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老头子,能知道多少事啊。”他弱弱,一面担心乔成玉真生气江泊淮到时候要不高兴了,一面又觉得小年轻的事自己掺和不得,手忙脚乱。
叶竟思最迷茫,觉得他们话里有话,只可惜自己一句也听不懂,急得团团转,忍不住一只手一个,把乔成玉和李伯都拍了一下。
“你们打什么哑迷!你不是最听江泊淮的话了么?他又没说不能说,凭什么不能说——还有你,直接问就是了,反正江泊淮又不会对你动手!”
李伯被他结结实实拍了一下,头昏眼花,开始后悔不该给叶竟思送那么多补药了,看把孩子补过头的。
乔成玉攥紧的手指却忽然松开了,她吞咽了口口水,感受清风拂面的感觉,门槛前的风铃叮当作响——这也是乔成玉心仪的小院必不可少的一样东西。
她听见呼啸的风贯穿进来的声音,把一颗心重新填满,心脏鲜活地跳动起来,混杂着酸涩发胀的难受劲。
乔成玉听到自己说:“江泊淮呢?我要去找他。”
*
月落乌啼,夜幕下的林子显得更加阴森可怖,间或混着几道彻骨的寒风,每一步都在催促乔成玉扭头回去。
然而乔成玉偏不,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迈得步子很大,生怕迟了一刻。
空气中静静地蔓延着死寂,混着不知道什么树的气味,发出让人作呕地味道。
乔成玉屏息,照着李伯说的话,头也不回,脑子也不敢随便想掉什么,只是埋头朝前赶。
能将神明窥视的目光遮住,江泊淮真是在他们林子外设了一个好大的阵,然而这么大的阵,阵眼每旬就要变一次,而江泊淮每旬都要在里面找最不易被人察觉发现的阵眼。
“这样险的大阵,稍有不慎,便是连立阵的人都要折进去的。”
乔成玉忽然想起了李伯说的这句话,当时便心悸数阵,好不容易才压下慌乱的心绪,找人要了入阵的法子。
这阵法精妙,给人勾勒出重重幻境,多为引诱,像披着蜜糖的砒。霜,少为生死叵测的险境,催人万死。
好在她不需要观察四周,只需要凭手上的罗盘找江泊淮的位置,少了对四周的打量,阵法难以乱她心绪,前几道难关都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然而待的越久,手中罗盘越加失灵,乔成玉望着高速旋转的指针,有些心急,等了等定睛一看——行,罗盘报废了。
她没忍住,将东西摔在地上,嘟囔了句,发泄出来总算好受了些。
似乎是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阵法的迷雾朝她一步步靠近,乔成玉几乎感觉自己要陷进去了。透过一片雾气,仿佛能看到她的父母,敲着她的房门,喊她出来吃饭……
乔成玉使劲掐了把自己,摇摇头,把思绪挣扎出来,她深呼吸,控制住飘飞的想法,认真地思忖:江泊淮原先几次究竟是怎么找到她的。
他给自己下了咒了?不对,那应当在她出走的第一天就能发现自己的踪迹。
那就是有什么东西——她的手摸上腰际的芥子袋。
那枚蝴蝶簪子!她神色一凛,把东西拿出来,用灵力小心地调动着,果不其然,找出了藏在琉璃似的蝴蝶内部的一丝熟悉的属于江泊淮的灵力。
她不知道自己该喜还是该愁,喜得是总算有江泊淮的位置了,愁得是江泊淮怎么往定情信物里也塞这种东西啊!
不再多想,她靠着蝴蝶簪子内仅存的灵力,小心翼翼地顺着感应朝前走。
*
临近清晨,树叶与草木都积了点水雾,晨露顺着叶脉,很容易地就滑了下去,偶尔几点碰到江泊淮裸露在外的伤口,泛起一点痛,才叫人醒来。
他半边身子都还是麻的,动弹不得,只能轻微地倚靠着树干,手背擦上粗糙的树皮,疼痛的知觉告诉他,他还活着,这不是又一重幻境。
身上的血腥味有些大了,混在草木里也难掩,反而交融出一种更难闻的味道。
江泊淮很嫌弃自己的血腥味,想屏息不去闻它,然而轻微的呼吸都会牵扯到痛处,只好作罢。
他目光还有些涣散,聚不了焦,看什么都跟蒙了层纱似的。
头上也有伤,应当积攒了一些血块,脑袋重得很难抬起,江泊淮这样判断,过了好久才勉强抬起头看天。
他视觉里全是一片雾,眼睛碰到初升的太阳会被刺得忍不住眼尾发红。
没想到这么棘手,没给乔成玉留今日的早膳,不过那几个棉布娃娃应当会老实听江泊淮的话,给她送去。
痛意侵蚀大脑,过了好一会,江泊淮又迟钝地想到,刚刚动了阵眼,加上伤势有点严重,好像没有多余的灵力了,棉布娃娃恐怕活不过来了。
江泊淮不明白将自己魂魄分得七零八散的渡灵村村民,他们做的那些活物一点用处也没有。
但给乔成玉送早膳是有很大用处的。他几乎不需要思考的作出决断,艰难动作另外半边可以动的身子,手指凝出一缕灵力,将魂魄碎了一小块出去。
哪怕只是一小块残魂,也叫江泊淮顿了许久,停滞的灵力才一点点在体内流转,杯水车薪地填补那块空荡荡的魂魄。
他的脑袋于是终于卸了力气,无力地垂下去,看起来比那几个娃娃更像死物。
垂眸的余光中,江泊淮仿佛看到了什么,眸中不可置信般得闪过丁点狂喜,只能小幅度地抬眼朝远处看去。
乔成玉似乎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动向,拨开一片草木,扬起头看向他。
阳光刺得江泊淮眼睛有点发酸,他还是看不清东西,可乔成玉是他不用眼睛就能确认的存在。
他听到好像有蝴蝶扇动了翅膀,然后自己的心脏掀起巨大地风浪,几乎压不住底下的情绪,心脏一下一下,震耳欲聋。
第一次,幻境里的乔成玉和江泊淮说愿意考虑喜欢他,然后在他身后毫不犹豫的捅来一剑。
第四次,乔成玉说看透了江泊淮糜烂发臭的心肠,怨恨他,巴不得将他扒皮抽骨。
她哭着骂他,江泊淮觉得她哭起来也很好看,但是太伤心了,他不愿意叫乔成玉伤心,于是把手给她,望进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坦然大方地仿佛只是给乔成玉一块石头,他说“那你抽吧。”
第六次,乔成玉……
江泊淮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他将手背狠狠蹭了一下树皮,裸露出来的伤口被粗糙地树皮牵扯,奇异地竟然不痛。
江泊淮认命地想,看来这次也是幻境。
他又有点难过。
因为挑挑拣拣才发现浑身上下好像没一块好皮肉了,乔成玉要什么他都很难给得起。
第62章 兆头
乔成玉第一次见这么狼狈的江泊淮。
他喜欢穿浅色的衣服,被血污脏了之后就格外明显,一块块的血色遍布,发红发黑,叫人很想偏头不看。
发丝散了下来,几缕粘在他的脸上,黑得发亮显得他格外的面无血色,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人吹碎。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乔成玉,定在她的脸上,好像要连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乔成玉快步走上去,脑子里想了很多,第一句话却是和眼泪一起掉下来的。
“怎么把自己搞得那么惨。”
她埋怨。
湿意覆上江泊淮的手背,有一点发凉,好像把他也打湿了。
江泊淮目光沉沉,想要望进乔成玉的眼睛里,看到眼珠里的水汽的时候又将呼吸放缓,窒了窒,抬起另一只还能动的手,小心地替她擦拭眼泪。
他手指关节处的血已经凝固,碰到脸上有点粗粝的感觉。乔成玉克制住往后退的动作,定定地望着他。
乔成玉只需要站在江泊淮面前,就足够叫她缴械投降。和他无数次憧憬的幻境一样,乔成玉又一次没有犹豫地抱住了他。
似乎是怕碰到江泊淮身上的伤口,她尽量把动作放轻了一点。
这个拥抱仿佛一片羽毛,好像只是因为江泊淮真的真的很诚恳地请求才会降落在他身上。
江泊淮觉得自己即将被拉入深渊,因为一切都太梦幻了,叫人几乎沉溺于这一场虚假的幻境。
但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即将被拉入深渊,却又心甘情愿的沉沦。
*
出乎意料的,拥抱之后不是冰冷的刀尖,只似乎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拥抱,江泊淮有些疑惑,和乔成玉贴在一起脸颊传来温热的触感,鲜活而生机。
乔成玉怕压着他的伤口,只和人抱了一下就起身,试探着朝他伸出手,想拉他起来。
然而江泊淮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眼里翻涌着很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乔成玉等着他,手没收回去,执拗地摊在对方面前,静静地等着他握上来。
“乔乔。”江泊淮猝不及防地喊了一声。
还是不习惯叠词,乔成玉耳尖没忍住有点烫,她克制住伸手碰碰的冲动,清了清嗓子,也不等江泊淮了,毫不犹豫地伸手握住他的手。
江泊淮十指修长,手掌要比她的大,于是她只能握住他的手指,把他一根根的手指攥进温暖的掌心。
然后轻声开口:“我在。”
真实的、鲜活的乔成玉,不是幻觉也不是臆想。
然后心头漫上欣喜之后又是强烈的怯懦,江泊淮把手往回撤了一点,担心手上的血渍会把她弄脏,担心乔成玉会发现江泊淮原来不是无所不能的,更担心他发现自己干净温柔的皮囊下是多么可怖肮脏自私的一颗心。
乔成玉坚定地拽住他的指尖,没叫他成功把手缩回去,她定定地望着对方,有点不高兴似的:“怎么了!我难道是那种见你命悬一线不管不顾的人么?”
江泊淮于是不敢动作了,他垂下眼皮,遮住眼里的情绪,声音很轻却也很坚定地回答她:“不是。”
他当然知道不是。他的心上人有世间最美好的品质最善良的心肠,别说是江泊淮,哪怕是一只狸奴,她也绝不会置之不顾。
然后越清醒地知道,他就越跌入无边的茫然和恐慌。
因为江泊淮不是那样的人,他恐惧着,乔成玉有朝一日知道自己和他是多么的不同,发现她和叶竟思才是一路人,然后将他丢下。
江泊淮没有办法,乔成玉不一定需要他,可他的生命里一定要有乔成玉。
“江泊淮,你听好。”乔成玉扣着他的手指,调动周身的灵力,和从前无数次一样,企图将温暖一点点渡给他:“我来找你,因为我喜欢你,你要是听话,最后把事情全和我说了,要是不听话……”
乔成玉想了想,实在没想出什么惩罚。
事实上,乔成玉同样如履薄冰,在惶惶不安的情感中担心失衡。
她来自不一个时空,其实实在没有多少把握,属于这个世界的江泊淮会一直长久热烈地爱着自己。
她所知道的一切都蒙着雾,雾散了,乔成玉不确定江泊淮是不是还会在雾的那边等她。
江泊淮没有立即回答,他抿了抿唇,刚要说些什么。
周遭忽然狂风大作,卷起数不清的叶子,铺天盖地地朝他们压过来。
江泊淮眉头一蹙,拉着乔成玉的手腕使劲,把她拉下来,半边身子努力往前遮了下,挡在她的面前。
大雾将起,他手里的断剑只能堪堪抵住丁点雾气,更多的自缝隙压过来,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要将两人团团围住。
江泊淮眼尾被雾气压得泛红,不舒服地眯起来眼睛,偏过头,他竭力叫自己平静下来,用一种沉稳得不至于叫乔成玉畏惧的声音开口。
“都是幻境,你别怕。”
乔成玉其实想说自己没那么害怕,然而雾气和风都实在太大了,叫她张嘴就喝进一大口风,于是只好头点得飞快。
江泊淮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坏了,觉得乔成玉很想小兔子,很可爱,于是没忍住弯了弯唇,又安抚了她:“实在害怕就喊几次江泊淮吧,我会来接你出去的。”
乔成玉尚且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眼前忽然一片虚无,黑蒙蒙的,所有知觉都在消减,一点点的,逐渐感知不到江泊淮的存在。
……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虚无茫然的感觉才终于消退。
她使劲睁了睁眼,眼前从雾蒙蒙一点点清晰,发现自己可以看到了。她再掐了掐自己,很可惜,知觉还没有恢复。
乔成玉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婢女步子匆匆,艳阳高照的天,晒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
她这才有点明白,自己似乎和江泊淮分开了,进了两个不同的地方。
尚且搞不明白出去的方法,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个安全人少的地方,等江泊淮破了他那边的幻境把自己接出去。
乔成玉打定主意,刚准备离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是个小公子!快去告诉江老爷,江夫人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另一道更为熟悉而年轻的声音跟在后头:“老爷早就给小公子想好了名,小公子申时出生,宜合水,取泊淮二字。”
乔成玉猛然一惊,回头,果然看到喜气洋洋的稳婆,身侧站着李伯,隔着一道帘幕同里面的江夫人开口。
随着稳婆的报喜,周遭的侍女也跟着喜笑颜开,已经准备好找老爷要赏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