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翩若听后失神恍惚了好一会,她脸上不自觉地落下两行清泪,虽无哭声,却更让人感到悲情。
“程小姐,节哀。”
李星鹭不忍地递上一张手帕,但程翩若只是撇了撇手,直接用手背将泪水拭去,然后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哀愁,程翩若将一杯杯酒倒下肚,李星鹭看着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劝慰的话。
“你……你如今在提刑司任职?”
过了半晌,程翩若主动打破了沉默,但她却问出一个关注点奇怪的问题。
李星鹭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得到回应的程翩若站起身,将她方才在拨弄的那把古琴抱到食案上:“这是先师留给师妹的遗物,烦请你将它带走,往后若有机会,便将它陪葬到师妹墓中吧。”
“这……”
李星鹭惊讶地盯着那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古琴:“名琴蒙尘岂不可惜,程小姐还是自己留着……”
“蒙尘也总好过落入俗人手中,我不需要它,就让它长伴师妹身侧吧。”
程翩若神色执拗,她再次对李星鹭重复道:“烦请你将它带走。”
李星鹭没办法,只能答应下来,而后程翩若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些许,她露出一种恍若解脱般的情态,再次端起酒杯喝了起来。
“程小姐,我……”
奇怪的是,喝酒的人是程翩若,但滴酒未沾的李星鹭却渐渐感觉到一阵眩晕,她话还没说完,那种晕眩感变得越来越强烈,让她直接闭上眼倒在了食案上。
不知过了多久,李星鹭缓缓睁开眼睛,她用手撑着脸抬起头,却发现原本坐在身旁的程翩若已经不见踪影,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
“程小姐?”
没有得到回应,李星鹭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立刻起身夺门而出,下方宴会的声音仍旧热闹喧嚣,但五楼的过道上却寂静一片,甚至没有半分亮光、显得昏暗无比。
突然,一声尖叫响起,李星鹭连忙顺着声音走去,只见过道的尽头摆着一扇又高又宽的屏风,屏风后似乎点着灯火,显出两道身影,似乎是两个女子在对峙推搡。
尖叫声越来越高昂,把下面几层宾客的目光都吸引住,下一秒,灯火突然熄灭,所有动静都停歇住。
李星鹭暗觉不妙,她连忙冲过去,却没有在那扇屏风后见到任何人影,就在她疑惑之时,‘砰’的一声重响回荡在整个醉仙居,似乎是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栏杆处向下望去,只见一楼的舞台上出现了一滩血泊,而躺在血泊中央的人赫然是不久前正与她同桌叙旧的程翩若。
第36章 嫌疑
醉仙居五楼。
昏暗过道上原本的寂静氛围被灯火和脚步声打破, 所有通往五层的楼梯出入口都被提刑卫牢牢封锁住,而困在案发现场的——只有一个人。
“又是你?”
凭仗着轻功最先抵达五楼的小孟与新同僚李星鹭四目相对,作为见证过对方在谭秀林一案和谭治一案中均被栽赃成嫌犯的人,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疑问。
李星鹭的心情也很复杂, 她叹了口气, 苦笑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真的没有、也没打算杀任何人, 我只是……太过倒霉而已。”
还没等小孟接上她的话, 过道上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被放行到五楼来的人无一不是身穿锦衣华服,其中一个面容俊逸风流的少年直接指着李星鹭对小孟质问道:“你们怎么还不把凶手抓起来?”
小孟皱着眉看向那个出声的少年,而后轻咳一声:“……她是我们自己人。”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自己人——”
须臾, 那少年嗤笑了一下,不怀好意地打量起李星鹭:“哪种自己人?你们那位沈大人的情人吗?”
李星鹭面无表情地瞪视着这个人模狗样的少年, 她学着对方的样子嗤笑了几声,顿时惹恼了对方。
“提刑官的人就可以随意杀人而逃脱罪责吗?还是说她杀人本就是那位沈大人指使……”
“你有证据证明是她杀人吗?”
那少年不分黑白胡乱攀扯的话被一道森冷入骨的声音打断,少年明显被吓得瑟缩了一下,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般望向来人。
李星鹭见到沈舟云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沈大人,我方才在程小姐房间昏睡过去,醒来后发现她不见踪影,便一路追至过道尽头, 正好撞见她坠落下楼——我不是凶手, 我没有理由杀害她。”
没成想, 沈舟云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如果当时你同意让我陪你上来,也许就无事发生。”
“这倒……确实, 但只不过是我不会被当成嫌疑人,而想要杀程小姐的人总会另寻机会的。”
不同于在谭府,这一回李星鹭并不了解程翩若的人际关系,因而无法借此列出有杀人动机的嫌疑人。
见到李星鹭和沈舟云旁若无人的对话,方才那个大放厥词的少年似乎见不得自己被无视,又一次高声喊道:“提刑司的沈大人是吧?怎么,你要包庇你的情人吗?”
“她不是我的情人,她是直隶提刑司的正九品提刑卫。”
说罢,沈舟云似乎终于对这个少年提起了兴趣:“你如此张狂,对提刑司事务指手画脚的,不知是从属哪个部的官员?”
少年不说话,沈舟云身旁的冯坤开口替他介绍道:“沈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位钟少英钟公子出身江州钟家,其家族乃是京中英国公钟家的旁支……钟公子在云浮书院苦读,待今年科举之后,必定是前途无量。”
“原来是无品之人。”
沈舟云从冯坤的一番修饰中提炼出自己想要的信息,随后一语双关地对钟少英大加嘲讽:“京中英国公府的分支?怕不是明懿皇后的二叔那一脉。”
明懿皇后钟明潇因被其二叔吞没家产,所以在掌权后直接褫夺了二叔的爵位,并将他那一房放逐出京、明令禁止他的后代继承英国公府,因此这一脉除了能顶着英国公府旁支的名头之外,什么也不是。
钟少英面色涨红,显然是被沈舟云戳中了痛点,他气急之下怒吼道:“你们胆敢看扁我,可知我姐夫乃是当朝鲁王、是陛下的弟弟,在朝中颇有声望……”
“你再多说几句,鲁王一大家子就可以和你一起下黄泉了。”
沈舟云并非在唬他,自从小太子诞生,宣文帝就恨不能将所有会威胁到他继承人的藩王都除之而后快,若是钟少英说出什么透露鲁王有意夺位的话,借由宣文帝在江州的眼线传回京城,宣文帝一定会借故向鲁王发难。
打断钟少英的话,并非是沈舟云好心,他只是不想在探案时扯进那些官场里的弯弯绕绕,同时,他也要排除所有干扰因素:“要么你闭嘴,要么我让人帮你闭嘴。”
话音刚落,周围的提刑卫开始一步步向钟英才逼近,见状,他终于闭上嘴不敢再挑衅。
“恕我直言,所有案发时没有处于大众目光之下的人都有杀害程小姐的嫌疑。”
周围安静下来后,李星鹭才开口分析道:“一楼宾客不能去往二楼雅间,更无法抵达五楼,所以一楼所有宾客都可以排除,那么只剩下二楼雅间的贵宾们——”
“小何,把案发时所有不在席间待着的人列出来。”
沈舟云适时接上她的话,吩咐一旁的提刑卫列出嫌疑人的名单。
“回禀大人,案发时不在席间的共有九人。”
“冯太守及冯小姐、冯公子都先后离开过雅间,直到案发后才回来。”
冯坤一脸猝不及防,他似乎想要开口为自己和儿女解释几句,但沈舟云却摆了摆手示意小何继续说下去。
“都尉金勇之子、正八品校尉金铭与其妻秦宜宁。”
李星鹭扫视全场,将视线定格在一对手挽着手的男女身上——女人梳着妇人发髻、姿容端庄柔美,男人身材高大、颇为健硕,看上去倒是一对赏心悦目的佳偶。
“醉仙居舞伎蝉衣,醉仙居管事常誉。”
蝉衣仍穿着方才表演时的舞裙,但此刻她脸上却没有笑容,反而像程翩若一般显出几分清冷。
而小何口中的管事常誉竟然只是个年轻男子,他长相俊俏、加之身板挺得极直,比起圆滑世故的酒楼管事,他倒更像是在书院里进习的书生。
“还有……正九品提刑卫李星鹭。”
李星鹭耸了耸肩,她并不觉得难为情——她离席本是为了应程翩若的邀约,谁能料到会发展成如今的地步呢?
“最后一个,即是江州钟家的公子钟少英。”
闻言,原本闭上嘴的钟少英又忍不住了:“刚才所有人都看到,与程小姐在屏风后争执的是一个与她身量相仿、穿着裙装的女人,我们这些男人根本没有嫌疑!”
如此一来,矛头便被指向了方才名单里的四个女人。
“我家雅儿不会杀人的,她不可能是凶手……”
冯坤急忙为女儿开脱,但钟少英记恨他刚才故意指出自己是没有官职的白身,因而反驳道:“程家未获罪之前,冯小姐与程小姐可是闺中好友,既有联系,怎么就没有嫌疑呢?”
被他这么一说,在场众人的目光不由转向冯雅兰,这时,她哭得涕泪纵横的模样才被注意到。
“我姐姐至今与程小姐交好,她怎会杀害程小姐……”
这边冯知节也加入了与钟少英的争辩中,而另一边,醉仙居的管事常誉也对蝉衣展开了指控:“其实若论起与程小姐有仇怨之人,蝉衣姑娘你才是最有嫌疑的——原本你该被选为花魁,但是自从程小姐来到醉仙居,你不仅被抢走名气,还事事都被她压上一头。”
“我就为这个要杀了她吗?”
面对常誉的指控,蝉衣并不慌乱,她只是冷笑着反问了一句。
常誉的气势平白被她压低了半截,但他还是坚持道:“原本醉仙居的客人都是冲着看你的舞而来,如今却大多指名要看程小姐弹琴,你被抢走了客人,分到的钱就会变少……”
“为了赚多点钱,我就要杀掉程翩若?我要是有这个本事,我还干什么舞伎——与其做跳舞和杀人两份差事还只能赚一份钱,我不如直接去做杀手。”
蝉衣丝毫不顾其余人惊异的眼神,她说完杀手论之后,还对常誉嘲讽了一声:“你难道会因为花妈妈才是醉仙居大管事,她压了你这个龟公一头,你就杀了她吗?”
“我不是龟公!”
出乎意料地是,常誉对这个称呼的反应颇为激烈,他直接上前作势要掐住蝉衣的脖子报复她,但却被一旁的提刑卫及时拦下。
这波闹剧结束,下一出又很快上演。
钟少英光是揪着冯雅兰来挑衅太守冯坤还不满足,又开始攀扯起一直默不作声的金铭与秦宜宁夫妇:“金兄,你别光顾着看戏,你那档子事难道有谁不知道吗?”
李星鹭这一刻竟然莫名认可了钟少英的表演欲——光是听他攀咬其他人,她就能获知不少信息,甚至弄清楚一部分嫌疑人的杀人动机。
“钟少英!”
金铭咬牙切齿地出声警告,但钟少英显然不怕他:“亏得金兄你还自诩为大丈夫,怎么如今连自己纠缠程小姐的事情都不敢认?嫂夫人看着是温柔贤淑,但毕竟是裕王妃的妹妹,怎么也学到了她姐姐的几分狠辣,说不定就因为金兄的那些传闻,嫂夫人忍无可忍……”
“钟少英,你别欺人太甚了!”
金铭怒吼着打断了钟少英,而后直接走到他面前指着他鼻子骂道:“你污蔑我家夫人,究竟是因为你随口胡扯,还是你那位鲁王姐夫想要借此抹黑裕王妃、甚至裕王殿下!”
鲁王、裕王……看来沈舟云先前说的皇帝不允许宗室藩王插手江州事务也不尽然,皇帝是不允许藩王将官员举荐进江州官府,但他们却能借助姻亲关系与江州的世家官僚扯上关系。
李星鹭在心中暗叹一声,她只希望程翩若的死不会牵扯到太多派系之争,否则这桩案子就不仅仅是需要她们破案这么简单了。
钟少英和金铭接下来的争吵就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点了,于是李星鹭离开了纷争的中心,走向过道尽头的那扇屏风。
在灯火的照明下,这一回她发现了些许端倪——这扇屏风摆放的并不端正,它是朝着地面的方向有些许倾斜的。
李星鹭眨了眨眼,她脑海中忽然闪现了一点灵光。
她走到沈舟云身旁,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沈舟云听后没有多问,直接招来小孟。
“前辈,你可以帮我去看看一楼的尸体……”
小孟点了点头,顺着五楼的楼梯施展轻功飞快下至一楼,李星鹭趴在栏杆处观察他的动向,见到他从尸体上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立刻确定了自己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