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处的光点时亮时灭,像扑烁的星子,叫人抓摸不透。
江泊淮垂眼,手指在指针上轻微拨弄了一下。
罗盘跟失序了似的,指针疯狂转动,从东南指西北,哪哪都待一会。
江泊淮满意了,把东西放回去,仰着头看天上的星星,等天亮。
幻境内的时间流速同外界的不一样,乔成玉觉得自己也没睡多久,就要天亮了。
朦胧的阳光扫在她眼皮上,有些刺眼,她不耐地皱了下眉,随即感受到强光好似变淡了一点,于是又迷迷蒙蒙地伴着不知道哪里来的霜雪味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日头已经高悬了不知多久,她浑身酸麻,动了下身子,披在身上的外袍随之滑动,卡在她臂弯处。
乔成玉低头,辨认出这是江泊淮的。
他人呢?
石洞内空空荡荡,除了她之外别无二人,洞中央的柴火已经熄了多时。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乔成玉紧张起来,连忙从地上站起,刚要跑出去找人,就看到要找的人自石洞外而入。
似乎没想到她那么早醒,江泊淮微不可查地诧异一瞬,马上反应过来同乔成玉问早。
“你昨晚睡了么?应该把我叫起来轮流守夜的……”乔成玉小声嘟囔,想着好歹体现下自己的价值,把外袍递给他:“你去做什么了?”
“无妨我不困。”江泊淮回。
地方太脏了睡不下。
“早上去洗漱了下。”他继续。
顺道看看叶竟思死了没。
乔成玉略微宽了点心,半跨出半步,看到外头的太阳,估算出差不多到了秘境开放的时间,于是喊上江泊淮一起往外走。
看得出来张术与孙全满昨夜应当不好过,出密林的路上,一片狼藉,地上间或着混了点被碾碎的灵果渣和烂叶碎,带上点血迹,走过去都要再三掂量才能下脚。
江泊淮的外袍再怎么不情愿也得穿上了,他走得谨慎,一路上眉头没有松开片刻。
乔成玉不小心踩到一块滑动的石头,一时不察,石头滑入一旁的泥泞,连带着溅了几滴混着血或者泥的污水飞到江泊淮衣摆下。
“你真的不会去尘诀么?”江泊淮望着那块污渍,到底没忍住。
乔成玉也很无辜。她调用了脑子里所有的法诀,愣是没找到半点相关信息。
想必是乔大小姐出门八百个下手,根本不用操心衣服脏了怎么办的事。
她仗着江泊淮是一介凡人,闭闭眼,骗人:“你不知道,这去尘诀可是很难的法诀,还有同门弟子,连御剑都学会了,这个还使不出呢。”
江泊淮不知道有没被她骗到,望着她的神情难辨,最后似笑非笑:“是么?”
乔成玉表达自己坚定的决心:“今日回去我就学。”
江泊淮怔忪片刻,好像没反应过来,慢半拍地将头转到一边:“好。”
好?好什么好?乔成玉听到人的回答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老实说,江泊淮脏不脏和她也没太大关系。
乔成玉发觉自己上了自己的套,不自觉揪旁边的叶子走神。心里两个小人打架,其中一个倒是冠冕堂堂,说服她就算为了报答今早借外衣的恩情,反正去尘诀又不难。
她想的入神,一脚踏进柔软的泥泞尚且不知,直到被江泊淮拉着衣领拽出来了点。
“当心。”他低头看她脚下。
乔成玉于是也顺着看过去。
底下的东西委实不能算尸体了,密林多是凶猛的野兽,肉弱强食是动物的天性。那只应当是较柔顺的妖兽,被其他妖兽捕食,死相凄惨,内脏全翻出来,几乎不成完整了,连同几根骨头一并翻出来。
一股腥臭味涌入鼻腔。
“啊——”乔成玉猛得发声,一头撞进江泊淮的怀里。
知道了临醒之时闻到的霜雪味是哪来的了。
江泊淮被她撞了一下,身形半点没晃,片刻之后才迟钝地摇晃了下,连退了好几步,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咳嗽声。
乔成玉头一点也不敢继续看那可怖的尸体,一边想着自己的脚方才就这么踩上了它穿肠破肚的尸体上——她的脚已经不干净了!一边又想自己这一下是不是把江泊淮撞得又病了点?
脑子乱哄哄的,粘成一团浆糊。
乔成玉最后宣布。
一定要学去尘诀!
她欲哭无泪,垂着头就拉着江泊淮绕道而行,侧身绕过几棵繁木,远远地已经望不见刚刚那块地方了,这才松口气。
*
秘境的出口开得正正好,就在乔成玉落脚的那块荒漠附近,他们到时已经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全是准备出去的同门。
乔成玉简单扫了一下人群,见不少人脸上都面露喜色,微微松了心。
出去秘境最怕的就是一人独大,既然其他同门都收获匪浅,乔成玉也不担心自己拿了那一株玉珠芝招人嫉恨了。
只是她再一拧头,忽然在某个小角落发现了个眼熟的身影,刚要定睛仔细看看,视线忽然被人遮住。
乔成玉常常想问江泊淮是不是在雪天出生的。
他的身上似乎自带一股霜雪味,不像是熏了什么香,倒像是天生的,身上的体温也经常寒凉,刚刚撞进他怀里的时候,恍然间叫乔成玉以为抱了一捧雪。
他的掌心严严实实地盖在乔成玉眼皮上,随着她频率很快的眨眼而颤了下手指。
掌心的触感陌生而奇妙,让江泊淮想到了他年幼时愿意停在自己指尖上的蝴蝶。
蝶翼一颤一颤时,也像她眼睫这样。
然而蝴蝶会死,经年之后,再也没有一只蝴蝶愿意为他停留了。
孙全满人心不足蛇吞象,昨夜为了那棵“灵植”拼死也要同妖兽争斗,差点把命搭进去,索性路过的师兄师姐帮衬了一把,才堪堪虎口脱险。
可是他的一条手臂也已经伤势惨重。
鲜血淋漓了半晚上,用再多的止血粉也堵不住,此时脏污一片,带着血凝结的止血粉,一缕一缕地附着在血肉上。
那凶兽爪子厉害,一爪下去叫他半边手臂差点废掉,露出一点森森白骨,叫人不忍直视。
围在他身侧的同门纷纷给他腾了一个圈,缩脖子耸肩膀,皆不敢看。
“怎么了?”乔成玉低声问他,声音压的很轻,眼睫也在努力控制不要过度的眨动。
江泊淮没有回话。
事实上,是直觉先一步快上了理智,江泊淮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手就已经盖上去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想,可能是因为乔成玉说要学去尘诀。
乔成玉没得到回应,心里犯嘀咕,不能视物导致地其他知觉异常灵敏,透过霜雪,似乎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她小心翼翼地扒拉了一下江泊淮的手指。
从夹缝里依稀能看到远处站着的孙全满,他浑身上下难有一块好肉,露出的白骨森森,像地狱里上来的骷髅,一双眼恶毒地望着她。
乔成玉心下一窒,默默地把江泊淮的手扒拉回去,还顺道用自己的也盖上了一层。
“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她不解,小声嘟囔:“假的也要抢回来么?”
“什么假的?”江泊淮听到她絮絮的说话,收回手,弯了一双眼,弯下腰低声问。
见左右无人,乔成玉才敢接着说下去,只是声音依旧很轻:“昨天他们抢的那个!是我用幻术捏的假的。”
江泊淮眉眼略微扬起,细碎的阳光照在他眼睫上,折射出碎金的光,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一如既往沉静地回答:“你想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乔成玉拧着眉琢磨了一下,以为他是在嘲讽孙全满贪欲过大太不谨慎也就没多说些什么了。
片刻之后,刚刚安静的人群又热闹起来,围在中间的弟子纷纷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空出一条道,间或带着几句窃窃私语。
嚯,好大的排场。
乔成玉想,也跟着探头出去,想看看是谁。
叶竟思从众人空出的路走过。
他身上的袍子已经脏污得辨别不出原本的颜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附着在衣物、发丝上。叶竟思眉目敛起,身上隐隐有黑气涌动,看起来煞气很重的模样。
察觉到什么,他往这头看了一眼。
乔成玉顿了顿,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了头,这幅模样,难不成遇上什么危难黑化了?他黑化了我还怎么拯救他啊?不对,他怎么黑化的?
“在想什么?”江泊淮收回视线,看向一脸凝重的乔成玉。
“在想叶竟思怎么弄得这么惨。”乔成玉没过脑子,坦然回答。
“实力不济吧。”江泊淮很轻地开口,叫乔成玉辨别不出他语气里的嘲意是不是真的。
而后他接着:“叶竟想。”
“啊?”乔成玉注意马上转移:“什么意思?”
眼睛弯成月牙状,江泊淮笑得真诚且无辜,他朝叶竟思的方向点了点头:“喏,他说要改个名。”
第12章 学人精
试炼圆满结束,受伤的弟子全送去回春峰救治,偌大个峰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乔成玉把江泊淮骗回去,自己去回春峰转了一圈。顺手牵羊拿了几颗治外伤的灵丹妙药,自觉自己朝任务又走了一大步,高高兴兴地给叶竟思送温暖去了。
意料之外,叶竟思人不在峰上。乔成玉正想着,这么大一个人,还受了伤,能跑到哪去,就有个小弟子跑了一路来找她,说掌门和其余长老在议事厅找她。
人到了议事厅,找了半下午的人也终于找到了。
叶竟思立在一旁,顶上是几个素日里不常见的长老,看样子像在刚刚商量完事的样子。
乔成玉往叶竟思那边看了几眼,心里揣测叫他和她过来是为了什么。
衡心长老先开口打破寂静:“成玉,秘境之中你可曾发现什么异样?”
听她这话,乔成玉隐约能猜出一点了。
叶竟思伤势不浅,且身上负伤,一身煞气,秘境出来之后必然会遭到其余长老的询问。
乔成玉心里揣测有没有可以说的,又觉得什么都可以说,毕竟自己是真的不知道——早知道来之前问问江泊淮那团奇怪的黑气了。
“弟子尚未察觉有何异样,不过听人说过秘境开启后不久,一团黑气侵袭,卷了几人进秘境,可我在秘境好端端的,这团黑气想必是冲叶师兄去的。”
掌门略点几下头,一页信件在指尖碎了个干干净净。他朝底下往了一眼,终究是叹了口气:“竟思,你入门十年载未曾归过家了,回去看看吧。”
叶竟思眸中动容,似乎想到了什么,马上领命,扭头退出大殿。
打什么哑迷!乔成玉心里跟小猫挠似的,好奇得不得了,视线追随着叶竟思一同出去,直到被衡心长老叫回神:“看什么呢,你也下去吧。”
乔成玉笑笑,上前几步,小声讨好:“师父,我能一道去么?”
衡心长老眉头一皱,掌心拍在乔成玉手背上:“你上次的思过书写完了么?罚抄抄完了么?”
乔成玉不敢吭声,心里默念:问你呢江泊淮!抄完了么!
“唉。”她挥挥手,把乔成玉退下:“洛邑不太平,你叶师兄去处理的是家事,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
乔成玉心说不行啊,她要是不跟叶竟思回这一趟家,保不齐自己就回不了家了。
她知道不能从衡心长老这边攻克了,面上老老实实答应了,实际上跑出了大殿就去追叶竟思了。
谁知叶竟思压根没走远,就站在殿外的一处小角落鬼鬼祟祟地狗着身子,等她出来。
见她出来了,叶竟思手指动了动,和人对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地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密谈。
真是好大的胜利,反派做事前也知道找她做队友了。乔成玉感天动地,颇有种后天就可以美美回家的错觉。
“劳烦乔师妹替我问问,江公子后几日有没空与一道去趟洛邑。”叶竟思深思熟虑后,慎重问道。
乔成玉:……啊?
“不问。”乔成玉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把头一抬,作势要走:“除非……”
叶竟思心肝疼,含泪:“你是不是又要我什么法宝?我真不多了,我们剑修很穷的。”
乔成玉想到自己前几日为做个剑鞘,花出的几百灵石,深有同感,也含泪了。
但告诉了他个好消息:“不是,我只是想说,那我也要一同去。”
“你去能帮什么忙?”叶竟思上上下下打量她:“师妹在金丹之路上还有得蹉跎呢。”
“江泊淮就能帮忙了么?”乔成玉气得要骂人,把玉珠芝往袖中塞了塞。
拿回去擦本命剑也不要给叶竟思了!
叶竟思罕见的沉默了。
秘境的妖怪是冲他来的,也是在杀死它之后,叶竟思罕见地发现了它身上烙的魂印。
是叶家的。
他颇在意江泊淮那句“我知道了”,看到魂印的那一刻,他就已然知道了,这件事只有江泊淮最清楚。
加上江泊淮叵测的修为和身份,叫他不得不有求于人。
可是这事不能叫乔成玉知道。
人还是要活着才有盼头,叶竟思沉重地想,艰难地开口:“那行吧。”
大功告成,乔成玉眼睛发亮,也无论叶竟思究竟想要江泊淮的助力还是她的。
自古以来什么夫妇合体,夫唱妇随,求江泊淮不就是求她么。她想的豁达,一口答应了叶竟思,回去说服江泊淮了。
*
院子里冷清清的,空寂得很。
乔成玉叫了几声,没得到江泊淮的反应,刚要推门进去忽然听见院门呼啦呼啦的动静。
江泊淮推门进来。
“我原以为你在。”乔成玉解释,跳下台阶,想问他去做什么了,又担心被江泊淮反将一局,又止住了。
作为现代人,乔成玉觉得自己看了那么多谈判技巧,总有用的上的日子。于是摇摇手指头,假装随口一提:“过几日我要去趟洛邑。”
“去洛邑做什么?”手指摇得人眼花,江泊淮把她的胳膊拉开了,假装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绕过她往里屋里去。
和想象中怎么不一样?!
江泊淮不是连秘境也要跟着去的么?去洛邑怎么不跟了?!
乔成玉心急如焚,担心他真不在意,马上追了上去。
“我这一去好多天。”她跟小尾巴似的粘在江泊淮身后。
“啊这样。”江泊淮回过头看她。
对对,然后呢。乔成玉满脸希翼。
江泊淮轻微地弯了眼睛,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你出门在外保重身体。”
乔成玉:…………
她抓头发,也不管什么谈判的技巧了,干脆利落问:“你和我一起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