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门吱呀地打开,谢谦闭上了眼。
是那家小姐的声音:
“他还没有醒么?大夫呢?去请了么?”
“姑娘,已经去叫了,张大夫马上就来。”
“嗯,要不,先给他洗洗,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是,姑娘。”
没人注意满面尘土的叫花子眉头微微蹙起,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下一阵无奈,这小姑娘,怎的如此热心?!
第5章 书生
两个小厮打了一大桶热水,把“叫花子”剥了衣裳丢进去,谢谦半点奈何不得,怕毒性发作,不能乱动,只得任他们折腾,两个小厮看着他健硕的身材,不禁感叹,自新帝登基后,风调雨顺,果真是太平盛世,连乞丐都能长得如此强壮。
趁两人外出抬热水之际,两个黑衣人从屋顶天窗处一跃而下,正是谢谦的贴身护卫,封文、封武兄弟,二人沿着谢谦留下的秘密记号,一路追踪到了这里。
他们暗自疑惑,不过是抓几个人的功夫,把受伤的大人留在破庙里,怎的就被弄到了这地方,眼见大人被扒光了挤在一个狭小的木桶里,不禁目瞪口呆:
“大人,您这是……”
谢谦早已听见他们的声响,他来这里的过程有些复杂,此刻没时间与他们细说,待他们走近,便睁开眼直接问道:
“解药呢?”
封文见自家大人没事,松了一口气,将两个小药瓶奉上:
“禀大人,除了领头的原东宫詹事乌海逃脱,其他人已经全部落网,正在审问。这是解药,一瓶口服,一瓶外用,已经找人试过了,大人请放心用。”
谢谦接过口服之药,一饮而尽,又将外用药搽在伤口,果觉一阵凉意渗入皮肤,呼吸顿时顺畅了许多,只是听见追了许久的主犯逃脱,不免眼眸凝着寒意,思索片刻,道:
“你们回去后,放出风声,就说我受了箭伤后,不知所踪。这些时日,我会暂时留在这间庄子,每日子时,你们过来找我。”
封武环顾四周,问道:“可是,此地,不知是否安全?”
谢谦睥睨他一眼,封文立马会意:
“属下立刻去查个清楚明白,再向大人禀报!”
见两人站着不动,谢谦挑眉:
“怎么还不去?”
二人对视一眼,封武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人需要属下帮忙洗么?”
见自家大人黑眸微黯,两道冷光斜扫过来,二人立马抱拳:
“不敢打扰大人,属下告退!”
待那两个小厮回来,早已没有了封文和封武的身影,二人看了看“叫花子”,想不到他泡了个热水澡,脸色竟好看了许多,好像也不发烧了,真是奇事。
温晚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听了绿禾的介绍,知道这里是一处田庄,管着周边大约有百来户的佃农交着租子,收成还算不错。
她又问了几句庄子的情况,心里盘算着,若是送信回通州,多久能到。
正好路过柴房,温晚见门开着,径直走了过去,庄子里的张大夫已经请来了,正在给叫花子把脉。
温晚凑近看了看,哪有什么叫花子?
那人洗干净了脸上的灰土,换了一身小厮的衣裳,却掩不住眉眼中的风神俊朗,棱角分明的白皙面庞上,浓墨般的剑眉,虽双目紧闭,却可见狭长的眼线垂着浓密的睫毛,英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一点也不像风吹日晒的乞丐,分明是一个俊俏书生。
温晚自小见的都是如外祖、舅父和几位表兄那样粗犷的武将,初次见这白面郎君,有些看愣了眼。
月出在旁拉了拉她的衣襟,她才反应过来,趁大家都不在意,轻咳了几声,问道:
“咳……,怎么样?他,没事吧?”
张大夫捋了捋花白的羊角须,又查看了一下伤口,说道:
“从脉象上看,只是有些肝火虚旺,其他一切都很好,伤口亦没有问题。”
“那,他为何一直昏迷?”
“或许是,饿的……”
此人的脉象强劲有力,健康得很,除了这个,张大夫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之前小厮说他浑身滚烫,此刻已恢复了正常,肩上看起来只是普通刀伤,伤口亦在愈合,实在看不出还有其他什么问题。
“小姐放心,我给他开一副药,再熬一碗米汤,喝了定会醒。”
“那行!”温晚想了想,吩咐小厮,“给他换一间屋子,让他好生休息。”
这个柴房,与他的气质到底有些不符,在没弄清楚他身份之前,还是莫要亏待了。
明日,等他醒了,再好好问问是什么人。
待她回到小院,夕落已经在那等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收拾着被褥,一脸愁绪。
刚才,她去找姚总管,只说想找个人为姑娘向通州的外祖母送个问安的信,却被姚总管支吾着拒绝,她已经猜到,必是姑老爷给姚总管的信中说了,不让姑娘的事透露给老太爷。
夕落原以为姚总管毕竟是温家的家仆,姑娘好歹算是个主子,总能通融一下帮个忙。想来也是自己太天真了,在姑老爷和姑娘之间,姚总管肯定是听姑老爷的,能好好安置她家姑娘已算是不错了。看来,想依靠姚总管把消息传到通州已经不可能了。
姑娘肯定不能离开,她和月出,又不能亲自去,这该如何是好呢?
正叹着气,却听见温晚回来的声音,夕落赶紧收起愁容,换上笑脸,道:
“姑娘回来了?今儿个累了一日,早些休息吧?”
温晚转了转脖颈,确实有些累了,懒懒地瘫在床榻上,又问道:
“姚总管何时帮我传信?”
夕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不敢告诉姑娘真相,今日姑老爷生了大气,怕她一时冲动,又做出什么事惹怒姑老爷,恐怕更加弄巧成拙,便说道:
“姑娘,今日刚来,姚总管那边有些忙碌,姑娘先好好睡一觉,明日,奴婢再去寻他。”
说着,夕落和月出为她放下床帐,就去了旁边的耳房休息。
温晚想着此事并不急在一时,暂时先放下了心事,况且又折腾了一整日,很快就入睡了,只是在梦里,似乎总会有那一张俊脸,挥之不去,说实话,她长那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子,若想不在意,也是难事。
谢谦被送到了一间收拾干净的小厢房,小厮很用心地给他熬了药,灌了进去,见他有清醒的征兆,又喂了一大碗米汤,才放心离去。
子时刚至,封文和封武便出现在谢谦的床前,二人打量了一番屋内,感叹着,这家主人还怪好的,不仅救了自家大人,还照顾周到妥帖,给了单独的一间屋子住着,若不是他们已打探清楚,还以为是有什么所图。
“打听好了?”
谢谦早听见他们二人的动静,掀了被子,起身问道。
拱卫司自成立以来,明卫暗卫遍布京都和各州府,最擅长的莫过于打探消息,捉拿人犯,要知道区区一个庄子的背景,轻而易举。
“禀大人,”封文抱拳回道,“这是吏部侍郎温从和家的田庄,那位救了您的大小姐,是温从和的长女,乃已逝的原配妻子万氏所生。万氏的父亲,是如今的通州参将万青山,万氏的兄长,是明远将军万丰田。”
“据属下所查,温从和乃蓟州人士,元盛十年的进士,先是做了两年知县,后到了吏部做主事和郎中,直到去年,才刚升了右侍郎。他出身普通农家,性格稳重谨慎,在朝中没有根基,为官也算小心翼翼,虽在吏部,却并未发现与废太子有往来。”
谢谦淡淡扫过二人一眼,道:
“那是自然,废太子怎么可能瞧上他一个小小的侍郎。他与那吏部尚书耿贤,关系如何?”
“属下仔细打探过了,耿贤是因为看重温从和的文章,才一路提拔了他,主要让他做些舞文弄墨之事,算不上心腹,恐怕,对废太子和耿贤之间的事知之甚少。”
“通州那边,可有不妥?”
“禀大人,万青山原本是蓟州参将,任职期间看上了书生温从和,把独女嫁给了他。此人只是个普通的武官,与京都并无联系。这位温家大小姐,自小是在通州万府长大的,直到前几日才接回京都。”
谢谦疑惑道:“那她为何,到这庄子里来?”
“听温府的下人议论,说是忤逆了温从和,被罚到这里的,大人若是想知道细节,属下再去打听。”
谢谦摆了摆手,道:
“不必了,既然温从和与万青山没有疑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可疑?”
谢谦辅佐新帝登基,创建拱卫司,就立下了拱卫戴玄铁面具的规矩,他自己为方便查案,亦以面具示人,故而知道他长相的人甚少,只要温、万两家无疑点,在这庄子里,他就不怕被人认出。
“乌海有下落了么?”
谢谦双手负于身后,背立着问道。
封文答道:
“属下已经加派人手去找,还没有消息。”
谢谦微微沉思,道:
“他曾是东宫詹事,废太子被关在天牢,你们觉得,他会做何打算?”
封文低头思索着,封武却在一旁不断地打量着自家大人,默默感慨:大人真是英武不凡,虽然身着小厮的粗布窄袖衣饰,却掩盖不了原本的潇洒风流,而且,他平日里见惯了戴着面具的大人,却没注意他竟然长得这样俊俏,哪里能和平日里冷酷狠戾的拱卫司督使当朝首辅大人联系在一起,倒像是戏本子里写的白面书生,连他一个男子都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直到谢谦转过身,幽冷的黑眸扫了过来,封武才蓦然一振:嗯,想多了,还是熟悉的森冷目光,还是熟悉的狠厉气息……
“莫非,他想去救废太子?”封文满脸的不可思议。
谢谦点点头:
“就按这个思路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属下明白!”封武也反应了过来,重新进入工作状态,与封文一同抱拳说道。
“好!圣上那边,暂时先瞒着我的消息,”谢谦想了想,说道,“废太子余孽未清,宫里有不少眼线。我的下落,只有你们二人知道即可,不光是宫里,拱卫司和首辅府,也不一定干净。”
谢谦行至窗台下的案桌旁,随手拿起一只瓷杯,轻轻用力,便捏成了碎片,声线沉厉:
“你们派人好好盯着,趁我不在的这段时日,正好清理一番!”
第6章 恩人
说来也怪,温晚回京都温府后总是睡不安稳,似乎是想着要起早给父亲请安,怕错过了时辰会被父亲责骂,故而不敢睡沉了,一有些动静就会醒。
可昨晚到了庄子上,却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连夜里做了什么梦都忘得一干二净,仿佛又回到了在通州时,睡到自然醒的日子。
温晚抻了个懒腰,觉得许久没有这般精神振奋了,月出和夕落早已备好了洗漱的水,为她梳洗换衣裳。
不多时,绿禾已经端来了早膳,月出揭开食盒一看,是粳米粥和两个馍馍及一碟小菜,外加了一个鸡蛋羹。
“就吃这个?”
她不禁皱了皱眉,全是素的,连荤腥都不见?
绿禾陪笑道:
“庄子里,姚总管和几个管事都是吃这些,姚总管怕姑娘吃不惯,还特地吩咐了给姑娘加一个蛋羹。”
敢情,这还算是好的?月出没好气地说道:
“可姑娘是主子,也跟着奴才们吃这些?”
绿禾恭恭敬敬地说道:
“姚总管特意吩咐奴婢告诉姑娘,老爷在信中嘱咐了,让姑娘来这里,是反省认错来的,不是为着享乐散心来的,要姑娘与庄子里的人同吃同住,方能知晓如今的荣华来之不易,才会明白老爷的苦心。老爷的吩咐,姚总管不得不从,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月出见她啰嗦一大堆,还教ⓌⓁ训起姑娘,气不打一处来,正想争辩几句,却被夕落拉住,对她摇了摇头,又对绿禾说道:
“有劳了,请回姚总管,姑娘在此必会好好反省,让他回老爷的话,请老爷放心。”
“是,奴婢告退,若是姑娘有别的吩咐,随时唤奴婢。”
看着绿禾远去的身影,月出气得叉腰嘟囔着:
“你们看看这丫头,还有那个姚总管,分明是不把姑娘放在眼里,太过分了,姑娘自从回了京都,总是受这些闲气!”
夕落劝住了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莫要再惹了不快,叫姑老爷知道了,给姑娘添麻烦。”
温晚倒是没心思在意这些,虽睡了个好觉,但此刻,她哪有什么胃口吃东西,一想到自己的婚事,不禁犯了愁。
她随意扒了几口粥,便要夕落陪着,亲自去寻姚总管,夕落只能将昨日姚总管的态度与她说了,老爷既瞒着通州那边私自换了婚事,自然嘱咐了姚总管,不会让她有与通州联系的机会,又劝道:
“姑娘,依奴婢看,姑娘先收敛些在此安稳住下,咱们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温晚忿忿不已,这算是什么父亲?十多年把她扔在通州不闻不问,好不容易接她回来,竟然为了自己的仕途,将她送去给个恶首辅做妾!
等她有机会回了通州,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也不要那个卖女求荣的父亲!
被温晚吩咐了好好照看着白面书生的小厮一大清早,就很尽责地给书生送去了早饭,推开门,发现书生已经清醒了过来。
他一脸茫然地打量着自己所住的屋子,看着推门而入的人,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请问阁下,这是哪里?为何,我,会在此处?”
小厮热情地放下了食盒,给他解释道:
“这位公子,这里是京郊的温家田庄,您昨儿个在城外的土地庙受伤昏迷,是我家大小姐救了您回来,又请了大夫给你看病熬药。”
“哦,原来如此,多谢府上救命之恩!”
那书生起身下了床,抱拳行了个礼。
小厮客气道:
“您先用饭吧,要谢的话,该谢谢我家大小姐。”
书生点点头:
“是这个理,那就有劳阁下,带我去吧。”
他得去找这位大小姐,想办法留在庄子里。
这书生确是识礼,急急忙忙喝了一碗粥之后,就央请小厮带他去见恩人,表示谢意。
大周朝民风开化,未出阁的女儿也不是一直待在闺房里不见生人,故而书生所请,理所当然。
小厮带着他一路走,一路给他大致介绍着:
“我家老爷是吏部侍郎温大人,这里是温府在京郊的庄子。”
来到了温晚住着的小院里,小厮让书生站在院子里的大枫树下候着,自己去寻两位侍女传话。
已到四月天气,枫叶新绿,枝叶繁茂,在日光下泛着晶莹的金光。
谢谦静立树下,突然头顶的树枝发出一声异响,他自幼学武,比普通人耳聪目明,听见这细微的悉挲声,他没有抬头细看,也知道是树上有人,总不会是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在此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