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狐疑地看着这个“顾九”大放厥词,问道:
“我分明看到,那另一具尸骨上也有陇山卫金麒麟纹的盔甲残片,可你为何说,那不是顾辞山?”
头颅可以失踪,尸首可以腐化,盔甲可以掩盖,可受过伤的指骨却无法骗人。唯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发现端倪。
可他此时还是顾九。解释缘由,就是承认身份。
树枝沙沙乱摇。顾昔潮沉默了一会儿,眼眸比将化的霜雪更冰凉,正要开口,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是北狄的明河公主铁勒鸢。”
一直守着沈霆川遗骨的沈今鸾终于开口,声音难掩一丝幽咽。
“她刻意混淆尸骨,就是要我们相信,此人就是顾辞山。”
沈今鸾目色清冷,落满月辉,道:
“铁勒鸢自称尊重大魏敌将,所谓收拢尸骨只为聊表敬意。”
“可我听闻,她麾下猛将强兵,素有每夺下一座城,便屠尽全城振奋军心的习惯。从未听过,她会那么好心为敌将收殓尸骨。”
情势骤然发生翻天覆地,面对父兄遗骨,情势突发翻转,她神色未变,心思缜密,冷静得令人心疼。
顾昔潮颔首,一双长指犹沾骨灰,惨淡的白痕随着指腹摩挲金刀。
“我和秦昭贺毅在韬广寺找到尸骨之时,她一个北狄公主拒不归还大魏主将的尸首,还率众兵围堵,想要劫下尸骨,如今思来疑点重重。”
“她不想让人找到尸骨,更不想让人发现尸骨有异。”
沈今鸾望向崤山北面的重峦叠嶂,道:
“当年云州破城的北狄军由她掌兵,我父兄之事,她必知内情。如此,我必要去会一会这位明河公主了。”
她还在思忖如何去牙帐见到这位深藏不露的明河公主,却见幽暗之中,红线垂落,他覆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既是安抚,又是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怎敢牢娘娘亲自动手。”
“欲会明河公主,我出兵即可,战场相见。”
沈今鸾不语。
若要出兵,他便不再能是顾九了。
他只能是大将军顾昔潮。
……
安葬完父兄之后,沈今鸾和顾昔潮一道探望部落暂居的北疆军众人,散落的军士围着篝火而睡,鼾声窸窸窣窣。
贺芸娘见她虽有惧意,但目含感激。还有几个牙帐里逃出来的昔日姐妹,都在部落里安定下来。
沈今鸾心头稍舒展,魂魄由红线牵着,浑浑噩噩地飘过,不知不觉跟着男人去到了部落外的桃花林。
地上积雪已化,魂魄飘过雪地无踪无迹。
一人一鬼走在雪地落花里。
桃花瓣在半空旋舞,落满男人沉黑的肩头。也不知走了多久,落花已凝成一朵一朵薄薄的霜花。
顾昔潮没有回头,听到身后的她的声音。
“大哥说,顾辞山砍了他的头颅。”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相信。”
“我的大哥,你的大哥,曾经那么要好。”
有多要好呢,沈今鸾犹记得,自小不苟言笑的的大哥沈霆川,军队里的武痴悍将,一向品茶如牛饮,却会在顾大郎来时,有说有笑,还会兴致勃勃一道弄一回香,点一回茶。
大哥的坐骑是顾大郎从西域带回来的汗血宝马。顾大郎每逢春三月,都会受到北疆深山里猎来的名贵麝香和桃山酿。
这样两个人,一个怎么亲手砍下另一个人的头颅?
沈今鸾不会相信。
零落的花瓣在风中打了个旋儿,微茫而又灼人。
“我亦不信。”顾昔潮突然开口,阴影下的轮廓深如刀刻。
“我还记得,你入京后,我每月都会收到大哥从陇山卫来信,要我在京中照顾好你。从前他一入军中,一年都不会给我送一封家书。就因为,你是沈霆川的幺妹。”
沈今鸾抬起了头,溶溶的月色落满目中,澄净剔透。她点点头,道:
“十五年前,我或会相信你大哥为世家利益,朝堂谋权,而对战中的北疆军作壁上观。”
毕竟,北疆军在前线消耗得越多,他世家的各卫便越有利,此消彼长,这是一场天然的制衡游戏。
“但我,却从未想过,他会亲手杀了我大哥。这全然不合道理。”
她说完,仿佛看到顾昔潮绷直的肩头微微沉了下来。
他终是侧过身,望向她,微微颔首,暗无天日的眸中流淌过一丝光河。
往事支离破碎的残骸里,两个茫然无措的魂魄在又一阵绝望的浪头打来之时,迸发出一阵微弱的共鸣。
顾昔潮闭了闭眼。
十年前,金刀案后,他离京的前夜。大将军府上的长史还再劝说他留下:
“为了顾家那几个逃去北疆的叛徒,将军又是何苦?将军无妻无子,难道顾家就要自此断了香火了?”
顾昔潮扶刀北望。
“一月前,有人说在云州看到过大哥的踪迹。”
他抬起黑眸,望着茫茫白雪,沉着不移地道:
“他也许没有死。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的骸骨带回来。”
当时的他,几度出入云州,寻遍各处,却一无所获。
今日的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漏了一个地方。
“沈十一,我有一种预感。”
顾昔潮睁开了眼,星眸灼灼,如火烧过:
“我大哥没死。”
“他还在云州。”
第52章 诱杀
北狄牙帐。
熊熊火光冲破无边夜色, 重重甲兵包围了华丽透明的大帐。
可汗御座之前,大王子铁勒固跌倒在地,怒目扫视帐中亲卫执刀而立, 簇拥着一道高挑的人影。
“铁勒鸢,你竟然叛我!”
一柄刀尖漫不经心地拨着火盆里燃烧的炭,不时有劈裂的爆裂声。
“这可汗座,不过让阿兄替阿妹我坐暂几日。”
女子一笑, 细长的眼尾勾成刀尖一般。
“我想要的东西, 自然是要向阿兄讨要回来的。”
一袭潋滟的明黄胡裙随着她踱着步子而摆动, 宛若星河流淌,拂过地上斑斑血迹。
“父汗膝下, 你虽是长子,但无论身手还是用兵,皆是最弱的那一个。阿兄资质平庸, 却疑心太重, 嫉贤妒能,生怕被其他人比下去,连你身边最忠心的近卫, 跟了你十八年的乌屠将军都不愿晋升。”
“乌屠……是你!”铁勒固目眦欲裂, 指着她立在身旁的那个铁甲男人, 他反水的亲卫。
“是你带头谋反, 你这个叛徒, 被女色所迷惑!”
乌屠面不改色,冷笑道:
“公主待我好。我便跟了公主。”
铁勒固牙齿咬得咯咯响,想要奋起, 又被曾经的一众亲卫拦倒在地,摔了个大马趴。
铁勒鸢惋惜地摇了摇头, 拨动纤长的指甲,淡声道:
“乌屠将军如此良材,自是要入我麾下,为我所用。”
“不说乌屠,牙帐其他人,可用把你当作下一任可汗?”
铁勒固瞪大了眼,从大帐众人毫无表情的面上一个一个望过去,终是颓然坐地。
他看着平日里乖巧的妹妹,忽笑了一声:
“你在军中任用羌人大魏人,北狄都要被异族包围了。北狄必将亡于你这妇人之手!”
铁勒鸢扬了扬眉,手腕一提,在火盆上烤了许久的刀尖抬起,拍了拍兄长的面靥。
滚烫的刀尖登时在皮肉上炸开火星,一股烧焦的气味弥漫开去。
铁勒固痛得双目血红,想要挣扎却被身后甲兵制住,被强压着向女子叩拜。
“阿兄,我舍不得杀你,小时候,你还带我骑马呢。”她叹息道。
铁勒固猩红的面颊冒着轻烟,死死盯着她道:
“你不杀我,不过是为了我那支骑兵罢。你杀了父汗,二弟三弟就算不为了汗位,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你胡说,父汗才不是我杀的!是你!……”铁勒鸢眉头皱起,面色一变,挥了挥手:
“押下去,好好伺候我阿兄。”
亲卫得了令上前处置,铁勒固的咒骂声中,她鸣锣收兵,双手覆在身后,一蹦一跳地走出了大帐,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回到自己所掌的飞鸱军的军营。
来到中军帐面前,听到杳杳琴声,她面露喜色,无声地飞快摆摆手。带刀侍卫全部退下,几名红袍侍女心领神会,为她梳理发辫,轻抹脂粉,擦去袖口血迹,整理仪容。
铁勒鸢掸了掸胡裙,撩开了帐帘。
帐中的博山炉徐徐吐出一缕烟气,沉馥而又清明的香息缭绕帷幄之间。
拨开一重又一重低垂的帐帘,一道修长的人影在帐子深处背身而坐。赤着半身,只着里衣,却有一种高贵静谧的美,凛然不可侵犯。
她跳过去,一把环住他的脖颈,撒娇道:
“厄郎,今日怎么有闲情弹琴?”
男人声音清朗,如玉石敲冰:
“自是贺公主得胜归来。”
这一语,她的笑容便如水漾开来,面靥摩挲着男人的宽阔的肩道:
“要不是驸马连环妙计,我这位阿兄可不能那么容易倒下。”
男人极为缓慢地撑起身子,露出光洁的胸膛,悠然去了榻上半倚,斜斜撑着头,一手挽着一串鲜红的朱砂佛珠。
天意风流,任是草原上皎洁的月,都不及他半分。
铁勒鸢一时移不开眼,见他的眸光扫过来,既是温柔,又带着居高临下的冰凉:
“公主该如何赏我?”
自是要赏的。
入帐前就净过的手,窸窸窣窣探入衣襟,一撩就开。
另一只手勾住他缠绕在腕上的佛珠,将人引至身前。只一贴近,唇上新涂的口脂便被他碾磨舐去。
从不受宠的侍妾之女到为父汗宠爱的明河公主,再到掌兵掌权的飞鸱营主将。
如今,因眼前男人一谋一划,她眼见能登上汗位,稳坐北疆三万里。
任是天上月,也要拉下来,与她一道坠下尘寰。
“为了汗位,阿兄,阿弟,他们都要杀我。厄郎,我只剩下你了,我不能没有你。”
她柔声细语,哪里像军营里的铁娘子。
“汗位,我会为公主夺下,亲手奉上。”
琴弦的余韵里,男人任她施为,带着纵容,偶有压抑的低喘。眸光不动,坦然又漠然。
只静静凝视着北狄第一位女可汗。
唇角若有若无地扬起,如是嘲讽,如是沉浸。
帐外,雨声喧嚣,雷鸣阵雨在无边的旖旎里堕入广袤的草原冬土。
一刻之后许是不耐,劲臂一收,衣摆掀开,翻身压下,重重帷帘也全部笼罩下去。
锦波翻滚,红烛燃烧,烛浪涌动,渐渐滴成案台上一抹又一抹的泪冢。
春夜喜雨,夜已深了,男人已披衣起身,在案上提笔,勾画着一幅长卷山水。
铁勒鸢还懒散第侧卧榻上,手托着腮,两靥春色动人。拿刀的手指勾着他迤逦在榻的发丝,长久凝视着男人静美的侧影。
几缕阴风拂过,在帐中散开,吹得画纸哗啦啦作响。
“今夜的风,怎这般大?”她亲自为他闭阖帐帘,在画纸间压上青玉纸镇。
男人神情专注,衣袍随风翻飞,她忍不住欺身过去,如幼儿一般伏在他的双膝上。
“厄郎,不要离开我。”
手握重兵,血腥杀伐的北狄公主忽然道。
一双大掌从头顶过来,轻抚她的侧脸,从下颔缓缓移至咽喉之间摩挲:
“公主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会一直陪在公主身边的。”
温柔至极,凛冽至极。
她抬起眼,眸光晶亮中带着微微的审视,与他沉沉的目光对视良久,到底是笑了。
帐外已传来女侍催促的禀告,连唤了三声,似是有紧急军情。
“去吧。”男人静坐不动,手中细细描摹笔下之画。
铁勒鸢恋恋不舍,吻了吻他的衣襟,才起身拿刀离去。
一出帐子,她方才温婉的面色便全然变了,夜色如墨浸染,幽深难测。
女侍面色急切,禀告道:
“公主,大魏军突袭,在云州南五十里外屯兵,一支轻骑已绕过云州,直抵牙帐。”
铁勒鸢眯了眯眼,时机太过巧合。
父汗猝死不足十日,汗位未定,大魏军便突袭而来,这是意欲何为?
铁勒鸢面色凝重,一字字道:
“诱而杀之。”
女侍得了令,颔首道:
“此番关键时刻,牙帐不能出一点乱子。公主必先把汗位稳下来,再谋以后。”
铁勒鸢忽然回望了一眼身后缱绻的帐子,对女侍令道:
“这几日,驸马在帐中作何?”
“白日抚琴作画,夜里陪着公主,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女侍禀道,“公主是在担心什么?”
铁勒鸢揉了揉额头,脑袋有几分昏沉,被夜风吹拂才清醒了几分。她抿了抿一点不剩的口脂,道:
“自韬广寺的尸骨被人夺走,我心中一直不安。”
女侍讶然,不解道:
“十五年前的尸骨,谁能看出来?”
铁勒鸢摇摇头,眺望远山,明眸之中闪过锐利的光:
“那位金刀的主人,绝非等闲之辈。”
她双眸微微一虚,凛然杀意呼之欲出,吩咐帐前严密的一众守卫道:
“看好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