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距一道帘幕, 像是屏障,像是阻隔,看不清里头的人影。
好像就不用与他直面相见。
她低垂的眸子掠过帘幕的竹篾, 盯着桌案侧边,男人袖口刺目的金线晃入了她的眼帘。
一幅舆图在袖口之间铺展开来。
只一眼, 沈今鸾便认了出来,这是刺荆岭的布防图。
刺荆岭的布防图是顾刺山通过借尸还魂的秦昭带回大魏。顾昔潮拿到后针对北狄人在刺荆岭的布防来排兵布阵。按理说,只有陇山卫中的高阶将领才见过。
没想到,在京都的元泓那么快就能复刻了一份。
一想到顾家在朔州剩下的这一半陇山卫直接听命于元泓,她也明白了七八分。
在她死后的这十年里,元泓的势力渗入世家,已收了部分世家的军队,牢牢掌握了兵权。
“陛下,刺荆岭屡传捷报。顾将军率兵已深入岭中数十里,沿途北狄军溃散,不堪一击。”一名亲卫手持密报,向元泓禀道。
案前烛火轻摇,元泓面容沉静,微一颔首,继续向陇山卫中的将士问询顾昔潮的作战计划,事无巨细。
沈今鸾就在帘幕那一头,屏息静听,渐渐地松下了一口气。
云州陷落乃帝王心病。先帝逝前一直对云州念念不忘。若元泓在位时能夺回云州,是身为帝王的千秋功业。
阵前斩将是兵家大忌。大魏军顺利夺取云州之前,元泓不可能在这时候对顾昔潮不利。
元泓此番来北疆,或许只为督战云州。
沈今鸾一面后退,一面长长地吐息。余光里,看到元泓抬起袖口,轻叩案上一叠厚厚的奏本,忽出声问道:
“贺家那位三郎在何处?”
一众天子亲卫面面相觑,纷纷跪地,头颅低垂,回道:
“还未找到。”
“我们带着贺家人去认了。那贺三郎似乎知道了什么,已不在朔州城中……”
元泓面无表情,唇角绷直,灼亮的灯火也照不进他黑沉的眼眸。
他没有说话,沉闷的气氛越发显得压迫至极。死寂中,几名亲卫的头几乎磕在了地上,不敢抬起。
沈今鸾静止在原地,一下子掐紧了手心。
这一回,她与元泓不期而遇。他带着亲卫正是隐匿在贺家人的队伍里,掩人耳目,才来到北疆。
作为皇帝,元泓非御驾亲征,却离京千里。除却督战之外,究竟什么事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
灯火吹拂,烛焰摇晃。元泓的面容被照得明暗不定,像是阴影里伏动的霾,时隐时现。
他瘦长的手指从袖口伸出,漫不经心地翻动案头那一叠又一叠的奏本。
“代州刺史燕鹤行,寰州卫将军庞涉,刑部员外郎李起源,大理寺寺丞陈知鹏……”
他一个个念出这些人的职位名讳,指间捻着奏本的纸张,目光清冷,似带嘲讽:
“当年的旧人,一个不少。”
阴风浮动,几页奏本“哗啦啦”地拂开,里头所述的字迹便清晰地落入她的眼底。
经过她这几日的苦心布局,招魂入梦,这些人,或“梦见”故人,或感佩旧事,越来越多的人上书要求重查旧案,还沈氏和北疆军一个公道。
“不过一个连兵权都没有的贺家,何必劳烦您亲自动手。”一旁的亲卫上前,为他手边凉透了的茶盏添上热水。
“属下立刻派人让那女人将她那侄子找出来。”
见皇帝不答,几人对视一眼,又朝他拱手道:
“十五年前的旧案,并无人证,死无对证。光凭贺三郎这一面之词,还有这几名官员毫无根据的猜测,天下人都不会信的。”
元泓不置可否,浸在晦色里的神容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
“你等可知,自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贺三郎一出现,连顾大将军也跟着复议,要为北疆军平反。”
“他上奏说,他已有铁证。”
龙涎香喷吐浓烈的烟气,天子的面容在香息中变得模糊不清,冷厉的声音从中透出,颇有几分玩味:
“当年他交出把柄,朕放任他来此北疆,谋取云州,还真是小瞧了他。”
皇帝的语气依旧淡漠,却比方才多了几分暗涌的血气。
镶绣龙爪的袖口里,五指重重叩了一下案上奏本。
阵风一片又一片地吹动帘幕,香炉浮动的龙涎香翻涌不息。
听到这一番话,沈今鸾愣在原地,心头一下子揪紧。
果真如她所料,顾昔潮云州之征,早已布下当年旧案一场局。
十年前顾昔潮放任北疆,到底交出了什么把柄给了元泓?
她想要翻看案上摊开的奏本,找到顾昔潮手书的那一本细看。
他究竟在为她平反的奏上抛出何等条件,找到何种铁证,可以让元泓一贯清贵的神容难得有几分咬牙切齿。
魂魄悄无声息,扬风翻动奏本的纸张。
她心中急切,风声烈烈,在阒静里“哗啦”作响。
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挑动连绵的奏本,一本一本地辨认上面的字样。
还没找到顾昔潮的笔迹,手中的一本忽然被一角金龙摁住了。
帘幕晃动,光影摇曳,战栗一般地静止。纸张的边缘一角仍在翻飞,奏本却不动了。
一道帘幕后面,男人那一双瘦长的手,色如脂玉,袖边金龙在烛影里游走,繁复的金线明暗交叠,将奏本连同的她虚无的手指笼罩在内。
力道之大,华贵的锦缎上被攥出了一道一道的褶皱。
沈今鸾睁大了眼,慢慢地抬起脸,隔着帘幕,对上了元泓的眼。
一同看到他眸中的错愕,在光晕里一点一点放大。
帘幕影影绰绰,他直视着她,面庞轮廓深邃,冰凉瞳仁里燃起了一簇一簇的光。
天子神容不辨喜怒。可他的眸光,仿佛能透过一道道竹篾,直直看到她毫无形貌的魂魄。
眼见着他朝着她抬起了手,沈今鸾一吓,飘荡着后退一步。
那瘦长的手指竟也跟着追过来,想要极力触碰,却只是拂过她的魂魄,雾气一般地穿了过去。
她到底只是魂魄,只轻轻抽身,便已飘离他数步之远。
在亲卫一片疑惑惊愕的目光中,元泓腾地起身,茫然四顾,对着一片虚空五指张开,最终又收拢在袖中,指骨握得泛白。
“陛下,怎么了?”忐忑中,有人问道。
元泓回过神,眼里少见的愕然稍纵即逝。他垂下眼,神情又恢复了冰冷肃然,没有再说话。
天子亲卫将地上的奏本拾起,整齐摆放回了案前。
剩下的人识趣地退下,只留下皇帝最亲近的几人在房内。
沈今鸾的心境慢慢平复下来。
她已经死了。连殡葬之礼都不予她的元泓不可能会看见她这么一个孤魂野鬼。
他们只是陌路人。
她想要落荒而逃,可代州刺史燕鹤行还跪在地上。
云州之战的布局,元泓看一会儿舆图,时不时问他一句,他答一句。
如在折磨审问,只因他擅自随顾昔潮出兵云州。
一个时辰下来,烛火下燕鹤行的额鬓透着光,冷汗涔涔。
本以为此战该审问完了,他答得一字不漏,却不料皇帝一直不曾让他起身。
元泓的眸光从灼人的烛火移至燕鹤行惨白的面上,从漠然变得冷厉万分。
他轻声念道:
“宦海沉浮十余载,得见故鸾始入梦。
云鬟犹绿朱颜旧,老骥白头拜恩主。”
一听到这一首诗,燕鹤行的神色全然变了,陡生的凉意如一条湿漉漉的毒蛇,在脊背上匍匐游动,引得周身一阵颤动。
“卿这首诗,写的是何人?”元泓神色平静,双眸却死死地盯着他。
两鬓斑白的燕鹤行缓缓抬眸,先前畏畏缩缩的面容突然多了一分凛然之气。
知事已至此,左右躲不过,他面无惧色,闭了闭眼,终是道:
“臣,月前梦见了先皇后。”
元泓撩起眼皮,黑眸中血色翻涌。
燕鹤行平静地望着跳动不止的烛火,目色怅惘又不失欣慰,道:
“当夜,臣就在朔州此处驿站下榻,夜深做梦,皇后娘娘,一袭白衣,音容依旧……”
元泓不动声色,额上青筋一跳,淡淡地问道:
“你为何会梦见她?”
燕鹤行道:
“臣梦中,皇后娘娘心念陷落敌手十五年的云州,让臣务必派兵支援顾将军,夺回云州。”
“顾将军……”元泓轻轻地道,似是在咀嚼这个字眼。
又是他。
明知是朝中禁忌,燕鹤行仍是壮起了胆子,忽然提声道:
“陛下,娘娘薨逝十年,还能入臣梦中,定是执念未了啊陛下!……”
“咣当”一声,案头的奏本被掀翻在地,打断了燕鹤行的叙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死寂中,众人面露惊慌,大气不敢出。
元泓木然地盯着底下的燕鹤行,声音无比低沉:
“皇后健在,你是在诅咒皇后?”
燕鹤行眼角的皱纹炸开来,似是在笑,又似悲戚。
十年过去,皇帝竟然还是这一套说辞,不知到底是执迷,还是算计。
可他作为沈氏门生,却实在忍不了了。
“陛下亲临北疆,是来寻皇后?”
燕鹤行心一横,冷笑一声,无不嘲讽地道:
“亲临又有何用?陛下当年亲手抹杀了她的清白,她怎会再来见陛下您?”
“你放肆!”天子亲卫悍然上前,“陛下面前,你竟然口出狂言!”
元泓静坐在上,俯视着他,波澜不惊:
“代州刺史燕鹤行,御前失言,妄议皇后,目无尊上,贬渤州司马,即日赴任,不得有误。”
皇帝口谕,定下他的谪令。
沈今鸾冷眼看着这一场闹剧,早已明白过来,皇帝是借皇后,来收燕鹤行手中代州兵权来了。
天家无情,一个死去的发妻也不过是他的幌子罢了。
燕鹤行被天子亲卫带离之时,死死盯着上座冷漠的皇帝,声嘶力竭地道:
“陛下!皇后娘娘芳魂不散,是有苦衷,请陛下再查沈氏旧案,还她一个清白啊陛下……到时,没准娘娘芳魂愿意再见您一面!”
沈今鸾一道退出了房门外,长长舒出一口气。
回望房内昏黄的烛火,她恍若在鬼门关前晃了一回。
若非万不得已,她一眼都不想再看见元泓。
……
房内,烛火暗了下去。
元泓凝视着跳动的火光,直至眼前朦胧起来,一片沉沉的黑。
他闭上了眼。
已是十年了。
每每想起,纵为君王,却救不得,留不住。那一种暗涌的绝望,十年里的每一日会在夜深人静里翻涌不息。
十年来,他本以为自己应是心如止水,十分平静,光阴磨平了所有酸楚和愤恨。
可听到她的事,还是会这般失态。
“还有庞涉,和朔州那个探子,人在何处?”烛火幽暗,元泓面色越发显得阴沉。
这些日子来,北疆那么多人曾见过她。
她一定就在北疆。
“陛下,寰州卫将军庞涉还在领兵。”
“那个探子被顾将军的人发现除掉了。这是我们在朔州最后一个探子了。”
亲卫小心翼翼地上前回禀。
自承平五年,顾昔潮被放逐北疆,他的身边被布下数不尽的探子。直到近年,只剩下这最后一个。
之前,那个探子传回了至关紧要的一封线报。他说,看到一名肖似先皇后的女子,在大将军房中出入。
然后,就被顾昔潮解决了。
元泓眯起了眼,沉郁的脸上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手指不住地叩动案台的奏本。
“方才,可有人闻到一股兰麝香?”
冷静的声音中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歇斯底里。
旁人一惊,轻声道:
“兰麝香乃顾家秘方。顾家的陇山卫中有人也沿用此香。应是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