杀伐果决的大将军何曾有过如此慌张的时候。
原是为此。
皇帝扬臂,召来宫中仅存的禁军,令道:
“将整个永乐宫围起来。”
成婚当夜,朝不保夕的太子殿下曾对她立誓,要一生一世爱护她,封后仪典,他握着她的手,许诺这万里江山有她一半。
怎会让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落得如此不堪的死亡。到底从哪一步开始,他做错了呢?
一旦打开那个箱笼,他曾许给她的百年好合,无边江山,千秋大梦,全部化作泡影。
不能让她看到。她可千万不能看到。
侍从前来御马,元泓拖着病体,翻身上马,咽下喉头不断上涌的血腥,往永乐宫疾奔而去。
永乐宫凋敝破败的门前,匆匆集结起来的天子亲卫终于破开永乐宫大门。元泓滚下了马,踉踉跄跄,疾步入内。
偏殿门槛上,一块撕碎的白布在阴风中翻涌不止,里头堆满一座一座的漆黑箱笼,犹如一块一块的墓碑,竖于幽篁之中。
元泓绕过丛生的墓碑,来到偏殿的最深处,填补过的坑洞里陈年的旧土已被挖开,底下露出了最后那一座埋在地底的箱笼。
宛若一抬棺椁。
箱笼上的子孙钉已被一个一个卸下。
翻开的箱盖上,遍布一道又一道指甲的划痕,入目三木,深刻如镂。
宛若一丛荆棘,落入他的眼中,刺破他的心头,深深扎进去,血肉模糊。
元泓趔趄一步,被亲卫扶稳,不顾众人阻拦,继续往箱笼里头看去。
十年枯骨,血肉不存,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森森白骨,宛若婴孩。箱笼角落里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扔掉的羽毛毽子。
寂静无声,元泓立在原地,呼吸一凝,喉间那一口淤血终于吐了出来,袖口的日月龙升沾满点点血迹,忽黏上了一片零落的花瓣。
一直在角落静坐的那人朝他抬起了眼,额上青筋暴出,眸底血色翻涌。
元泓霎时明白过来,心头冷笑。
他能进来看,是大将军默许的。在这座属于天子的皇宫里,今日的诸般机缘巧合之下,他进这个门,还需要大将军点头。
顾昔潮让他进来,是要让他亲眼看到,他的发妻是怎么死的……
是怎么,被活埋了十年的。
元泓也抬眼看他。
大将军身边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唯有一身诡谲的桃花瓣,落了满怀。
他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死人,埋在这一处花冢之中。
本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事关四海,天下之主,天子犹甚。元泓本该掉头就走的,可他屏退了四处的亲卫。
偏殿里只剩君臣二人。
“她在何处?让她来见朕。”皇帝忽然出声道。
在宫中平叛血战之后,顾昔潮袒露的大臂上犹有刀伤,鲜血斑斓,他却浑然未觉。
方才太极殿上杀伐无情的大将军好似彻底颓败下来,神情疲累,声色萧瑟寂寥。
“我花了十年,焚香招魂。”
“她的一缕魂魄,一点一点为我生出了血肉……”
他缓缓立了起来,身姿犹如将倾得山岳,衣袍上重重叠叠的花瓣随风飘落,伤逝无踪。
“只差一点。”他轻声道,“只差一点,就能……”
桃花身不能压抑她的戾气,万家香火来不及恢复她的人气。
一见到自己活埋在箱笼里的尸骨,她又化作了一缕魂魄。
“你让朕见她。”元泓心下一沉,沉稳的声线里露出一丝慌乱。
只要能见到她,他会陈述一切,将多年误解说个明白。只要说明白,就好了。元泓心道。
顾昔潮只笑不语,修长有力的手转动刀柄,刀尖将地上的子孙钉碾个粉碎。
元泓感到扑面而来的杀意,他双手紧握成拳,呕血后嘶哑的声音扬起,愤然道:
“她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发妻。你敢……”
顾昔潮霍然起身,刀尖直指着那一座开盖的箱笼,暴喝道:
“你的皇后埋在这箱笼里,枯骨十年无人收殓。”
“我见她之时,她袖间满是血迹。陛下英明一世,可知何来血迹?”
还能哪来的,那箱笼的划痕里,还深嵌着她的甲片。元泓抬袖,轻轻抚过粗糙的箱面,凹凸不平的纹理刺过他的指腹。他蜷起刺痛的手指,紧握成拳,平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