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查不出东西,她便只能从尸体表面入手,希望能验出什么先前被忽略的线索。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李星鹭活动了一下略微酸痛的身躯,又端起水去冲洗尸身上的醋。
擦拭着谭秀林肤色惨白的尸身,没有见到任何伤口的李星鹭心底一沉,她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但直至洗到背部时,她的眼神落到尸体腰间浮现的几个小黑点上,动作猛然一顿。
她俯下身去仔细观察谭秀林腰间并成一排的黑点,黑点外部还泛着晕青,她很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才分辨出这是用针扎出来的伤口,针口小而疏,几乎淡到看不见的程度。
可是再小的伤口也是伤口,何况以针为媒介的作案手法李星鹭能在心中背出几十种来。
针口泛黑,中毒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可是体内又并未发现致毒物……李星鹭暗自觉得蹊跷的同时也忙取过桌上的刀具,小心翼翼的剜出针口的肉,放置在垫着冰块的瓷碗中。
她扶着腰直起身来,盯了瓷碗里的那团青黑色肉一会,转而拿起一张薄纸,蘸上醋、雪莲叶、银露粉,然后用这张纸包住瓷碗里的肉块,捏着纸团放到了鼻尖下。
面对无法用肉眼观察辨认的毒药时,须采取闻气味、尝口味两种方法,而为了避免毒物气味带毒致使‘闻气味’过程中出现中毒症状,李星鹭家族有一祖传的秘方——以醋祛除尸肉的腐臭、以雪莲叶和银露粉混合祛毒。
这样做,既能防止中毒,又能还原药物原本的气味。
李星鹭只闻了气味就能够基本确定这团肉中含有什么药物,她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庆幸的情绪,若不是这样,她就得当着周围人的面用嘴去尝这团肉的味道了,那场面光是想想就让人反胃。
“尸体头皮处有明显撕裂伤,可确定为死后所致,死者五脏、体表无损伤,唯有腰间出现可疑针口,经辨认,针口处含有用珍稀药材‘翡云草’制取的汁液。”
翡云草是一种生长在西域的珍稀植物,不仅不含有毒性,还对治病养生有极大的作用。
“阿秀她向来身体康健,又如何需要用到这翡云草?”
在李星鹭话音落下后,谭夫人的质问声紧跟着响起,她从谭夫人眼中看到浓重的怀疑情绪,明白这是对方不相信她验尸结果的意思。
她环视四周,发现在场众人也大多带着和谭夫人一样的狐疑神色,很显然,他们对于自己这个杀人嫌犯的话并不信服。
但有一人的表情格外与众不同,李星鹭对上沈舟云带了几分兴味的目光,心底微微的惊讶了一瞬。
对方的脸庞仍是没有半分笑意,但不同于严肃板正的潘县令,他的这种冷淡并不让李星鹭反感,或许是因为她清楚这些情绪不是针对她个人,而是对在场所有人都不例外。
此时此刻,面对着她时,沈舟云竟然罕见的流露出几分不同的情绪,李星鹭心想,假如她没理解错的话,他似乎是在鼓励她继续往下说。
李星鹭心下大定,用清晰柔和的声线一字一句回应了谭夫人的质问:“南疆流传着一种名为‘香消玉殒’的混毒,可用南杏仁为药引,佐以翡云草,两种食物相继服下后,中毒者一盏茶的时间内必定身亡,而我刚才在小姐的胃部发现了未完全消化的杏仁残渣。”
这段话立时引起了一阵轰动与喧闹,李星鹭皱着眉依次扫过面色犹疑的谭夫人、喜怒难辨的谭老爷,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沈舟云身上。
只见沈舟云侧身对站在他旁边的几名提刑卫吩咐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就向着药房的方向而去。
待这些提刑卫再返回时,李星鹭眼尖的瞧见他们手中捻着一张纸,这张纸被递到沈舟云手中,而他盯着纸张慢条斯理的念道:“经查,谭府药房备有翡云草三株,如今只剩两株,未发现有账册记载翡云草的支出,但据询问,只有府上的主子有资格取用此药。”
府上的主子泛指谭老爷和他的家眷等人,其中自然是不包括原主这个婢女的——但沈舟云话中所说‘未发现有账册记录翡云草的支出’也意味着另一种可能,即有人盗取了翡云草。
李星鹭眉头紧锁,清丽容颜上满是忧愁之色,她意识到自己的嫌疑不能被完全排除,而沈舟云绝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方才本官承诺,若你验出线索,便给你申辩的机会。”
沈舟云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她身前,只见他薄唇微张,吐出一句话:“现在,你可以为自己申辩了。”
“大人容禀,今晚奴婢跟随小姐在外庆贺花灯节……”
面对沈舟云给出的机会,李星鹭不敢迟疑,她组织好语言将今夜的遭遇讲出口:“奴婢被人击中后颈晕倒,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小姐的尸体。”
说罢,她挤出几滴泪水,配上脸颊处的巴掌印,倒显出她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随后李星鹭又主动撩开头发露出洁白后颈间大面积的红痕,以证实自己的确被人从身后打晕。
这时候,在场的人大多已经相信了李星鹭的话,包括先前对她态度凶狠的谭夫人,然而沈舟云却不为所动:“你的确不能打晕自己,但若是你有同伙,你便可以自导自演——”
“而且药房的人告诉提刑卫,你在成为谭秀林的贴身婢女之前曾在药房打杂,你熟悉药房、也在那里有人脉,盗取翡云草于你而言不是做不到的事。”
沈舟云步步紧逼的质疑几乎要让李星鹭喘不过气,但在感受到周围重新凝聚起的怀疑视线后,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在脑海中搜寻有利于自己的说辞:“大人,自导自演出如今的处境对奴婢有什么好处?若非大人给奴婢机会,奴婢刚才就被当作凶手押走了,若非奴婢验出害死小姐的是混毒,小姐的致命伤就会被认定为她额间的撕裂伤。”
“被害人在服用混毒后并不会顷刻身亡,因此凶手可以制造出不在场的假象,这是使用混毒杀人最关键的好处,试问如果奴婢是凶手,为何在明知小姐必定会被毒死的情形下不找借口与其分开、反而还一直待在她的死亡现场呢?”
李星鹭有理有据地对自己的嫌疑一一反驳,眼看着周围人也再次信服,可是唯一能够决定她命运的沈舟云仍没有松口:“你说的不无道理,但终究只是口头之说,并无实证,所以本官既不能认定你有罪,也不能下结论称你无罪。”
闻言,李星鹭抬起苍白的脸,仿佛一朵被反复摧残的小白花一般,令人感觉她已经在破碎的边缘,这副模样让谭夫人都不忍再看,但沈舟云目光中的冰冷却分毫未少。
谭家夫妇、潘县令以及提刑卫们皆认为李星鹭想要哀求沈舟云相信她无罪,并暗自在心底为这个卑微婢女注定会被拒绝的请求而施舍几分怜悯,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李星鹭并未哭泣着开口求情,而是重新走到谭秀林的尸体旁。
“小姐今日那一身广袖留仙裙惊艳四座,无论是县令府宴会上的宾客还是街道上的百姓都必然印象深刻,但且看她尸身——”
李星鹭指着仅被几片破布覆盖的尸体:“那身裙裳去了哪里?我没有在现场的任何地方见到它,而如果我是凶手,我能把它带走,我为什么还要回来?”
沈舟云眼神一凛,他吩咐提刑卫在四周严密搜查,紧接着又请谭夫人代为搜身李星鹭,结果两方都一无所获。
“潘县令,依如今所获的线索,此女的嫌疑比之谭府其他人要小。”
分析着今夜的见闻,沈舟云终于做出了决定:“若是认定她为凶手,有许多事情解释不清,如果将她押回县衙,那这谭府中人岂不是都要被请进大牢?”
这是让潘县令放人的意思,同时也在警告谭老爷不可武断地判定李星鹭有罪,然而他们听着沈舟云命令的语气,却丝毫不敢反驳,因为沈舟云如今是朝廷新贵,且在江州身居高位,哪怕江州太守来了也得给他面子,更遑论这两人了。
李星鹭将他们的言行尽收眼底,她知道自己的危机暂时解除了,但在心底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她又忍不住嘲讽地想到——官大一级压死人,而她这个婢女岂不是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第3章 裙裳
“既然案发地已经看过,接下来就应去搜查死者住所,李姑娘是谭秀林小姐的贴身婢女,由你带路?”
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李星鹭很快反应过来对方说话的对象是自己。
但不等她作答,沈舟云已经直起身来,月光照射在他挺拔的身躯上,形成一道高大的阴影,正好笼罩在李星鹭站着的位置上。
此刻有一股无言的压迫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结合对方虽是问句却带着不容置疑口吻的话语,李星鹭明白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于是她一言不发地接过沈舟云身旁提刑卫递过来的灯笼,凭着原主的记忆,往谭秀林居住的院落方向而去。
夜幕深沉,数十名提刑卫人手一盏灯笼仍然只聚起微弱的光芒,斑驳光影洒在李星鹭清丽的脸庞上,她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时不时就回头望一眼身后的沈舟云。
然而在她第三次转头时,视野中的身影却忽然消失不见了,李星鹭还来不及惊诧,铺盖在她身上的影子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仰起脸庞向身侧看去,沈舟云颀长的身姿就这样映入她眼中。
她心中一紧,为了掩饰此刻的慌乱,连忙低下头不再看他,然而沈舟云却主动开了口:“你伺候谭秀林有多长时间了?”
“七年。”
未料想他会问起这些寻常问题,但李星鹭却也为此松了一口气,她不敢让人发觉她的异样,所以一刻也不敢迟疑,将答案脱口而出。
随后沈舟云又陆续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是围绕着她和谭秀林的主仆关系为中心,李星鹭心想这定然又是一遭试探,不过谭秀林待原主的好可以说是全府皆知,如实作答反倒对自己更有利。
她却不料自己话音刚落,沈舟云转瞬就道:“所以你是仗着她的纵容,才有胆量背地里去攀附她的未婚夫么?”
听到这话,李星鹭猛然抬起头,只见沈舟云挑眉望着她,他的面容还是一贯的冷淡,并未带上嘲讽之类的情绪,但对她而言,这话语本身的恶意就足够让人不悦了。
一个月前,谭府柴房的小厮宣称撞见了谭秀林的未婚夫陈公子与一名穿着谭府婢女服饰的女子亲密私会,这一消息很快就在府上流传开来,经过无数次的加工,传闻也变得越来越离谱——不知怎么的,原主就成了传闻的女主人公。
此后,谭府上下皆对原主鄙夷不已,委屈受冤的原主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众人口中‘不安分’的女子而表现得更加柔顺本分,但李星鹭心知这样并不能削弱谣言带来的影响,因此在听到这种是非被搬弄到自己面前,她只想要当场澄清。
她很清楚沈舟云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这意味着她很难说服他,但同时也代表着他能够听进去自己有理有据的话。
于是李星鹭认真地措辞了一番,而后缓缓开口:“小姐的确待我很好,但这种好不至于无底线到让她纵容我勾引她的未婚夫,假如有实证证明我犯下这等事,哪怕小姐网开一面不按规矩发卖我、至少也会把我从贴身侍女的位置上换下去,可我今日还好好的陪着小姐出席花灯节。”
沈舟云听了她这话,却仍只是摇了摇头。
这些都是一面之词,而唯一能够证明她话语真实性的谭秀林现在还死无对证了。
他以为李星鹭只有这一句反驳,心下有些失望。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他措手不及。
李星鹭忽然欺身上前,两人之间的距离被不断缩短。
眼看着女子曼妙的身姿几乎要同沈舟云的身影重合在一处,连身后跟着的一众提刑卫都被这一突然的举动惊得顿在原地,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将她拉开,最终还是他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李星鹭。
被推得险些摔倒在地的李星鹭脸上却不见分毫怨愤或是慌乱,她自顾自地抬起手,掌心擦过她的头顶,堪堪停在沈舟云的脖颈前。
“这是何意?”
方才李星鹭贴近他的动作相当容易令人心生遐思,但瞥见她那被晕染成蜜桃色的脸颊后,他又有些怀疑对方是否真的做得出大胆勾引的举动。
李星鹭在平复了先前申辩时的紧张情绪后,忽而意识到自己表露出的性情与原主太过迥异,于是努力地模仿着原主卑怯的语气:“大人没有提到,传闻中与陈公子私会的是一位身姿娇小的女子,可是奴婢的身量在女子中亦算高挑,这一点在方才与大人的比划中就足以凸显。”
方才的举动竟然是为了比划身高?
沈舟云皱着眉,他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口吻便带上了些个人情绪:“你如此机灵,怎么先前不为自己解释?”
自然是因为她根本没经历过先前的谣言风波,而原主早已被十数年为奴为婢的生活驯化成了卑弱、不知反抗的性格。
但这话李星鹭可不能说出口,她眼波一转,胡扯道:“大人的话,奴婢就当作是夸赞好了,至于澄清——方才被指认为凶手时奴婢也解释了,有人信吗?既然如此,奴婢何必多费口舌。”
但这一神情看在沈舟云眼中却是别样的姿态,他问出那些问题,起初的确是抱着试探的心理,想要看她是否会上套,可是却没想到能听到那样一番条理清晰的辩驳。
想到此处,沈舟云顺口回了句:“本官便信了。”
这回答令李星鹭怔了怔,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不由得在心底默默腹诽道,他那番威胁兼逼问的行为要是能被赋予‘信任’的意义,那就真是见了鬼。
“不过本官倒是很好奇,你怎么会精通验尸?想来谭府应当不会培养下人学习这等技艺。”
就在李星鹭走神的片刻之间,沈舟云仍在继续提问,而他的下一个问题十分尖锐,令她猝不及防以至于流露出几分慌乱的情绪。
方才问起原主的事,她尚能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去理智回答,但是话题一扯到她自己身上,她便很难保持冷静了。
可是李星鹭更明白,在这种情况下犹豫越久就越可疑,她薄唇微抿着,忽而灵光一闪,开口推托称自己出生在仵作世家,只是父母早亡又被人贩子拐走才流落谭府,那些验尸技艺都是家传的。
话毕,她抬眸去看沈舟云的反应,只见对方眼中的疑虑之色全然未消去。
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毕竟原主被卖入谭府已经有很多年了,所以她刚才的说法很难查证,但这也正是李星鹭扯谎的目的,她不在乎沈舟云是否相信,只要能暂时将他的质问蒙混过去就足够了。
只不过对方张开的双唇使她意识到,这话题远没有那么容易揭过去。
忽然,她的额头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疼痛感袭来的瞬间她下意识的抬起头,一道高门顺势映入她的眼帘,她视线再上移,只见高门之上挂着一副白玉制成的牌匾,上面用娟秀端正的字体刻着‘莲居’二字。
一路上都在应付来自沈舟云的问话,李星鹭可谓是费尽心力,她竟然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谭秀林的住所莲居。
但对于她来说,时机正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