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臂上的旧伤又裂开了,包扎的绷带又溢出了乌血,绛红一片。
覆在氅衣里的沈今鸾心中一动,纸人袖中那一颗药丸开始滚来滚去,最终任由它滚入氅衣的暗袋里。
“若是害怕,躲我身后。”
似是察觉到她的动静,男人垂眸,面容沉毅,声音柔和。
沈今鸾抬眼望去,坟地的尽头,沉沉地立着一处大帐。遥遥望去,竟像是坟地里最是庞然的墓碑,陡然出现在夜幕之下。
那帐子支离破碎,摇摇欲坠,不知有多少年头无人居住了。
顾昔潮伸出手,想要掀开帘门之时,里头涌起一阵风,帘门自然地吹开了,如同邀约。
入帐后举目四望,这个大帐像是大开喜宴之所,头顶有两座数十枝一圈的烛台,两排胡桌上还有倾倒的酒盏,发黑的银器,蒙尘的毡毯。
仿佛可见昔日数百支烛火熊熊燃烧,数百人觥筹交错的盛景。
只是流光溢彩的珠帘而今结满蛛网。密密匝匝的蛛丝在半空中蜿蜒而去,在尽头处连成一片,牢牢地缚住了一整块东西。
那里,有一道巨大的帘幕高悬蛛网之中,庞然的阴影笼罩了整座帐子。
火光凑近了看,才见那帘幕透着暗红色,不知是原本装饰的喜绸,还是溅起大片干涸的血污。
帐子在黑暗中看起来一望无际,不时有腐烂腥恶的气息迎面而来。
脚下也尽是密密麻麻的白骨。
“门外的尸骨,有些年头了。里面的这些,有些死了不足一月。”
帘幕被风鼓动,如水波一般荡开。翻涌的幕布之间,竟隐隐浮现出一具身躯的轮廓来,从头到脚,突然动了起来。像是有人被困在帘幕背后不断挣扎的映像。
既像是一场喜宴,又像是一处祭奠。
身侧忽涌起一阵狂风,帐子之间静止的银饰骤然发出剧烈相撞的“叮叮”声,连绵成片,越来越密集。
蛛网陡然断裂飘散,帘幕背后的黑雾席卷而来,一瞬间淹没了火折子微弱的光。
顾昔潮侧身回避,一道光亮闪烁一下,落在地上。原来是他身动之时,革带里阿伊勃的抹额掉落在地。
抹额上珍珠的光湮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如同一点星子虚弱地亮着。
周遭银饰的撞击声却在这时静了下来,帘幕也停止了翻涌,风平浪静。顷刻间一点声息都无。
顾昔潮拾起了抹额,握在手心。
“叮铃,叮铃——”
死寂之中,蓦然响起细碎却清脆的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身上悬着几道银链,走动间作响,正朝他们走过来。
成团的黑雾渐渐散去的时候,雾中好似传来女子细弱的哭声:
“救……救救我。”
那哭声嘤咛,音色像个少女。
沈今鸾从顾昔潮身后探出头来,低声道:
“小心,有鬼气。”
只见黑雾消失的当口,出现了一道影子,起先是在帘幕背后,只映出了娇小的轮廓,而后那轮廓竟凭空浮出了帘幕,径直向他们飘来。
只见那鬼魂身上一袭隆重的嫁衣,已被撕烂成一条条的碎片,堪堪裹住小小的身躯。嫁衣之上,还是那熟悉的盘蛟纹路。
她越来越近了,凌乱的发辫在鬓边如青蛇游动。
沈今鸾不由问道:
“你也看见她了?”
顾昔潮“嗯”了一声。
能被凡人看得见的鬼魂,想必是至凶的厉鬼了。
怨气深重的厉鬼,日久便能化形,可为凡人所见,是为怪也。
依据周遭的摆设和这女子的装束,想必她是死在了成亲当日。红事生煞,最为阴毒。无怪乎她有那么大的怨气。
可她鬼魂的声音却是那么柔弱,小心翼翼地问道:
“异乡人,你们不是羌人,怎么会来这里?”
沈今鸾打量她的魂魄,苍白之中偶带血色,不由问道:
“你是谁?”
“我是被禁锢在此的魂魄。”
她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是喑哑的弦音,道,“我本来是要嫁去王帐的,却被人害死在了成婚当夜,死后一直没法离开这里。”
难道是傩师阿德用邪术困住的魂魄?沈今鸾心神一动,问道:
“那你可听过弥丽娜这个名字?”
少女鬼魂哀戚的神色忽然一变,散乱的头发乱飞起来,歇斯底里地道:
“你提她做什么?她是这世上最蠢的女人!”
沈今鸾见她如此反应,心神一凛,问道:
“你认识她?知道她在哪里?”
少女鬼魂变得有几分暴躁,不住地飘来落去,几近吼道:
“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们找不到她的。歧山部嫁去王帐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的……这些都是弥丽娜害得!”
沈今鸾望着她身上残破的喜服,蹙眉道:
“你说,是弥丽娜害了你?”
少女忽地“咯咯”笑了几声,娇小的身影映在血红的帘幕上变得像是庞然大物。她本来柔弱的声音变得尖锐无比:
“要不是她,我这么多年来怎么会被困在这里?要不是她,当年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漫山遍野都是坟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注视着眼前的鬼魂,冷不丁地问道:
“这里还有新死的人,你可有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
鬼魂撕裂的嫁衣摆动起来,冷漠地道:
“那些人不小心擅闯进来,也都死了。我都死了,又为什么要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语罢,她忽又飘落下来,改口哀求道:
“你们要找弥丽娜的魂魄,我见过!只要你们能挖出我的头骨解开我的禁锢,我就能帮你们找到她。”
那少女鬼魂空洞的眼神流露几分凄美,殷切地恳求道:
“你们迷路了,是走不出这里的。我生前是歧山部的人,我认得路,现在只有我可以带你们走出这里。作为交换,只求你们让我解脱。”
“我只是想去王帐找我的丈夫。我生前已是他的妻子,做了鬼,也只是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我的头骨就埋在这里的地下,只要你能把我的头骨挖出来,我便帮你走出这里,找到她……”
少女言辞恳切,情意绵绵,令人动容。
沈今鸾与顾昔潮对视一眼,心下确认,他和自己想的一样,英雄所见略同。
没有风,四处的蛛网却在微微颤动。
顾昔潮对那女鬼道:
“我救你脱困,你带我们出去,找到弥丽娜。此诺是否作数?”
少女嘻嘻笑道:
“你放心,我们羌人一向信守诺言。除非雪山夷为平地,草原变成汪洋,天地万物全部合为一体,否则永远永远都不会违背契约。”
得了她的诺言,顾昔潮才拔刀出鞘,一把掀开了脚底下松动的土地。
一个硕大的木箱子赫然从地底显露出来。
此木箱精美绝伦,前后精雕各式图腾,出土之后,依旧栩栩如生,只是四角被一条深灰色的古怪绸带缠绕覆住,这便是傩师的巫法了。
绸带只一松动,木箱已然轰隆隆作响,绸带彻底断裂滑落,箱盖轰然打开。
一颗森白的颅骨从滑落的土里滚出来。
那头颅已全然没有了血肉,被虫蛀得只剩一层纤薄的骨殖,边缘泥泞不堪,枯黄中泛着惨白之色。
当中两个空洞的眼眶泻去了沙土,黑漆漆得仿佛要吞噬一切,正嘲弄一般地望向来人。
寂静的喜帐内回荡着少女畅快又悲凉的笑声。
连绵的笑声之中,那重见天日的枯骨便化作齑粉,如烟尘般散去。
刹那间,中央巨大的血色帘幕从中破开,整座帐子陷下去,犹如墓碑坍塌倒去,一条平坦的林道随之延伸向远处。
像是什么东西被解缚破除了一般。
沿着林道,始见光亮。在少女鬼魂的指引下,二人终于走出这茫茫坟场,回到了来时的密林之中。
“要出我们歧山部,必要过这箭阵。走不走得出,就看你们自己了。”
少女鬼魂来去无踪,话音刚落,已有漫天流矢飞来。
“嗖嗖——”
顾昔潮欺身避开箭雨,拔出雁翎刀,且战且走,直至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面前。
只要能过了河,到了对岸,便不再是歧山部的地界,箭阵便是鞭长莫及。
可如今春汛,雪山消融,水流迅猛,顾昔潮虽有负伤,尚能徒步渡河,可依赵羡所言,这纸人需得避火避水,要是入了河,怕是纸人的纸皮支架都得散了。
沈今鸾犹豫的当口,顾昔潮已提起了纸人,扛在肩头,一大步踏过了浅滩,往河中央走去。
渐渐地,河水漫过他的胸膛。激流之中,大颗大颗的水珠从他浓密的眉宇和睫毛之间滚落,水流如同雕刻出他面上每一道起伏。
其下,一身红袍被河水浸透了,正紧紧贴着他漉湿的身体,隐约可见贲张的肌肉线条和一把劲腰的轮廓。
沈今鸾有几分窘迫,更多的是,忧心。
他一步一步走到河中央水流最急,砂石被湍急的水流刷下来,强大的冲力使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为了顾及纸人,明显拖累了他的步伐。
一大片喊杀声隐隐从身后的密林里传来,黑压压的一片。
歧山部的人发现陷阱的异动,察觉到他的踪迹,已然追了上来逼近河岸。
冲在最前头的几人,淌水过来,被顾昔潮拔刀击退,滚落河流之中,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渡河,想要捉住他。
"顾昔潮,你放我下来罢。”肩头的沈今鸾在他耳边焦急地道。
顾昔潮一手提刀,一手将纸人扛在肩头。没有应声,步履不停。
她从纸人中探出半身魂魄来,劝道:
“他们要追上来了。纸人已经破损,你丢了吧……”
解药她已偷偷放入顾昔潮氅衣的内袋,这副裂了一道缝的躯壳对她来说,已然无用,且是拖累,丢弃才是上上之策。
无论她如何劝说,顾昔潮都没有说话,只是托起纸人抬高,臂弯搂紧了些。
他的肩上扛着千斤重的珍宝,一步一步踏破水流,固执地朝对岸走去。
像极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顾家九郎也是如此让沈十一踏在他肩上,扒去墙头,只为摘一朵无用的花。
“沈十一,摘一朵花为什么那么慢?”
“你再举高点,我要摘上面那朵最好看的……”
河水中,男人面颊的湿意无意中拂过纸人,沈今鸾的心底泛起一阵酥麻,一阵酸涩的感觉。
围在二人身侧河水有如沸腾,有如咆哮,几缕血丝在水面时隐时现。流矢击中的伤口裂开了,血水淌着,被水流冲下又再度漫开。
追兵的踏水声已近耳畔。
“顾九!”
一声呼喊透过激浪传来,像是幻觉一般,在耳边炸响。
河对岸,竟也出现了模糊的人影,在浓雾中时隐时现地飘荡着。
仔细一看,竟有一匹马踏水而来。那马儿看到了人,撒开蹄子,狂奔过来,渐起滔天的浪花。
绝处逢生,沈今鸾愣住,惊愕地瞪大眼睛细看。
牵着马儿的救星,英姿勃发,虬髯粗犷,正是邑都。
他驾马熟练地淌进激流,来到顾昔潮面前。邑都的身后,一大群羌族战士飞奔而至,刀光飞舞,驱赶正朝河道进攻的歧山部追兵。
顾昔潮先将纸人扶上了马,用绳索固定住。而后,他的身体失了力一般,倚在了马背上,犹在颤抖的手轻抚骏马浸湿的鬃毛。
他望向邑都,眼里燃起了星点的光,低声道:
“是你。”
马上的邑都咧嘴一笑,神气地道:
“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们,没有走。”顾昔潮扫视一眼邑都的身后,看到了莽机和一众羌族战士,提着从歧山部抢来的大木箱子。
还是当初来歧山部抢亲的那一批人,一个不少。
邑都用拳头拍了拍肩头,不屑道:
“你是我换过刀的兄弟,我已弄丢了你的纸人,更不会临阵脱逃,抛下兄弟不管。再说,我可是向首领立了誓的,不会让你死在歧山部里头。”
莽机无神的双目熠熠如光,低吼道:
“我既娶了哈娜,就算是她的尸体,也要带回去!”
羌人重诺,不计生死,果真如此。
可顾昔潮眼中的光却转瞬黯淡了下来,再也不见有一刻前看到邑都时动容的神色,只冷冷道:
“无需你们相帮。我不欠你们人情。”
邑都扯下一团布,包扎起自己为救他受的伤,不解地嘟囔道:
“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邑都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你,是头一个。我救了你,本也不为别的,就是还想和你再打一场呢。”
顾昔潮一跃上马,一群人驾马踏河,水花飞溅,奔驰的身影模糊在密林之中,往王帐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