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玉珩是玉珩,衡昱是衡昱。
玉珩能在归云峰说一不二,是因为他是归云峰峰主。
而衡昱,不过是一个初入归云峰的弟子。
他敢当众提出如此建议,云和也只能称一声他的胆量惊人了。
不过自今日起,衡昱和普通弟子们的关系恐怕不会太和谐。
玉珩依然直视着云和的眼睛,仿佛不等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就不会放弃。
云和有些无奈。
少年人大多心高气傲,若是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直接驳回衡昱的提议,不太好看。
云和一挥衣袖,一座投票器拔地而起,立于路边。
“此事关注所有归云峰弟子,不能只听一人所言,不如投票决定。想要弟子舍维持现状的,投蓝筹,想要恢复从前模样的,投红筹。截至明日午时,按照票多一方执行。”
话音落下,玉珩毫不犹豫地径直上前,投入一枚红筹。
其余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次上前,开始投入蓝筹。
蓝筹越来越多,唯有一枚孤零零的红筹躺在角落,就像此刻孤身站在道路左侧的衡昱。
云和摇摇头。
大家都说,玉珩能够证道飞升,是因为意志坚定,从不为外物所移。
这性子,在修道上或许能比旁人走得更远。
但在日常生活中,却常常让身边的人为难,毕竟谁也没有办法轻易改变他的想法。
或许天才,都是如此。
云和一步步朝归云峰山顶走去。
看似每一步都慢慢悠悠,却眨眼消失在弟子们的视线中。
玉珩望着云和消失的方向,有一瞬间的迷茫。
云和,也不赞同他吗?
但他分明记得,过去的每一次,云和都会笑着接纳他的提议。
现在,为什么不一样了呢?
隔日午时。
红筹的数量仍旧没有增加。
云和撤下投票器,朗声宣布:“弟子舍,维持现状。”
前来围观结果的弟子们发出一声欢呼,接着各自散去。
云和看着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衡昱,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好歹是自己第一次收的弟子,还是开解一二吧。
玉珩那个老顽固她劝不动,这个小的总能劝上一劝。
云和走到玉珩身侧,温声道:“你知道为什么,没人站在你这一边吗?”
玉珩抿了抿唇,“好逸恶劳是人的天性。”
云和哑然。
玉珩其实不在意普通弟子的想法,他在意的是云和。
他凝视着云和的眼睛,“师尊也觉得我错了吗?”
云和失笑,“这件事,不能说对错。”
玉珩不解,“为何?”
云和耐心道:“世人皆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不赞同。”
“人活着,不是为了吃苦的。”
“修行,也不等于吃苦。”
“若我能更舒服地让弟子们自在修行,又何乐而不为呢?”
玉珩表示不赞同,“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日他们贪图一时安逸,日后还如何耐得住修行之苦?长此以往,将再无寸进。”
云和认真道:“不对,为了保住这份安逸,以及获得更大的安逸。努力的人会更加努力,而不愿努力的人不论有没有这份安逸,都会被自然淘汰。”
见玉珩还想反驳,云和直接以自己举例,直白道:“比如我,我想要享乐,我贪图道尊的地位,以及这个身份能获得的资源,财富,尊重。所以我努力修行,直至大乘。”
“你会说我这么做不对吗?”
玉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脑子嗡嗡的。
云和从未和他说过这种话。
他一直以为云和努力修炼,是和他一样,为了证道,为了飞升。为了去更高的地方,见天地,见众生。
云和见衡昱一副受到巨大冲击,缓不过神来的模样,安抚道:“你先自己想想吧。”
“等等。”
玉珩见云和要走,赶紧出声挽留。
云和驻足,“还有什么问题吗?”
玉珩哑声道:“师尊,那您一直没有飞升……”
云和的真心话冒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衡昱迟早要和玉珩见面,要是她的真实想法被玉珩知道了,他该不会下界来逮人吧?
想到这,云和当即打了一个激灵。
云和打哈哈道:“飞升这事,看得是缘分。”
“缘分没到,自然不能飞升。”
云和说完,就脚不沾地地飞快闪人了。
不能再聊了,再聊下去真要说漏嘴了。
玉珩又一次注视着云和的背影,眼底似有暗潮汹涌。
如果他真是初入宗门的小弟子,自然会被云和的话骗过去。
但他曾和云和一起相处了那么多年。
他了解云和,就像云和了解他。
他知道。
云和,在说谎。
第9章
云和本以为经此一事,衡昱多少要消沉两日,却不想他心态好得很,每日独来独往,照常去道法堂上课,或去道场修行,或去藏经阁翻阅典籍。
不管其他弟子偷偷议论什么,他都不为所动。
稳重得像个千年老妖怪。
云和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心性,倒是我小看了他。”
一旁的吉春正在专心给五千块梳毛,不知道是不是天热了,五千块最近掉的毛越来越多了。
他手上的小玉梳一顿,抬头茫然道:“道尊,您说什么?”
云和摇头道:“没什么。”
五千块正舒服得直哼哼,见吉春手上动作一停,不满地“鹅”了一声。
吉春连忙继续梳毛,“小祖宗,别叫唤。”
云和看着五千块扬起漫天碎毛,鼻子不免有点痒痒。
她揉了揉鼻尖,对着五千块语重心长道:“你要是掉成一只秃毛鹅,鹭鹤迟早得跟一万块跑咯。”
五千块浑身一僵,发出一声惊恐地尖叫,扑棱着就往外飞。
它得去问问鹭鹤,要是自己没了毛,还爱不爱它。
云和见状,乐不可支地笑倒在摇椅里。
吉春眼看着五千块落荒而逃,无奈道:“道尊,今日的毛还没梳完呢。”
云和摆摆手,“不碍事,你不给它梳,鹭鹤也会帮它啄羽毛。”
吉春一滞,差点忘了,五千块现在是有伴的鹅了,不缺梳毛的。
吉春莫名有些落寂,默默收了玉梳和一地散落的鹅毛。
云和百无聊赖地翻了翻手里的话本,这个月新出的话本都看完了,新刊还得等上好一阵子,找点什么事打发时间呢?
云和忍不住拿出传讯玉符,陆季白还没回她消息。
她开始给其他峰的真人传讯——
“玉宿,你有没有空,帮我算一卦,今日宜做什么?”
玉宿正在教徒弟。
宗门大比近在眼前,观星峰近年来的成绩一直平平无奇,他得给这些弟子们下点猛药了。
看到云和的讯息,玉宿不禁“啧”了一声。
云和的日子那么舒服,还不是因为归云峰的弟子争气。
玉宿再看看自己那几个不争气的弟子,心情更差了,随手回复:“今日宜教徒。”
云和太闲了,就得给她找点事情做。
他就不信了,哪个师尊能在教弟子的时候不来气。
云和看着玉宿的回复,怀疑地摸了摸下巴。
玉宿该不会是在诓他吧。
不过她确实有几日没见过自己的倒霉徒弟了,也不知他们的修行进度如何。
她还指着他们给她挣宗门拨款呢。
想到这,云和对吉春道:“看看衡昱和非一在干嘛,若是无事,便叫他们来一趟。”
吉春应了一声,跑去传话了。
玉珩和程非一正一前一后从道法堂出来。
玉珩在前面走,程非一混在后面的人群中。
程非一时不时地偷瞄玉珩一眼,同为道尊弟子,他们师兄弟本该比其他弟子更加亲密。
但衡昱仿佛天生自带一座厚厚的冰墙,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
他几次想上前和衡昱搭话,都在他没有温度的目光中悄悄退了回来。
这时,吉春的声音传来:“衡师兄,程师兄,道尊传唤。”
吉春年纪小,对归云峰所有弟子都称一句师兄,一碗水端得可平。
玉珩和程非一同时加快脚步,在其余弟子们艳羡的目光中,走到吉春身边。
“师尊叫我们有事?”玉珩率先开口。
程非一刚刚张开的嘴又闭了回去。
衡昱也就只有在碰到师尊的事情时,才会多说几句话,身上能多几分温度。
吉春点点头,“两位师兄随我来吧。”
云和见到两人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现在都炼气几层了?”
虽然入门不久,修为没有明显进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面对云和期许的目光时,程非一下意识羞愧低头,“弟子还在炼气一层。”
玉珩顿了顿,开口道:“炼气三层。”
程非一登时瞪大了眼睛,惊诧地看向衡昱。
入门时,他们都是刚刚引气入体的水平,这才过了多久,衡昱就炼气三层了?
明明他们每日上一样的课,练同样的功法,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云和第一时间注意到了程非一的失落。
纵使衡昱进步飞快颇合她的心意,她还是斜了衡昱一眼。
性子太直,也不知道自己给同门造成了多大的打击。
云和马上出言安抚程非一,“没事,修行一事需戒骄戒躁,急不得。一开始需得好好打根基,根基打得牢靠了,方能不留隐患。”
程非一满脸感动。
师尊非但没有嫌弃他进步慢,还细心安慰。
他下意识捏紧了?拳头,从今日起,他每日只睡三个,不,两个时辰,绝不能被衡昱远远抛在后头。
程非一看向衡昱的目光里顿时充满了斗志,仿佛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
云和满意点头,很好,卷起来了。
玉珩完全没有注意到程非一把他当成了最大的竞争对手。
他只是觉得心里有点不得劲。
云和只关心了程非一,就没什么要对他说的吗?
她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他进益太快,根基不牢?
玉珩抿唇,对云和直接道:“师尊,我没有急于求成,每一次突破,都是水到渠成……”
要不是怕自己突破太快,引起宗门上下的注意,他现在都不止炼气三层。
云和看着程非一突然遭到二次打击,不由得磨了磨后槽牙。
衡昱这小子,说话怎么那么欠呢?
怪不得他在归云峰被所有人孤立。
哦,不对,也可能是他单方面孤立所有人。
云和立刻打住他的话头,“行,我知道了,你再接再厉。”
为了避免衡昱再次口出狂言,云和紧急暂停了这次心血来潮的问询。
“我叫你们来,就是了解一下你们的近况。回去好好修行吧。”
还想说些什么的玉珩被吉春强行请出了洞府。
他看着一起被请出来的程非一,忽然觉得格外不顺眼。
这个看起来天资平平,又不怎么聪明的小子,凭什么得了云和青眼,成为她的亲传弟子?
程非一不明所以地回视衡昱,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衡师兄的神情,怎么突然那么吓人?
他结结巴巴道:“衡师兄,你怎么了?”
衡昱的年纪应当和他差不太多,两人又是同时拜入归云峰。
但衡昱的修为已经比他高了两个境界,他自然得称一声师兄。
“无事。”
玉珩收回视线,抬脚往山下走去。
算了,他没事和一个炼气期的小弟子比什么。
他的修为倒退回十几岁的时候,难道脑子也倒退了吗?
另一边,云和正美滋滋地计算玉珩筑基的时间。
按照这个速度,她拿到下一笔拨款,指日可待啊!
好消息不能一个人独享。
云和笑眯眯地拿出传讯玉符,给玉宿发送讯息——
“衡昱这小子我还没怎么教,就自己修炼到炼气三层了。倒是显得我这个师尊没什么用……”
玉宿看到云和的讯息,差点捏碎了手里的传讯玉符。
人比人,气死人。
看看别人家的弟子,再看看自己家的!
玉宿恨铁不成钢地扫过一群鹌鹑般缩着脑袋的弟子,“今夜都给我去观星台观星,什么时候有感悟了什么时候下来,不然就一辈子待在观星台上吹冷风吧!”
一时间,观星峰众弟子叫苦不迭。
玉珩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卷到了观星峰弟子。
但自从那日以后,他炼气三层的修为不知怎么的在弟子间传开了。
修真者皆慕强,之前因为弟子舍一事对玉珩有所偏见的部分弟子迅速改变了立场。
玉珩出入道法堂时,身边渐渐有了和他讨教学问和搭话的同门。
说实话,除了程非一,整个归云峰的弟子都可以说是玉珩门下的。
故而玉珩从不拒绝前来请教的弟子,更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如此一来,玉珩在弟子中的口碑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衡师弟真是一个大好人,以前都是我们误解他了。”
“衡师弟只是看着性子冷,实则是个热心肠,不管谁去请教,他都耐心解答,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云和听着吉春前来回禀弟子间的传言,欣慰点头。
不枉费她让吉春把衡昱的修为不着痕迹地透出去,再暗中鼓动几个弟子先去向衡昱请教道法。
不出意外,衡昱迟早会成为归云峰弟子中新一代首席。
和其他弟子的关系处不好可不行。
现在她在背后轻轻推一把,等衡昱在归云峰站稳脚跟,她便又多了一个处理峰内事务的好手。
就算陆季白再接长期任务,峰内诸事也不至于落在她肩膀上了。
云和觉得自己这一手真是妙极了。
可谓一箭三雕,惠及众人。
对衡昱,对季白,对她,都好!
第10章
云和作为幕后推手,深藏功与名。
玉珩却渐渐有些头疼了。
每日排队来找他的弟子有点太多了,有点影响他的修炼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