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和姚静此时也顾不得周璋的冷脸,这位就从来没有个笑模样,两人已经习惯了。
等接过去一看,陈良和姚静倒吸一口凉气,对视一眼,均发现对方眼底的汹涌。
不好,事情大条了。
周璋给两人的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两位钦差都忍不住面露惊愕。
原来,这一沓厚厚的特殊纸张,是一份又一份的盐引存根。
本朝对于盐业经营有明确规定,只有官家和符合朝廷要求的商人才能凭盐引到盐场领盐贩卖。
而商人想要获得盐引,无非是两种途径。一者是纳课,即向朝廷交钱,凭此获得盐引。二者便是向边关输粮,以输粮多少来决定可以换取的盐引有多少,按数换取,此为开中法。
每省的盐引有固定数额,掌握在各个封疆大吏手中。比如江苏一省,盐引就由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分别掌管,漕运总督总理地方,对盐务只有过问权,或者向朝廷奏请开中,并无实际管辖权。
此外还有巡盐御史等监察官,对盐务有监督职能,但也不参与盐业经营。
而周璋拿出来的这一沓票据之所以让陈良和姚静大惊失色,就是因为这厚厚一沓都是所谓的盐引存根,即官府向商人发放的贩盐许可。
而且这些都是经由开中法所开具的盐引票据,和一般通过白银纳课所领取的盐引有所区别。
姚静略看一看就发现不对,他手上的盐引存根最早可以追溯到崇元二十四年,也就是李巡抚刚任两淮盐运使的那一年。
在户部做过几年郎中的陈良更清楚,崇元二十年之后,各省向边关输粮,边关积粮盈溢,已经少有实行开中法所开具的盐引流通。
也就是说,这个匣子里的盐引完全是空头支票!边关根本没有接收到这些盐引上所记载的,任何一个商人向边关输送的哪怕一粒粮食!
那这些盐引是如何发到这些商人手中的呢?三人望向李夫人投缳自尽的居所,答案不言自明。
“这是大案…这是大案!我们三人要联名上奏!”陈良颇为激动,他本就是风宪官,又做过户部郎中,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
周璋对盐引发放其实是不懂的,不过他在书架后的暗格里拿出那个匣子后,巡抚夫人失魂落魄地离开,这让周璋有了一丝防备,将这个匣子贴身放着,这才没有被人趁乱夺去。
而即使不了解本朝盐法的的人也能看到,这匣子的盐引之多,已经超过朝廷给民间颁发的盐引数额。本朝盐业官营,商人贩盐不过占了十之三四,大头都在朝廷手上捏着。
除去这些外,另外掌握一部分盐引的,则是圣人特别恩赐的一些宗室。比如圣人的异母妹,舞阳长公主。再比如开国就流传下来,永不降封的太·祖嫡出一脉的几位亲王,端王、定王、安王。
陈良与姚静对视一眼,一致转向周璋,异口同声道,“此事兹事体大,还请指挥使领衔,我等一同上奏。”这却不是两人推诿,而是周璋本就是主管官,这件事本就该他来领头上奏。
周璋肃容道,“莫敢不从。”周璋做官的经验很少,这时候看两位前辈如此,周璋也心知其中厉害。其实周璋也知道这两位指使自己去布政使家是为什么,只是他年纪确实轻轻,又没有办过实务,难免不能服ῳ*Ɩ 人。再说也本是应该的,周璋并不埋怨,对陈良和姚静也很尊敬,两人也能感觉出周璋的态度,所以才会在有些时候不吝提点。
“这已经不是你我可以插手的事了。”陈良一脸后怕,要是他们三人一开始就去巡抚衙门,而不是分头行动的话,现在指不定就在“分头”行动。
陈良此时不合时宜地想到,若这件事了,周璋作为主管官,圣人又对他一向有愧,说不得先前被蒋阁老压下去的锦衣卫右都督,便能再提一提了。
还有夏秉言,经此一役名声大噪,青云路只在眼前。陈良心里有些羡慕,若是他发现了巡抚和布政使之间往从过密,是不是这泼天的富贵就要落到他头上了?
任谁也没想到,原来一桩镜花水月的科举舞弊案没有让李巡抚这位封疆大吏伤筋动骨,反而是这一匣子可以追溯到十二年前的盐引存根能要了他全家的命。
只怕从此之后,各道御史就会跟打了鸡血一样,盯紧了各个地方官。
不成想自湖广贪墨案一事后,还会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案发生。
其实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李巡抚科举时,家中尚不算贫,但也绝不能说富。勉强供他考到进士,已经掏空了大半个家底。所幸李巡抚会做官,本朝官员俸禄又十分优厚,不过三五年间,便把因读书考举落下的亏空补齐,还略有些盈余。
但就算李巡抚为官多年,在江南置办这样大一座宅院,只怕没个一二百万是不成的。亭台楼阁样样齐备,假山怪石横列其中,小桥流水鳞次栉比。
巡抚夫人先前办的那场花宴,光一株便耗费了近百两之多。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陆氏对李巡抚为官前的经历并不清楚,还以为他和自家一样出身大族,对这些只能说是小巧的物件儿并不上心。
未成想因为一桩弹劾案,这才把这陈年冰山的一角给显露出来。
陈良和姚静只觉得现在后脖颈都在冒凉气,幸好周璋是带着兵来的,不然三人能不能走出这座精巧的园林都不好说。
似是想起什么,姚静颤声问道,“这件事里,布政使和按察使可曾参与?”
“说不好……”陈良答道,他现在就刚到任不到一年的漕运总督都怀疑起来,听说李巡抚夫人好像有意和王总督家结亲。原来没有当一回事,现在想起,陈良恨不得抽当时的自己几个大嘴巴,让你不上心!这回要是栽在江南,可怎么去见老陈家的列祖列宗呦!
周璋却道,“我看不至如此?”语气有些不确定,但又有几分肯定。
“怎么说?”陈良、姚静一齐看向他,目光炯亮。
顶着两位前辈亮得吓人的目光,周璋平静道,“我在布政使的书房看过,并未发现和盐引有关的文书或存根,也没有发现有暗格存在。”周璋在这些事上有不一般的天赋,至少锦衣卫里找不出一个比他还会藏东西的人。或许是和年少时的经历有关,陈良和姚静都很默契地没有去问周璋,他是如何这般笃定的。
不过让两人嘴角一抽的是,周璋还真去翻了布政使的书房。那可是阁老的儿子,太傅的女婿呦!
“至于按察使,要是真牵扯其中,能给我这些精兵吗?”周璋一指身边的兵士,那些兵士在听到盐引、大案时,就已经缩到墙角低着头。此时听到指挥使提起他们,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一样,这位大爷呦,怎么长了这样一张嘴!
一码归一码,刘按察使还真没有敷衍周璋,给他的兵士俱是精兵,一个个光站起来就足够唬人了。马也是好马,毛皮光亮,脚力强劲。不然周璋不会在日落前赶到李巡抚家里,说不准第二天巡抚夫人知道消息,这些东西就找不着了。
这时候丫鬟找来伤药,看着和之前不一样的气氛,战战兢兢走到近前,连脸都不敢抬,颤巍巍递给周璋,“大人…伤药来了…”
周璋接过伤药,和气道谢,虽然还是冷冰冰的语气,但并没有为难丫鬟,而是让她退下了。
“指挥使的意思,这两位尽可以放心?”紧张劲儿过去,两位官场老油子的混劲儿又上来了。
周璋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然后给自己抹伤药。
陈良、姚静闻言松了一大口气,他们也知道这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可有了周璋的话,两人无疑安定许多。
在周璋涂药的当口儿,陈良和姚静细细打量了一下李巡抚为家眷置办的宅子。这一看不打紧,两人心里俱是一叹。
李巡抚,只怕是活不成了。
这样大的宅子,便是只有盐引一案,便能把李巡抚全家抄家问斩。也不必去管他之前有没有科举舞弊,反正这个罪名一旦落实,那指定是活不成了。
要是圣人还和十年前一样,说不得还要夷三族。李巡抚这些年发迹起来,投奔他的族人可不少。真要挨个儿杀起来,只怕菜市口能看好几天热闹。
其实官员有些灰色收入,大家都心知肚明。圣人给的俸禄再高,人总是有私心的,这山望着那山高。总想着自己再拿点儿,家里人就能多花点儿,打个金钗,勒条不违制的玉带,孝顺长辈,关爱小辈,自家也过得宽裕。
李巡抚家就是这么个情况,家中三个姐姐节衣缩食,供他考出个进士。如今双亲早已过世,几个姐姐又早已成家,不能跟来享福。李巡抚就把几个侄儿一齐带到任上,又是安排差事,又是照管亲事。原来小时候一月就吃几天肉,这时节早就腰缠万贯,锦衣玉食起来。
李家靠着李巡抚骤然而起,富贵擅一隅,也将会随着李巡抚事败,而落得一场空。
陈良、姚静注视着这偌大的园林,也不知会便宜了谁去。
周璋涂完药,便和两位前辈商议,这份奏疏该如何写,如何送。是发八百里急递,还是照常文书。圣人如今年纪大了,听见八百里急递会不会背过气去?
还是陈良拍板道,“就用八百里急递,也好让圣人有个准备。”天知道圣人要是将这封奏疏当寻常文书打开,见到里面内容要是背过气去,那才是他们的罪过呢。
姚静和周璋一致同意,这时候三人有商有量起来。不久之后,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发往京城。
《国朝纂要实录》——崇元三十八年十月,两淮盐引案发。
第31章 受罪
周璋从白府离开后, 陆氏留亦安几人在景然堂用了晚膳。亦安让绿漪给大厨房传话,九姑娘的晚膳也摆在景然堂。
看见亦顺被赵妈妈抱在怀里,而赵妈妈站在亦安身边后, 陆氏并没有询问为什么, 而是吩咐蔷薇,让大厨房给每位姑娘单加一个甜酪来。这就是变相认同了亦安的话, 并将此事盖棺论定, 可见对亦安是极大的信任了。
陆氏可以不问,但亦安不能不说。在晚膳没上来之前, 亦安轻描淡写地告诉陆氏,江姨娘让前来勘察的兵丁给吓着了。周璋虽然带着兵丁入府, 但并没有进入哪一个姑娘和姨娘的院子。更何况江姨娘的听涛轩和景然堂距离那么远,兵丁闯进她的院子显然是不可能的。
亦安无疑是给江姨娘说了好话,这也是看在亦顺的面子上。不然这样拎不清的妾室, 再抄上一个月的书都是少的。
时下各家主母很少以发卖作为惩罚妾室的手段,这并不是说这种行为没有, 而是太不划算。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 自己会因为发卖妾室而被御史弹劾。
除非是极其不像话的妾室,不然大多数主母都会留一份体面。要么就是暗地里搞死,面上也要做足了。
陆氏连惩罚江姨娘抄书的心情都没有,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科举舞弊,这件事仿佛一只抬起的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落到地上, 让人时时刻刻为它悬心。
江姨娘很幸运地躲过一劫,就连亦顺也在晚膳后被送回听涛轩。不过亦安让赵妈妈给江姨娘带话, 要是她还这样不着四六,身为亦顺的姐姐, 她可就要出手管一管了。
陆氏并不限制姑娘们,这才是亦安说这个话的底气所在。要是江姨娘真不像话,亦安出手代管,陆氏也是乐见其成的。
晚间散了头发,亦安躺在摇椅上,绿澜拿陆氏赏的珍珠粉给她敷在脸上。
“姑娘生得本就白些,用了这粉,反倒看不出之前的白了。”话是这样说,可绿澜手上的动作没停,珍珠粉是养颜美容的,也只有陆氏这样的家底,能拿出这么多珍珠来给姑娘们做粉用。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要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亦安语气淡淡,她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富贵且安全,不用提心吊胆地享受好东西。老是处在忧虑的环境中,那可是会折寿的。
“姑娘总是能讲出几分大道理来。”绿澜笑着给亦安敷粉,一边暗自庆幸姑娘没有留九姑娘留宿,不然夫人赏的好东西岂不是又要匀一份给九姑娘。
亦顺这个年纪用不上珍珠粉,绿澜的担心有些多余了。
亦安也到了可以着意打扮的年纪,即使她自己没有这么觉得。
绿澜的动作很麻利,很快亦安就感觉面上一片晶莹。
屋内焚着栀子香,悠悠然一片岁月静好。
带着几分不可捉摸的困意,亦安一夜好梦。而这份清净,只持续到第二天她去给陆氏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