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应该做什么?该掏出手帕来给她擦泪?
陶采薇瞥了眼愣愣杵在一旁的他,摆了摆手道:“跟你说这些干嘛,你又不懂,真是块木头。”
说完她又嘻嘻哈哈跟小夏调笑起来,崔鸿雪再定睛一看,她眼里哪儿还有眼泪的影子。
他真是多余想这些。
陶采薇谈论起要给全御史所住的翠花院改个名字。
“那院子里开满了小碎花,远远看上去,青青翠翠的,可不就该叫翠花院嘛。”
小夏给她捧来一本诗集,陶采薇准备重新从上头挑几个好听的字换上去。
崔鸿雪扫到那本诗集上被圈起来的“鸠”“无”二字,他好像有点明白她院子的名字怎么来的了。
那颗毛茸茸的簪满了钗环的脑袋,就这么埋在诗集里来回翻阅。
一只手拿着毛笔,时不时地啃一啃笔头。
“嗯……这次选个什么字好呢?”
“雪……飘……嗯,‘雪’字好。”她便用毛笔画一个圈上去。
崔鸿雪没眼看,脸撇在一旁,一只手给她斟茶,热腾腾的雾气熏上来,陶采薇恼了。
她气势汹汹地瞪他:“你把我刚圈上去的字都熏花了。”
崔鸿雪自知理亏,埋头看到她那张隐在雪白兔毛围脖里的脸蛋儿,鼻尖都是红的,一双杏眼里全是不满。
他脊背弯了些,冷冷的面色碎了些,对着她再说不出不好听的话来。
又见她圈的那个字是个“莲”字,雪莲?
不忍让全修杰住的那个种满了蔷薇花圃、穿插着曲径游廊的被花香萦绕的院子,被提上这样一个名字。
他便试探着在纸上写下另一个名字来:“不如用此名。”
陶采薇侧头看他,他正弯着腰书写,身上筋骨毕现,她虽不爽他,却一时之间挪不开眼。
这崔波行云流水写下来的字,还挺好看。
如他正握这笔的手指节一样,赏心悦目。
再看纸上“沁芳”二字,光是看着便仿佛身临其境,闻见那院子里的花香了。
她虽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却觉得此名好极了。
“这两个字长得好看,念起来也好听,你长得好看,那便听你的。”
她立即让人下去制匾,又从荷包里拿出几块银子来赏他。
兜里被迫塞了银子的崔鸿雪:就知道我这是在对牛弹琴。
转头又对上了一双目光灼灼的眼睛,陶采薇眨了眨眼,盯着他:“瞧你这小脸蛋儿,真俊呐。”
顶着那张红透了的脸,再看回去的时候,那人已经若无其事的做其他事去了。
心梗又添三分。
等她再次收到杨知府邀约时,已至深冬时节了。
安青给她裹上了厚重的狐皮大氅,不光是她,鸠无院的大大小小都穿上了裘皮大衣,包括崔鸿雪。
他此时正裹在厚厚的灰黑色裘皮里,给院子门前扫雪,头上戴着圆圆的帽子,俗称瓜皮帽。
他也曾抗议过,不过被陶采薇强烈驳回了。
“我院子里人人都戴,你为何不戴?”
他习惯紫金玉冠束发,戴不习惯这个,往箱子里一摸,他何来的紫金玉冠?唯有几顶瓜皮帽罢。
院子里红梅映着雪开了,她翻开杨知府寄来的信笺:
“后日子时,于东街你所说的宅子相会。”
她叠起信纸,丢进火里,焚烧殆尽。
崔鸿雪如常给她倒茶,冷冷说了一句:“我劝你别去。”
“若是不去,那你说说,此题何解。”就算她不去,杨知府仍会纠缠不休,此事永没有了结的一天。
崔鸿雪却不答,他纵有解题法,也不可说,他只是她的仆,而不是她的军师。
陶采薇无奈叹道:“你就乖乖在府里待着就好了,别想那么多,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崔鸿雪又被她胡乱摸了一把,他好像也不需要她的安慰吧,抬起头一看,她的眼神又是极温柔的。
她承受了很多。
他愣了愣,脱口而出:“你何不去找全御史帮忙?他总能压过杨濮存去。”
却收到了陶采薇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我跟全御史没有交情,我手上也没有任何杨知府作恶的证据,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程序规范的,更何况如果我真的利用全御史把他拉下马了,之后新来的知府又会怎么看我?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崔鸿雪不再言语,要什么证据,全修杰手里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可比她多得多。
凡事点到为止,既然她一意孤行,以他们之间的交情,他做不了更多。
只盼到时候自己能顺利脱身。
杨濮存寄出此信之前,自是调查清楚了那宅子里发生的所有事。
“呵呵,这小妮子还有几分计谋。”
“大人,那您还去赴约吗?”
杨濮存哼笑几声:“她的那些伎俩到我身上来可就不好使了,她这个人,我这次要定了。”
到了这日,杨濮存按照约定的时间进了宅子,宅子门也被关上了。
崔鸿雪“无意间”踱步到此处,只见杨濮存身边那个小厮正守在门口,派了几个陌生脸孔前去陶府请人。
杨知府的吩咐是:“今日,绑也要把那人给我绑来,她也不敢不来。”
杨濮存在京中时,专修的就是博弈之道,他怕自己官声受损没错,他此时大剌剌派人过去,赌的就是她更怕此事被闹大。
崔鸿雪知她今日一早便出了门,杨知府自是绑不来人的,可他等不到人,明天
天亮必定又会掀起什么她无法应对的事来。
他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打算,如今深冬再冷,杨濮存也不可能靠着被她关在宅子里活活冻死。
更何况外面还有人随时等着接应。
他脑子里倒有几番计谋能解此局,等着看吧,若她真的被逼到绝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出手。
杨濮存进了巷子,眼中充满了兴味,正四处搜寻着,何处适合做些什么姿势,今天他必得把那个女人拿下。
他舔了舔嘴唇,宅子外传来回应,一切如常,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踱步到巷子里一个角落。
崔鸿雪正蹲在一旁的屋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底下一举一动。
忽听耳边传来了一道破空声,他险些被惊得掉下去,这力道不浅,再往楼下一看,那支箭正中杨濮存后心,他悄无声息倒地,门外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他猛然回头一看,只见身后隐藏着的那人飞快地隐了身子,他如何认不出来,那人不是陶采薇还能是谁?
他呆愣愣回过头,意识到自己须得尽快离开,否则就成她的背锅侠了,亏他还在那儿帮她想解决办法,早知她如此简单粗暴,他操那心干嘛?
恐怕杨濮存自己抠破脑袋也想不到,在铅兴县这么偏远的地方,有人敢直接刺杀朝廷命官,他更想不到,比起那个女人展露出来的粗陋得愚蠢的计谋,她偏选择了另一条路。
第012章 崔鸿雪正是小女未婚夫
又有谁知道,她之前粗蠢的一面是故意为之,就为了今日引杨濮存自以为是的上套。
崔鸿雪翻身跳下房梁,摸了摸后脖子,差点给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隐在房梁后头,她的箭但凡偏一点,射中的就是他。
他小看她了,她竟有如此胆识,如此,他也不必再担心什么,剩下的事情想必她早有处置,他这便回家去。
杨濮存已死,他今晚来此之事只有其心腹知道,其余那些小喽啰只听小厮之命行事,其余首尾全然不知,那小厮但凡离了杨濮存,就什么都不是了,只要陶采薇把自己的干系撇清,小厮的证词做不了数,况且小厮只知道杨知府今日与陶采薇相约,或有一番计谋,但轻易想不到杨知府死于她手。
如果是他的话,他现在就把杨濮存彻底毁尸灭迹,然后迅速赶回陶府照常起居,等那小厮派来绑自己的人过来后,直接报官,反将他一军。
那小厮没了靠山,还被她告官绑架,再不会有法子对付她。
如此这般想着,他放下心来,这层逻辑不难想到,她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正打算转头回府,他乍眼一看,那陶采薇进了杨濮存倒下的巷子,踹了他两脚,转头把门打开,把那守门随时准备听令的小厮给放进来了。
放进来了……
那小厮一看自己主人躺在地上,背上还插着支箭,指着陶采薇目眦欲裂:“你你你……你杀了知府大人!”
这下算是人赃并获,崔鸿雪死死地闭了闭眼,脸皱得没法看。
他摆了摆手,彻底不想管她了,自己还是尽快从陶府脱身为好。
却又见那陶采薇,把门一关,一手掀开了一箱子亮闪闪的金子,一手拿箭指着那小厮。
“要钱还是要命,你选。”
那小厮一时还不能反应过来,那箱子黄金却时时晃着他的眼。
他对知府大人的忠心一时半会儿还消散不去,愣愣地站在此处,见陶采薇又踢了知府大人两脚,那具……一动不动的。
“已经透透的了,没有转圜余地了,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你说呢?”
崔鸿雪几次想走没走成,此时又蹲上了房梁。
底下黑夜里那双狡黠鲜活的眸子,发着亮光。
此事完全不需要多想,那小厮再不甘心,被剑指着此时也只能两股战战,就此作罢,这人连知府都敢杀,何况他?
陶采薇便碰也不碰杨濮存一下,拿箭指着它,指示那小厮把杨濮存拖起来,丢到山里去埋了。
她揣着手,冷冷吩咐道:“你是知道该怎么做的,若是消灭得不干净,到时候上头查下来,倒霉的是你。”
那小厮收了黄金,又沾手了杨知府的身体,她这件事就算是彻底丢出去了。
陶采薇拍了拍手,转身离去,片叶不沾身。
那些去陶府绑她的人,她自是不打算在那些人面前露面,他们绑不到人,也不敢在陶府大肆寻找,只有回去找那小厮汇报,那小厮不会再将此事扯到她身上来,自有他的一套解决办法,不关她的事了。
崔鸿雪垂眸,知此事再无顾虑,便跳下房梁,默默跟在她身后离去。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无限拉长,沿着弯湖长长的青石板路,一白一青,一前一后。
白色的那道身影,浑身裹着白绒绒的兔裘,她一路走一路踢着路上的鹅卵石,那双镶珍珠的绣鞋绣着粉白丝绒的玉兔,一蹦一跳,地面上的泥泞却一点也沾不上来。
那道青色的身影,被月光一拉长,愈发瘦削清冷,他一双手沾满了隐晦而不得见人的谋划,他以为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搅动风云,把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谁又知他不是旁人的棋子?那一身傲慢的筋骨被打断敲碎,他如今要重新塑起来一身,自以为清高的、干净的……
就在一条胡同路的转角,他突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她一步一步将他逼退到墙角,伸手撑在墙上,把他拘在小小一方砖瓦下。
呼吸逼近,他避无可避,目光躲闪,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这儿。
她的瞳孔剔透,眼里满是兴味,一手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崔波啊崔波,我可真喜欢你啊,你不仅长得好看,还有一手爬墙的好功夫。”
话音落在耳朵里,伴随着的是她湿热热的口气,她凑得简直近极了。
那热气熏红了他的耳廓,他的脸颊。
耳廓上的触感令他无措,她的唇几乎贴上来了。
她那张圆润润的玉盘脸近在咫尺,那双翦水秋瞳神采奕奕,无任何暧昧的意味在其中。
他一眼就知道,她是生涩的,是故作如此的,心里嗤笑,小孩儿装大人的把戏。
只蜻蜓点水般的一碰,随之而来的是抵在他脖子上的剑。
“你是唯一一个目睹全程的人,你说我该不该杀了你?”杀了他,她甚至都不用遮掩什么,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他是她的仆人。
崔鸿雪身子一僵,他愿意认命没错,但不代表他愿意丢命。
借着月光,他的瞳孔深邃,隐晦地审视着她,随时准备好在她出手的瞬间反杀。
那人却突然卸了力,笑着说:“开个玩笑嘛,我怎么舍得杀你,再说了,你是我的仆人,你说出去的话有谁会相信?”
她伸手抚了抚崔波的脸蛋儿,瞧把他吓的,小可怜儿。
她走在前面,一边踢着石子,一边絮絮叨叨说着。
“不过经此一事,你也该知道,你那爬墙的本事以后就别乱用了,要是真的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我可保不了你。”
崔鸿雪跟在她身后,审视的目光没移开过,她比他想的要聪明得多,却又实在是个傻的。
他的确不擅长爬墙,以前这样的事都有人帮他干。
目前看来没必要放弃“崔波”身份离开陶府,只需多加提防着些,万一这小孩儿真的哪天脑子一抽一剑把他捅死……
鹅毛大雪熙熙攘攘落了下来,是今冬最热烈的一场雪。
直在房檐堆了三尺厚。
纵是再无知无觉的崔鸿雪,院子里也烧起了碳来。
随着汪生荣家的传来汪掌柜不治身亡的消息,陶府已经开始置办除夕夜的烟火。
陶采薇捧着金质堑刻手炉,给汪生荣家的准备了足足两箱子冒出尖来的铜钱沿着街送去,任谁也说不出她这个东家不好来。
这天,崔鸿雪直愣愣走到靶场,她当初突然就开始练习射箭,原是为这。
到此一看,这儿哪里还有靶场的影子,合府上下如今找不出一把弓箭,靶场变成了马场,那小孩儿正挥着鞭子骑马玩儿呢。
他微微摆头,转身离开。
陶采薇一眼看见他,便把他叫住。
“你是不是又在偷懒,不留在院子里干活,跑这儿来做什么?”
她翻身下马,身上的火红色虎纹披风翻出了花儿来,扑腾着到他身边来。
突然又被骂偷懒,他已经习惯了。
“我来看看这边有什么活可以干。”
陶采薇甩了甩马鞭,也不多言:“马场有专门的工人管理,你不用到此来找活干。”
她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握了握他的手:“你身体本就孱弱,如此雪天,该留在院子里守在炭盆旁才是。”
崔鸿雪面无表情抽出手,她的手明明比他的还冰,就喜欢装大人管人。
他扔给她一个手炉:“我没你想的那么弱。”
渐渐地,杨知府失踪的消息闹了起来。
陶府众人不掺和政事,一心放在生意上,自然也不知道此事。
这事的消息还是全御史带过来的。
全修杰温柔提醒:“此事正闹得沸沸扬扬,你们家人无要事也不要出门了。”